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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天空

2013-08-10

躬耕 2013年11期
关键词:高干竹楼村长

◆ 周 志

春天,花儿开了,青草儿从土里冒出了头;夏天,大雨哗哗地来了,河水涨上吊桥;秋天,稻谷沉甸甸地压着枝头,树叶黄了;冬天,树枝光秃秃的,像个秃顶的老人,天上偶尔落下几点雪花……春夏秋冬就这样过去了,年复一年,每天的日子过得那么平,那么淡。在忧郁的天空下,我总是想这,想那,很多人会和我一样吗?

湛蓝的天空总是带着忧郁,我的脑海里会有一些东西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就像秋天落下梧桐叶。那些落下来的叶子变为了我的忧伤,那些清冷刺骨的忧伤,不断地飘落,压在我的心里,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只感觉到我的心口一阵阵发痛。

在忧郁的天空下,我常常想起我的哥哥高干。

那时候,我哥哥高干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给他们讲课,老师在讲台上带领学生们读课本,高干的声音最大。他的声音盖过了其它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出很远,路过的人们都说,高家小子好声音呀,将来是个人才。要是我的父亲听到了这句话,总会默默地眯着眼睛,高兴很久很久。

老师读了一会儿,累了,老师就叫我哥哥高干的名字。

高干。

到。

你站起来给同学们领读吧,注意要读得整齐。

是。高干大声读起来,乌鸦喝水,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

高干读一句,同学们就跟着读一句,刀小秀也读。刀小秀是高干的同桌,班上的文艺委员,她喜欢听高干读书,听他读的时候,刀小秀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上课的时候,刀小秀经常和高干捣乱。她成绩不是很好,听不进老师讲课,她一会儿玩手指,一会儿在书上乱画,她会在书上画上一个丑陋不堪的小人儿,旁边写上:这是高干。然后捅捅高干的胳臂把画拿给他看。高干正认真听着课,看见她画的话,拿起笔就在上面打了一个叉,狠狠瞪了她一眼。刀小秀连忙朝他伸出舌头做鬼脸。

高干忍不住笑了,刀小秀也笑了。那时候的天空很蓝,快乐的种子在童年时代的高干和刀小秀的心里发芽,他们不像我,一生下来就充满了忧郁。那时候,寨子里的孩子们喜欢玩“娶媳妇”的游戏,一个拿着喇叭花吹响了“唢呐”,刀小秀扮演新娘,她用指甲花把脸和指甲涂得红红的,然后在人群中挑选新郎。

选我吧,小秀,选我。

谁会选你,瘌痢头,瞧你那一头的癞痢。

选我吧,小秀。

去去去,矮冬瓜,我坐下来都比你高。

那你选谁呀?

当然是高干哥啦!

又是他……他都当了你好几回新郎了。

对,我就选他,告诉你们吧,长大了我就要嫁给他。

高干蹲下身子,背起了刀小秀。刀小秀像一只小鸟儿一样贴在他的背上。

高干娶媳妇啰, 高干娶媳妇啰……

在孩子们的呼叫声中,童年飞逝,一晃而过。

我小时候很想玩“娶媳妇”的游戏,但没有人背过我。我总想着被谁背一次,就像高干背刀小秀那样,但是忧郁的天空一直没有让我如愿,直到我长大,把童年抛在身后。

下课了,高干和刀小秀一起回家。高干说,小秀,你的指头,像萝卜一样,或者说,小秀,你比你娘好看。刀小秀听了,会笑个不停。在笑声中,他们穿过童年的山坡,趟过童年的小河,河水汩汩地流动,他们的身影,在清澈的河水里荡漾。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刀世国。刀世国是刀小秀的爹,他背着一个解放包,从乡里开会回来。

爹。

下课了?

下了。

刀世国是村长,他带着和蔼的笑容,从包里抓出一把糖,给刀小秀,又抓出一把,给高干。高干摇摇头。

小子,有骨气,啊,拿着吧!刀世国把糖放在他的衣兜里,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高干说,秀,你爹真好。

那当然,我爹嘛……刀小秀吧嗒吧嗒地吃糖。

长大了,我也要当村长,当你爹一样的村长。

村长是村里最大的官,他家的房子最高,地最多,猪圈里的猪最肥,吃的鸡鸭也最多,伙食也好,吃饭的时候,他家里总是香气飘飞。刀小秀常常在饭后拿着一只鸡腿或鸭头出来,总能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我家里没有她家那样的好伙食,可是,我娘常常会把蘑菇和竹笋等小菜做出很好吃的味道来,一等高干放学,菜就摆上桌了。

我娘说,儿子,饿了吗?

