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的哲学治疗思想比较
2013-08-13赖成彬张平
赖成彬 张平
摘要:哲学不是与各门科学并列的,它是对各门科学的前提与概念进行反思。由于语言在蛊惑我们的理智,我们很容易产生概念的混乱。哲学是针对这种蛊惑所做的斗争,是对我们所使用的概念进行考察,重新清理理论的地基。维特根斯坦与奥斯汀这两位重要的语言哲学家都把哲学的任务看作是这样一种思想治疗活动。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奥斯汀;哲学治疗;概念考察
中图分类号:B5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723X(2013)05-0001-04
各门具体学科的任务是对各种自然和社会现象提出假设、理论和观点,而哲学与其他学科不是平行关系,哲学是要对理论与观点的背景进行考察,这种考察就是语言分析。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发生语言转向,在这一转向中,哲学的这种任务更为明确了,因为过去的哲学与其他学科没有完全分化,理论建构与语言分析这两种工作在哲学中是并存的。在语言转向之后,理论建构的任务留给其他具体学科去做,而语言分析这项工作则是哲学的职责。也许,有些人仍然会认为,理论建构也属于哲学的任务,这是因为,在各个具体领域的探索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分化为一门学科之前,对它的探究就离不开思辨,这种思辨属于哲学。因此,我们可以说,现代哲学中尽管依然存在理论建构,但哲学的核心任务是语言分析。
在二十世纪的语言转向运动中,语言哲学流派中的两位代表人物——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起着深远的作用。他们从不同路径提出哲学的任务是哲学治疗,是对观念的批判和对概念的澄清。我们可以看出两人的思想互相沟通,交相辉映。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奥地利裔英国人,在剑桥大学接受哲学教育。他早期认为,日常语言虽然完美,但它的表面语法迷惑我们,我们需要建构一种理想语言,即逻辑语言,来对世界的结构进行分析。后期他转向日常语言分析,他不再认为精确的理想语言是可能的,我们只需要分析日常语言的用法。他不再专注于建立整齐划一的命题理论,而是强调对多样性的语言游戏进行分析。
J.L.奥斯汀(J.L.Austin,1911—1961),英国哲学家,是个有着深厚古典语文学素养的学者,对语言有着敏锐的直觉。他的语言分析即有微妙严谨的逻辑性,又显示出对语言的精微感觉,是日常语言哲学的典范。他的旨趣就是努力去挖掘日常语言中蕴含的智慧。
一、为什么说哲学就是对哲学病的治疗?
维特根斯坦与奥斯汀常常在两个意义上使用“哲学”一词。维特根斯坦有时把哲学看作是一种哲学病,这种哲学病是人们普遍具有的,它指人们的理智受到语言的蛊惑而形成的思想疾病,这种作为哲学病的哲学正是他所要批判的。有时,他又在正面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在他的一些重要的哲学著作的书名中都有这个词,如《逻辑哲学论》、《哲学研究》、《哲学评论》、《哲学语法》等等,这个意义上的哲学指哲学治疗。奥斯汀的哲学著作和论文大多是论战性的,是对其他一些哲学家的反驳,他认为这些哲学家体现出的混乱其实是替罪羊,哲学疾病是每一个人都会犯的。
为什么会产生坏的哲学呢?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一开始就踏上真理的道路呢?古希腊人一开始就被这个问题困惑,就思考真理的道路与意见的道路。西谚云:to be human is to be err。是人就会犯错误。越是低等动物,越是依本能生活,也就越少犯错误。人是理智的动物,有自由,也就有出错的可能性。陈嘉映说:“从我的看法和体验开始,才有超越我的看法和体验的真理来临……成见对真理具有积极的构成作用。真理是一种克服,是对我们成见的克服。”[1](P171)因此,没有坏哲学就不会有哲学,去掉坏哲学就是真正的哲学。
人始终是在迷途中领悟。在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看来,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哲学家。这里说的“哲学家”,指被哲学问题困惑的人。奥斯汀说:“我想,如果我们关注这些事情,我们能清除哲学中的一些错误;毕竟,哲学被用作替罪羊,它展现的错误实际上是每个人都犯的错误。”[2](P252)维特根斯坦始终认为,哲学问题来自语言的蛊惑,一旦消除了蛊惑,哲学问题也就消解了。前期维特根斯坦说:“人生问题的解答在于这个问题的消除。”[3](P104)后期维特根斯坦也说:“哲学问题应当完全消失。”[4](P78)
