苦 力
2013-08-15郭远辉
□郭远辉
我没有彪悍的身体,没有威猛的气质,目光看上去也不算犀利,我的身上时而笼罩着一层对事物的复杂情绪,犹疑不定,心里不知不觉便有一种忧郁、粘稠、卑怯的液体流出,像三月回潮的纸,湿柔,温润。更要命的是我对文字已经产生了一种烟瘾般的依赖性,这更助长了别人对我的性格定位——文弱。而我的骨子里,非常反感这样一顶戴在我头上的帽子,非常讨厌这样一个没有骨感的词汇。可是,从我身上散发出的东西,已然使人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我也不想去改变什么,随它去吧,身上的秉赋就让它舒舒服服地曝光在别人的视线里,只是心里面的那点儿硬东西不要随便丢掉了就行。
在别人看来,我确实不适合做体力活儿,那一副文弱的架子,重物一压还不得散了?然而,我的命并不像一株富贵的牡丹生在洛阳的宫殿里,也不像一朵名贵的兰,开在候门华堂之上,我就像一朵野百合,在某一个春天无声无息地开在了一片山野之间。我的父亲是工人,我的母亲是农民,我的家是农家。我没有任何看不起自己身世的资本,我只能老老实实把根扎在这片生我养我的田野里。如果你凑近,就会发现,我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是泥土的气息,我血管里流动着的是农民的血液,我身体里承袭了稻、黍、稷、麦、菽、猪、牛、羊、马、狗的基因。我放牛、看鸭、打柴、挑粪、插秧、割稻,哪一样都干得很出色。我不晓得劳苦一生的母亲有没有打过我当她接班人的主意?在我苦不堪言,未来无法预测的灰暗里,我自己倒是有一种无奈的认命感,把一辈子献给农业,献给土地,献给这些样样需要用力气来喂养的农活儿,活着在哪里劳作,死了就在哪里埋葬。我看着母亲在田地里累得像一头牛一样,弓背驼腰,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用肉身和意志里的全部力气与嗜力的土地角力、谈判、据理力争,产出了粮食,养活了我们,维持着这个家,我的心就有一种巨大的痛楚在侵蚀、缠绞、咬啮。我并不是痛恨繁重的体力劳动,我是怜惜自己的母亲,为了让我们能活得更好,她反反复复地耗尽自己的力气。有个成语叫“不遗余力”,我以为这个成语是写给以劳作为业的母亲的。
母亲的身体是一节蓄电池,仿佛每一次吃饭,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劳动,为了给身体充电,让自己的身体充满力气,然后把这些力气一点点地释放出去,让土地一年年长出庄稼,让我们一天天长大。每一样农活儿都像一只吸血鬼,争着吸食母亲身上的力气,直到也精疲力尽。母亲总是告诉我们:多吃一点饭,不吃饭怎么会有力气呢?这成了我信奉一辈子的真理。每当累了、病了、悲了、苦了,我就拼命地往嘴里扒饭,因为那些都是耗力气的玩意儿,不多吃一点饭,怎么有力气跟他们斗争。有阵子,我每天被饭撑得难受,饱嗝不断,母亲问我为什么吃那么多,我没有告诉她:我多吃饭是为了让自己长得快一点,更有力气一些,为她减轻体力上的负担啊。我人生的第一课不是在学堂里,而是在田地里,我的第一个老师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母亲。从很小开始,她教我做各种各样的农活儿,除了我以上说的,还有很多很多,数都数不过来。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问我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农民。引来一阵哄堂大笑。那时很流行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后来才知道那是郑板桥的话。我曾经睡在床上狠狠地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像母亲一样出色的农民,我要像她一样,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只是这样的心迹,除了那次学校里的理想宣誓,我从来没有向父母坦陈过。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她一定会失望的。可是,深藏在我骨子里的农民情结,至今仍未消退。我对农业有天生的亲近感,对各种农活儿的也有天生的敏感,看着母亲做,便潜移默化的都会了,而且做得非常漂亮。读初中时就学会了犁田、耙田、耖田等男壮劳力干的活,至于莳田、割稻、打谷、挑谷等那更是毫不逊色于一个职业农民。由于在学校学习成绩又好,经常被村里人赞许为一个能文能武的双料好小伙儿。
可是,命运最终没有把我安排成为一名农民。我把小时候那个信誓旦旦的理想当成了我一辈子最大的玩笑。而那样抱朴纯真的心迹流露,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听过。现在,我离开了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一切,不需要流大把大把的汗,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气,不需要拼心全力,精疲力竭,就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钱花。我的生活,不是建立在纯体力的基础之上,我的所得,不用再透支全部的力气去换取。每个月的15日,薪水按时到账。我写一篇文章,是农民种一亩地一年的收入;为人家配个音,动动嘴皮子,可以买到我们家半年的口粮。这完全不像我当农民的母亲,披星戴月,餐风饮露,一年辛苦一年劳作,年底算账,除了糊弄几张嘴,家里几乎没什么节余。但在母亲的世界里,只有那片永不作声永不糊人的土地,是最忠诚可靠的。她常说:“人不下苦力,田就要长草,肚子就要挨饿。读书,做事也是一样。没什么别的道理可讲。”