不饿,我爹呢。

吃吧,别管他,他不到晌午不回来。

妈,今天老师又让我领读了,老师夸我了。

好,我的好儿子,你可真行。我娘高兴了,不停地往高干碗里夹菜。

儿子,你好好读书,将来去城里工作。

娘,我想当村长,像刀世国那样。

我娘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灰色的烟云。

在高干的童年时代,刀世国从来没有来过我家,但在路上,他总是想和我娘讲话,我娘不理他。

刀世国说,秀。

我娘不理他,走了。

在河边,我娘洗衣服,没有人的时候,刀世国总会挨过来,他对我娘说,秀。

我娘不说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顾洗她的衣服。

秀……

我娘匆匆洗好,把衣服丢入盆里,顶在头上走了。

河水默默地流动着,刀世国的眼前晃动着我娘年轻时饱满的身体和温柔的笑容。

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爹站在田埂上唉声叹气。田里水汪汪的,发出耀眼的光芒,再看看其他家的稻田,早已撒上谷子,长出了幼苗。那一年,我爹把谷种放在袋子里,吊在楼上,但想不到让虫子蛀空了,撒下去也不会长出苗来。我娘只能把谷种倒在地上喂鸡,我娘说,去借吧。

我爹在田头叹气的时候,村长刀世国走过来。村长说,兄弟,怎么搞的,还不撒种。

谷种坏了,给虫子蛀空了,我爹说。

那早点去借吧,过了节气种就不行了。

杂交水稻的谷种都没有了,好几家都种完了,老品种又不好。我爹苦着脸,望着水汪汪的稻田,显出一脸无奈。

村长说,原来是这样呀!那好,我帮你借借看,我们村没有,我去桃树村借。桃树村没有,我上乡里借,一定给你借到。

村长出马,一定能借到。谢谢,谢谢!我爹的脸上绽开了花。

第二天,村长把谷种扛到我家门口。我爹心里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搓搓手说,村长,麻烦你了麻烦你了,来屋里坐。

不了,我还有事。村长看了看屋里,我娘不在,村长便转身走了。

谢谢村长。我爹说。

后来有一天,我爹上山砍柴。我爹是个不知足的人,砍了一大捆还不够,又加了几根,等他挑起来的时候扁担都弯了。他卖力地往家里走,走到一个小斜坡的时候,他脚下一滑,摔倒了。我爹就像一个老南瓜,顺着山坡咕噜噜地滚下来,过了好久,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感到脚上揪心的痛,低头一看,脚踝已经被血染红,他这才发现脚受伤了。他咧着嘴,抓起一把土捂在伤口上。

我爹拖着脚往家里走,走了大半个时辰才遇到一个人,是村长刀世国。村长刀世国夸张地叫道,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走路呀?不能走了,我背你回去吧。

这怎么行,我能走!村长,我能走。我爹不好意思地推辞道。

能走也不行,别客气了,兄弟。刀世国把我爹放到背上,背着他走了好几里路,才回到寨子,直接背着他到赤脚医生那里包药。

过了一会,我娘才赶到赤脚医生家里。我爹在哼哼,我爹说,孩子她娘,多亏了村长呀。

我娘看了一眼刀世国,眼睛里有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过了些日子,我爹的脚毫无起色,走起路来还一颠一颠的,非常滑稽。村长来看他,村长对我爹说,怎么会整成这样。

谁知道呢,没法要了我这脚,只怕是骨头坏了,治不好了吧?

叫你别干重活,你是不是又去干重活了?

我只是扛了几捆稻草,不重。

你呀,还是到乡医院去照片子,好好看看吧,落下病根不好。

我爹说,村长,我也想去看,只是怕要花费很多钱,对付着走就行,不花钱看了。

村长说,那怎么行了,腿脚是你自己的,一辈子要用的。

我爹不说话了。

过了两天,刀世国给我家拿了三百元钱。他对我爹说,你拿着吧,去把脚治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娘不要,他就把钱放在桌上,走了。

我娘于是带着我爹去乡医院里。医生看了看我爹的脚说,怎么才带来,都快生蛆了。

我爹苦笑了一下。

医生照了片子,开了刀,给我爹的脚擦了药水,敷上药,缠上纱布。

哎呦……哎哟……一擦药水,我爹就叫唤个不停。

真没骨气。我娘厌恶地走开了。

我爹从卫生院走出来的时候,脚好像完全好了,就像没有摔过一样。我爹抬头望望亮堂堂的天空,天空没有一丝忧郁的云,我爹在心里对村长刀世国产生了莫大的感激。

再后来,村长刀世国又帮了我家很多忙,每一次帮忙,我爹都感激涕零。我娘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表示也没有。