人是语言的动物,我们在语言层面上与现实打交道,语言性质的经验就是我们的原初经验。当然,建筑、绘画、音乐、舞蹈等等也有意义,甚至这些形式是语言不可替代的。不过,我们仍然可以说,语言是我们最重要的意义凝聚的形式,其他的形式或多或少离不开语言这种形式。但是,语言不是透明的,它犹如一座复杂的迷宫。语言在显现着的同时也在掩蔽着,在说出什么的同时就有掩蔽,这种掩蔽恰恰保护语言的丰富性。如果我们不能理解语言的这种本质特征,不能把握语词的恰当用法,我们在理解时就容易做简单化的概括,把管着某一片事情的道理任意拉抻,延伸到其他事情中去。
奥斯汀常常批评哲学思考中的过度概括的习惯。奥斯汀说,很多哲学家有理论的野心,容易做出简单轻率的概括,嗜好野心勃勃的二分法,热衷于发明一些光溜溜的单薄的技术性术语。这样,看上去似乎清晰、抽象,其实充塞着大量无意义的观念与行话。他说我们需要“摒弃一体化的积习,摒弃根深蒂固的对外观整饬的二分法的膜拜。”[5](P7)“一体化( gleichschalten)”一词有着政治上的暗示意义。在纳粹时期的德国,它成了一个流行词,意指将工会、警察、媒体、大学等等原先多少有些自治的团体全部整合在一起,归于纳粹的控制。这个词语进一步意指把知识精英整合入纳粹政党。奥斯汀在使用这个词时,自然暗示了权力以纯粹化的名义对精神进行规训。
哲学思想不是对精神的规训,而是让精神就事物本身的样子来看待事物。事物如何显现,事物是什么,这由语言道出。在做哲学时,我们需要倾听语言的道说。因此,哲学探索面对的不是事物现象,而是事物现象的陈述方式。维特根斯坦说:“本质在语法中道出自身。”[4](P178)道理就蕴含在语言之中,做哲学是挖掘出这种道理,把它明述出来。我们不可以用理论建构的方式来讲述道理,那样恰恰扭曲了道理。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两人对“哲学理论”都抱有高度警惕。哲学不是存在于某些命题、理论中,而是体现在整个语言中。我们需要做的,是澄清语言中哪些表述是有意义的,哪些是无意义的,以此来消解哲学问题。
我们总是倾向于问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这源自一种心智的不安。我们需要划出概念有意义使用的界限,禁止这些问题的提出,这样才能使心智安宁。越界的问题表面上似乎有一种深度,其实是伪问题,它没有答案。只有在有答案的地方,才有问题。这种心智的不安,是每一人在思考时都会产生的,它并不唯独属于哲学家。奥斯汀说:“哲学被用作替罪羊,它展现的错误实际上是每个人都犯的错误。”[2](P252)
二、在日常语言的地面上消解哲学困惑
两千多年的哲学史充斥着争论、反驳和反反驳,很多争论往往没有成效,甚至是可笑、混乱的。在分析哲学流派看来,这种局面是可以结束的,只要我们对概念的使用进行分析、论证。
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认为,要结束这种混乱的局面,我们必须回到日常语言这个地面。很多哲学家往往认为日常语言不准确,希望构造一种元语言,一种理想语言。奥斯汀反驳说:“我们所拥有的共同词汇体现了许多世代的生存中人们所发现的值得划分的一切区分以及值得标示的联系:与你或我在午后的安乐椅上构想出来(这是人们最喜欢采用的方法)的那些词相比,这些词确实可能数量更多,更可靠(因为它们已经经受住长期的适者生存的考验),更微妙(至少在一切日常的合理的实际事务中是这样的)。”[6](P121)
日常语言中天然呈现出的差异比一些哲学家做出的语词意义的区分更坚实、更自然、更丰富。因此,奥斯汀做哲学,要求转向日常语言这个曲折回环的地面。同样,维特根斯坦不承认有超级语言,他要求从理想语言回到日常语言,从光滑的平面下降到粗糙的地面。[4](P107)日常语言这个地面是哲学思考的出发点和坚实的脚踏石。回到日常语言这个粗糙的地面上,哲学思考就不会生造出高度概括的理论大厦,这样才能真正澄清事物现象,而不是伪造出清晰。
哲学不是建构理论,它只是描述语词的用法。“哲学只确认人人认可的东西。”[4](P243)这里,我们需要解释“描述”这个词的用法,或者说描述“描述”这个词的用法。“描述”这个词,容易使人误解,让人以为哲学家可以任意描述语词的用法。但是,如果我们不用“描述”这个词,而是用“陈述”这个词,又会带来另一层误解,让人以为哲学家对语词的用法具有权威性。因此,我们还是只好说“哲学描述语词的用法”,毕竟这种说法暗含了语词的用法有客观性。