已有十多年没有干过农活儿,没有正儿八经的流过大汗了。从小在田野里炼出来的那副铁骨头、钢架子,已被这些年的舒服日子泡得软不拉叽的。走几里路,脚底起水泡,爬几层楼上气不接下气,一场感冒得打几天吊针,家里装修的东西全部得出钱请劳力搬,单位布置的劳动任务也凑钱请人代劳……我们的身体怎么啦?仿佛我们不是在往前走,而是在向后退,退回到了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幼时。妻子老家一个族长辈,只生了一个女儿,远嫁他乡,老夫妻俩80多岁了,还种了二亩地,别人都劝他去养老院安度晚年,但他死活不去,说,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呢,能做能吃,去养老院等死呀?我每次农忙去妻子老家时,都能看到他躬耕的身影,一身老骨,永不屈服的样子,虽然背有些弯,发已斑白,但胸前的肌肉仍然健美,热天,他穿一件白汗衫和青短裤,古铜色的肤色,就像他犁下的泥土一样健康。他抽生烟,笑时露出一口的黄牙,说,我一辈子没靠过谁,就靠它(他指着圆鼓鼓的肱二头肌,像一个炫力的武士)。我给一支烟他抽,他接过烟,跟我握手,硬、糙、布满老茧,钳子一样有力。他说,看你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双吃快活饭的手。我缩了回去,一时无语。面对这样一名八旬老汉,我似乎又成了当年那个立誓要当农民的少年,而这次我想说的是,80多岁了,还能做一个躬耕的老农,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如果当初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若干年后,我能做一个像他这样的老头儿吗?力气,成了我们苍老的躯体里最后的生机。没有了力气,生命就像一个瘪下去的气球,永远无法飞起来。
我的二舅是一个农民,也是一个木匠。前几天的一个深夜他从深圳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二晚收割一忙完就到了深圳,现在正在给一个福建老板装修别墅,每天160元,一个月能挣将近5000块。听他的语气,他很满意。他用一只手给我打电话,用另一只手锯木料,沙沙沙沙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说,舅舅,你打电话也不停下来歇会儿。他嘿嘿一笑,嘴里好像还叼着烟,说,嘴一说话要钱,手一干活儿就来钱嘛,我在这里加一夜班够我半个月的长途手机费呢。他声音突然拉高了,这狗×的老板,做房地产发了大财,嫌了几个亿,自己建一栋别墅两千多万,他装修一个喝酒的吧台,我们乡下够做一栋三层房了,他妈的房子全是用钱堆起来的。他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但他骨子里还是有些满意,一个月挣五千,种稻子一年下来,累死累活,也挣不到五千元。他说,有一门手艺在身,只要能吃苦,总比在家里种死田强多了,力气活儿嘛,也就这个价。突然,他的声间放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到他说话,只是一片嘈杂的用力干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最后从手机里传来几个字:老板来了,再见!嘟嘟嘟嘟……挂了。
此时的二舅是一个农民工,一个靠出卖力气和手艺的农民工。他把家里的田安顿好了,便带着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个墨斗,还有一个挑子,怀揣着从小学就的木工手艺,来到城市,为新建的房子装修。我又想起了给我新房子贴瓷板的师傅,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李,我的手机里存下的名字是:李瓷板。他们夫妻俩从乡下出来,在城里做了十多年了,练就了一身精湛的技术,人们争着请他贴瓷板。夫妻俩起早贪黑,他自己也不知道给多少新房贴过瓷板了,只知道从年头忙到年尾,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村子里还有很多的木工、泥工、搬运工、建筑工、清洁工,潮水一样涌了出来,挤满了城市的角角落落,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农民工——他们本质上是农民,只是他们耕种的对象,由农村变成了城市而已。他们不是白领,甚至不是蓝领,他们是抹布、拖把、围裙、刷子……脏了累了自己,城市光亮无比。他们没有学历没有资金,大多数没有技术,没有娇艳的身姿,他们有的就是长年的田野劳作赋予他们的一身的力气和吃苦耐劳的品性。带着这些,他们把乡村卷巴卷巴装进了蛇皮袋,扛在肩上就来到了城市。他们的力气成了城市的营养和血液,高楼在他们手上越建越高,大道从他们脚下越伸越宽,酒店、剧院、酒吧、体育馆、高尔夫、高铁、机场……城市被一群低微粗鄙的农民越喂越大,越养越美。我敢说,没有农民,没有农民工,没有他们的力气,没有他们的汗水和奶汁,城市这个孩子就不可能长得像现在这么漂亮和壮实。可不可以这样说:农民工就是城市的保姆和奶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的话被多少人奉若神明。但我想说的是,只有劳力者,才是世界的原创者,只有劳力者才是伟大的造物主。你看,万里长城、都江堰、阿房宫、金字塔、高山上的寺庙、密林里的石径、峭壁上的栈道……无数的无数,哪一个不是苦力的结晶和产物?哦,力啊,我心中的神,我崇拜的神。生命开始的第一个动作是用力把手举起来,生命结束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用力把手放下去。积蓄力量是苦的,释放力量也是苦的,它们永远是一组矛盾,正是这样的矛盾,让万物活着,让时间动着,让生命强大着。苦力并不等于苦命,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有力量的人,尊重每一个凭自己的力量吃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