过了年后的一天,我爹说,秀,村长帮了我们那么多忙,我觉得有必要感谢一下人家。我娘听了什么也没说。我爹就说,你不反对,那我去办了啊。

我爹于是杀了只老母鸡,炖了;然后去河里捞鱼,捞了半天捞了好几斤,煮了。然后说,儿子,你去喊刀叔一家人过来吃饭。

高干兴奋极了,跑到刀小秀家,对村长说,我爹叫你们一家人去吃饭呢。

村长似乎听不懂一样,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家杀了鸡,我爹叫你们去吃饭呢。

就来,就来。村长似乎很兴奋。

我也去。刀小秀说。

小孩子去啥,下次。村长说。

…………

我爹说,秀,给村长夹菜。

我娘给村长夹了个鸡腿。村长说,给孩子,给孩子。

孩子有孩子的,这是你的,我娘说。

嗯,我吃,我吃。刀世国满脸放光。

这该是你的,多亏你帮忙。我爹说,村长,要不是你帮忙,我的腿早废了。

都是亲戚,不要那么客气。村长说。

那一晚,村长刀世国吃得挺饱,也喝足了酒,摇头晃脑地走了。

后来,刀世国成了我家的常客,当夜色笼上竹楼,村长就会猫着腰从外面走来,坐在我家火塘边,跟我爹拉起家常。

村长说,什么时候翻地?

我爹说,快了,这两天吧。

村长说,明天去赶集吗?

我娘说,不去了,我要忙着洗衣服呢!

村长说,今年天干,日子可真难过呀!

是呀,真难过呀。我娘叹了口气,岁月的伤痕布满她的眼睛。

村长来我家串门的时候,低着声音和我娘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烤黄的烟叶子。眼睛偶尔会在我娘身上瞟。我娘抓起茶叶,把茶叶烤得黄黄的,放在茶杯里,冲上开水,放在村长面前,一股极为熟悉的、怀旧的味道进入村长的鼻子里,慢慢地在村长心里沸腾。

我娘发甜的嗓音在村长脑海里撞击,每一次出门,村长的心里都空荡荡的。

后来,村长刀世国一来,我娘也会高兴起来,她身上释放出来的欢乐绕缭在竹楼里,像雾气一样,如丝如缕。

有一个晚上,我爹有事出远门去了,好几天才回来,高干早早地进入了梦乡。村长照例来串门,他站在门外想了想,伸手敲门。

谁呀?我娘明知故问。

是我。

我睡了,村长。

我来串门。

他爹不在。

在不在没关系嘛,我来坐一会儿。

可是……

坐一会就走嘛!

我娘无奈地开了门。村长在我娘对面坐下来,说,兄弟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娘想了想说,他弟弟在外面出事了,去看看,要过好几天才回来。

村长不说话了,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火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的,良久,村长说,这火,可真热呀!

是呀,是热。我娘接口道。

秀,村长说。

嗯,我娘应了声,声音带着一丝伤感。

秀,刀世国的声音带着苦涩,他想了一会接着说,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都过去了,忘了吧。

我忘不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说过去了,我娘声音梗塞,想说什么,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放不下你,直到你结婚,我的心也死了,可是我心里有愧呀……我想,我想补偿你呀!刀世国语无伦次。

我娘没有再说话,低着头。

黑夜静静的,四野里传来蛙声一片,村长拨弄着手里的柴火,想起了许多辛酸的往事,他抬头看了看我娘,我娘似乎很平静,可是两只手紧紧攥着茶杯。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塘里的火光暗了下来。刀世国靠过去,粗大的手臂搂住我娘的腰,我娘的身体一软,闭上了眼睛,当刀世国把手伸入她的裤腰时,她尖叫一声,一把推开他,我娘说,世国,不要这样。

刀世国还想做什么,我娘站起来说,晚了,你回去吧。

刀世国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夜风追着他的身影。我娘关上门,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过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后来终于有一次,我父亲出门了。刀世国在一天夜里跨进我家大门,在竹楼上我娘秀一把抱住了他,他们干柴遇到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熊熊燃烧,刀世国喘着粗气,把秀压在身下。

我娘秀从那天夜里开始,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脸上容光焕发,穿的也讲究起来,感觉年轻了好几岁,村里的姑娘和婆娘们都说,秀,你长得更漂亮了。

