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凌的诗
2013-08-15王怀凌
■王怀凌
静 谧
鸡叫头遍,草尖上的露珠醒了
鸡叫两遍,犍牛脖子上的铃铛醒了
鸡叫三遍,门轴醒了
随之醒来的是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拉动风箱的声音
狗咬的声音、羊咩的声音、孩子哭叫的声音
麻雀们叽叽喳喳晨读的声音
喜鹊在枝头歌唱生活的声音
一缕缕炊烟升起,把隔夜的寒气驱散
晚起的太阳从雾霭中悄悄地探出了红脸膛
整个山村就像一锅开始沸腾的水——
当我写下以上诗句
我就在老屋的台阶上静静地坐着
从后半夜开始,我一个人在空旷的院子里
承受着无边的黑夜和寂静
清冷的月光,全然不顾我此刻的忧伤
没有鸡叫、没有牛铃、没有咳嗽、也没有……
太阳照常从云层中升起
麻雀依旧在晨读
喜鹊依旧在歌唱生活
除此之外,山村的早晨是那么静谧!
——我所不认识的那种喧嚣
为父亲迁坟
十三年了,我再次和父亲相遇
我想象着父亲应该是睡着的样子,慈眉善眼的样子
一如十三年前临别时的样子
只是他不会坐起来,不会开口说话
他的躯体也不会腐烂
十三年前,乡村工匠用砖头为他箍了窑洞
在避风向阳的山坡上
窑洞内还有结实的松木板房
那里干燥、温暖。父亲一定睡得舒适。然而
当棺椁开启
我看见衣物里边包裹着的只是几节黑色的骨头
父亲身下的泥土也泛着褐色
父亲融入了泥土
但身外之物依然完好:丝绸、瓦罐、银器
霎时,我泪水全无
一个人的六十四年何其短暂
一个人的十三年又消失得这样迅疾
我认真地整理着父亲的骨骸
那是一个人最后的标签
那么轻,那么来日苦短
就像一根根干枯的树枝
让我来不及悲戚和忧伤
一阵突如其来的雨
一阵突如其来的雨,说下就下了
把这群扛着镐头、铁锹、木椽的人拦在路上
把这群为已故多年的亲人迁坟的人拦在路上
但他们还是有说有笑
像刚刚看完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
(我也在这群人中间)
可能是上天愤怒了
上天要这群人收敛住他们的欢笑
就用一场雨洗刷他们眉飞色舞的表演
肯定会有人因淋雨而感冒的
每打一个喷嚏,他就会在心里嘀咕
亲人又在念叨我了
杜鹃呜咽
我看见白色的小路蛇一样在绿色的海洋中蜿蜒
一个人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
像走进一段纪录片的幽暗时光
我努力在记忆的拷贝中搜寻昔日的场景
堡子山、疙瘩梁、野狐洼……
大杏树、白杨林、黑刺沟……
那些在睡梦中时常回来一游的地方还在
那些放过牛、割过草、拾过柴的地方还在
只是小路两边的田里少见庄稼的倩影
正是洋芋花绽放的季节
耕种多年的洋芋地里蓬勃着野草和小树苗
今年雨水充沛,小路已被绿色淹没
路边的黄蒿高过了我的海拔
野柴胡举着金黄的碎花,招蜂引蝶
草的热闹与我内心的阴霾形成了强烈反差
此刻,一只杜鹃的呜咽正暗合了我的心情
鸟声沙哑、悲戚、恓惶
像村子里留守的老人
在呼唤儿女匆忙的背影
雨下了一夜
我只想着山村的雨夜是寂静的
一只黑锅湿淋淋地倒扣下来
百鸟喑哑,蝉虫噤声
然而雨下了一夜
窗前的杏树激动了一夜
他们用叶子交谈
声音随着雨点的大小来调整
他们一夜都没有睡觉
他们都在谈了些什么
我似乎听懂了些,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
这个村庄会不会消失
我从一个老人的绝望,看到了自己的绝望
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
大半门锁生锈,门轴喑哑
土地并不寂寞,长着连天衰草
那些容易被忽略的事物,仍将继续
譬如:高速公路从村里通过
占用了北坡的一大片风水宝地
那里曾经住着我们的祖先
也长着茂盛的胡麻、洋芋和豌豆
再譬如:村口仅有的一块平地
长出了钢筋水泥和服务区。从此
我们再也听不到麦子拔节的声音,玉米抽穗的声音
我曾参与也见证过一些村庄的消失
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
在这偏僻安静的小山沟
一个村庄也要给飞速奔跑的车轮让路
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头。十年、二十年后
这个村庄会不会消失?村口的老杏树
还会不会站在那里等着远方的游子归来?
当我把空落的目光投向天空
我看见树梢上的两只喜鹊,那么安静!
绿油油的叶子,仿佛带着忧伤的表情
一场花开
金黄的柴胡刚刚谢幕,紫色的菊花就素面登场
一阕“秋风辞”注定由压轴的野菊花吟唱
那是一首没有被污染的诗
一句没有被来得及曲解的禅语
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自然的密码
静静地伫立在故乡的山坡,随风摇曳
没有过多的铺垫和修辞
没有排练,也没有修剪
我喜欢这种朴素的声音
就像一场花开
悄无声息,又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