说哲学只是描述语词的用法,这并不是认为我们的语言就是最终的上诉法庭。日常词语不是最后之词,它处于变化之中。语言没有什么完美不完美的,只有在一具体的范畴内,我们才可以谈论某事物是否完美。人类语言总是符合于并相应于一定的人类生活形式的,对于不同的生活形式,我们不可以说哪个更完美,语言同样如此。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没有是否完备的问题。他说:“把化学符号和微积分符号纳入我们的语言之前,我们的语言是否完备呢?因为这些新符号就像我们语言的郊区。(应该有多少房舍和街道,一座城市才成其为城市?)我们的语言可以被看作是一座老城,错综的小巷和广场,新旧房舍,以及在不同时期增建改建过的房舍。这座老城四周是一个个新城区,街道笔直规则,房舍整齐划一。”[4](P13)完美、完备是相对一定范型而言的,我们不好说一片森林、一种语言是否完备或完美。它们是逐渐生长起来的。在语言中,我们当然可以设想出一些新的重要的区分和联系,但它们依赖于更基层的分分合合。
哲学只是描述、整理语言中天然存在的分分合合,这些差异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因此,哲学不提供任何新的东西,而是把语言中暗含的那些分合与差异明述出来。哲学的困难在于对这些琐碎的事情进行综合。由于传统哲学中很多概念的用法混淆不清,才产生这些哲学问题。哲学问题发生在语言空转的时候,而不是在它正常工作的时候。概念考察致力于整理这些概念,提供关于这些概念的恰当运作的综观,由此揭示出传统问题的混乱。
经过哲学分析后,我们仍然停留在日常语言这个起点上。语言分析揭示出一些基本概念被误用了,也就自然消解了哲学问题和理论。 “我们摧毁的只是搭建在语言地基上的纸房子,从而让语言的地基干净敞亮。”[4](P74)摧毁了哲学理论,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因为它们只是纸房子。维特根斯坦说:“学习哲学实际上是回忆。我们记住我们实际上是在用这种方式使用语词。”[7](P39)因此,我们可以在这种意义上重新理解柏拉图的“学习即回忆说”。在做哲学时,我们是在回忆我们实际上是在用这种方式使用语词。思想就是返步、怀念,对已有的思想(它就蕴含在我们的语言中)的怀念。
三、哲学治疗是探究的艺术
哲学是对语言的反思,作为治疗的哲学就是分析语法或者说考察概念。这种治疗活动是一种艺术,它没有一定的程式。概念考察是具体而微的,是在各种具体的语言游戏中分析概念的意义。 “语言游戏一旦发生变化,概念也就随之发生变化,而概念的变化又引起词的意义的变化。”[8](P12)语言游戏是指语言活动与非语言活动交织成一片,因此,语言哲学并不是叫我们仅仅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它重视事物本身。在语言游戏中分析句子和语词,这恰恰是回到原象(ürbild)来谈问题。这是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共同的思考特点。哲学家们制造了大量的超级概念,例如,心中意象、自在之物、超验对象。它们脱离了语言游戏,是由超语境的东西保证其意义的。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在瓦解这些概念时,是通过对基础层次的概念的考察。例如,奥斯汀说,我们谈论“行为”这个大概念时,可以通过分析更基层的概念,谈论各种具体的行为方式。
在语言游戏中做概念考察,这就不可能很迅溜地推导,只能在语词的密林中穿梭往返,揭示密林中的种种陷阱。维特根斯坦说,“在虚假路径的岔口,我就贴上一个标志,帮助人们注意这个危险之处。”[7](P43)奥斯汀说:“从事这项工作并无简单的途径——我们将看到,这部分是由于并不存在一个简单的‘论证;我们的工作是要一针一线地剔解一大堆诱惑人的(主要是字词上的)谬误,揭示各式各样藏在其后的动机——在某个意义上,经这番忙碌之后,我们仍留在我们的起点。”[5](P8)
因此,哲学治疗这种活动是一门艺术,它是在整个语言中耕耘。哲学应该写得像诗一样,要对语言有敏锐的感觉,要呈现出世界的多样性,让人看到事物之间的微妙联系。
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在做哲学时,常常举些具体的例子,让我们看看一个语词是怎么用或不能怎么用的。这些例子交织在一起,就像艺术批评的分析。在比较、辨别艺术作品中,单件艺术作品的独特的品质在相互映射中凸显出来。奥斯汀所举的例子和故事也是用作呈现差异的舞台。这与罗素、艾耶尔甚至摩尔等人不同,他们只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差异贴标签,匆匆忙忙地做出哲学概括。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奥斯汀分辨出的差异记录凝聚着现象,而很多传统哲学家谈论的只是词语。
维特根斯坦与奥斯汀对哲学理论抱有相当的警惕,他们喜欢具体而微地探究语言中为哲学设置的种种陷阱,这种探究有如游击战。
奥斯汀感到系统、明确地分析论证的困难。他不断重新开始,把原先的推倒又重来。维特根斯坦也曾经尝试把他的研究成果熔铸为一个整体,但都失败了。“我看出我能够写出的最好的东西也不过始终是些哲学札记;当我违背它们的自然趋向而试图进一步强迫它们进入单一方向的时候,我的思想马上变成了跛子——而这当然同这本书的性质本身有关系。这种探索迫使我们穿行在一片广阔的思想领地之上,在各个方向上纵横交错地穿行。——这本书里的哲学札记就像是在漫长而错综的旅行途中所作的一系列风景速写。”[4](P2)维特根斯坦比奥斯汀更自觉地认识到,哲学不是理论,不能系统化地论证问题。
他们的非系统的论述风格是由哲学和语言的本性决定的。种种哲学偏见就纠缠在语言游戏本性和我们的心理本性中,我们得一点一滴地去解释,不能一下子整体解开。他们俩写句子往往存心不写得那么流利。维特根斯坦为什么喜欢用破折号?是因为他不想让人读得那么顺,他要让人读一会儿就停一会儿。他用破折号不是为了解释,而是为了打断读者的思路。他们都反对学院派哲学中快速、流利的论证,而要求我们压制速度。
奥斯汀在解构一个哲学理论时,往往是从几个概念入手,分析它们是怎么被哲学理论扭曲的。维特根斯坦说:“要让某人相信真理,仅仅说出真理是不够的,人们还必须找到从错误到真理的道理。”[7](P9)哲学论述应该不断地向我们揭示出我们是如何被语言诱惑的。
维特根斯坦的概念考察更像是定点爆破,他是瞄准某一个哲学问题去揭示相关概念的混乱和矛盾。维特根斯坦总是围绕一个具体的问题,以一种问答的方式展开讨论。他“在各个方向上纵横交错地穿行”,“一次次以不同的方向重新论及同样的要点,或几乎同样的要点,画出新的图画”,从而让人切实地看出问题所在。[4](P2)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论证常常从一个主题转向另一个主题,因为所有哲学理论都是在同一个背景下做的。维特根斯坦是要解决哲学问题,使它消失。他探究的是这个背景。奥斯汀虽然没有明确区分经验研究与概念考察,但他做的工作主要也是在探究这个背景。维特根斯坦和奥斯汀的大量工作是在揭示出,很多话一看似乎能懂,它也合乎语法,但一细究,未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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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M].张金言,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Philosophical Therapies of Wittgenstein and Austin
LAI Cheng-bin,ZHANG Ping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 Kunm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unming, 650500, Yunnan, China)
Abstract:Philosophy does not stand side by side with other disciplines, but it reflects the premises and concepts of them. Philosophy is therapeutic activity, which is a battle against the bewitchment of our intelligence and conceptual confusion by languages. Philosophy is a reflective activity that investigates the concepts and makes clearer the basis of theories. The great linguists Wittgenstein and Austin both held that the task of philosophy was a therapy of thought.
Keywords:Wittgenstein; Austin; philosophical therapy; conceptual review
〔责任编辑: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