漂亮什么呀,都老了。

那时候的我娘,真的有所不同了,人们都感觉她的身体好像突然饱满起来。她的脸上突然红润起来,包括她久违的笑容,也不时遗落在人们的视线里,有时候去赶集,她偶尔也会扯上两尺花布或者买上一盒雪花膏。

秀更有女人味道了,寨子里的女人们说。

我爹听见了,嘴里嘿嘿地笑。他把旱烟抽得吧嗒响,他会眯着眼盯着我娘的屁股瞧上半天,到夜里的时候,我家的竹楼会响起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时候,我爹会感觉到做男人的极大满足,可是大汗淋淋过后,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真的,他一点都说不上来。

可是我爹明显能感觉到,村长刀世国越来越对他好了,给他的帮助也越来越多,不仅把乡里的很多补助名额给了他,还介绍他干很多村里、乡里各种活计。即使那样,我爹也能渐渐感觉到,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了不同的意味儿。

一年一下子就过去了,时间那么那么的快,过了六月,天空慢慢阴郁起来。有一次,村长又介绍我爹到乡里干活,帮乡政府平整一块平地,他只要干完活,就回来到村委会领钱。这样的活计他也干过,工资高,活不累,村里很多人都想干这样的活,可是都没有机会。

到乡上后,我爹加快节奏,比预计的提前两天干完了活。已经太阳偏西了,他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乡上留他在食堂吃饭。我爹是个爱占便宜的人,不吃白不吃,他想了想,放开肚皮吃了个饱,然后才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那天夜里,我爹刚打开大门的时候,立刻听到了我家竹楼上的动静。可怜的男人,他开始一点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还以为出现了幻觉,仔细一听,他才知道那是真的,实实在在是真的。他的血往头上涌,立刻操起靠在门上的一根木棒,他刚走上楼梯,又退了回来。他摸到了自己曾经受伤过的脚,最后他并没有冲上楼去,而是把木棒靠回原地,他蹲在楼角下,佝偻着身体,像一条狗一样,夜色悲凉地淹没了他。

我爹听到竹楼里传出来的笑声,听到楼板吱吱嘎嘎地响,停了一阵子,又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响声越来越大,像大河水奔腾而下,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冲向他的神经。他看到他家的竹楼摇晃起来,猛烈地摇晃起来,它左倾右倒,上摇下摆,没有一会儿停歇过。地震了,是地震了,大地在摇晃呀,黑色的天空在摇晃,我爹的身体也随着大地震动,也随着我家的竹楼震动。我爹想,塌了,竹楼快塌了……

我爹于是摸出一根纸烟,点燃了,猛吸几口,黑色的烟雾便在一明一暗交替中喷出来。他站起身子,在竹楼下走了一圈,来到楼梯下坐下,搂过大炮一样的烟筒,想吸,又把它丢在一边。

我爹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幻像:

……那时候,我爹还小。他跟着一群小伙伴去偷梨。那些乳黄色的梨,一个一个地吊在梨树上,有小碗那么大,整树的梨,那么多,几卡车都拉不完。他和小孩子们仰望着,口水流到了地上,梨……梨……梨……他们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欲罢不能,伙伴们说,你去摘吧,你爬树快。

我爹想了想,黄橙橙的梨在他眼睛里打转,最后他下了决心,于是在手心里吐了一泡吐沫,踩在两个小伙伴身上,脚一蹬,猴子一般就上了树。树大呀,梨多呀,他手慌脚乱,东摘一个西摘一个,一边摘一边吃,一阵尖利的叫声打断了他的快乐,“有人来了,快跑。”小伙伴们惊叫着四处散开了,他呆住了,不敢动,后来才反应过来,赶紧丢了梨迅速滑下树,他刚刚下树,一只一人高的灰色狼犬狗扑过来,两只前爪搭到他的肩膀上,他惊骇地嗅到了类似骡马嘴里呵出来的气味,他胃里的东西立刻从口里奔涌而出……

……山林里,一只鹿引起了一场骚动,那是一只非常珍稀而美丽的鹿,肥壮的腿,斑花的毛,多叉的犄角。猎人们疯狂了,红着眼睛扑了上去。开始,那头鹿箭一般在树林里飞来窜去,但后来,它疲惫了,大腿上被树枝划破,流出鲜血,它迈腿的幅度越来越小,频率越来越慢,后面紧跟着猎人的枪声、吼叫声、猎狗的叫声。死亡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在它的头上盘旋。我爹那时候站在山坡上采茶,他的目光尾随着那头鹿,他可怜它起来,他心里说:鹿,跑呀,快跑呀。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头鹿似乎有了灵性,一下子跑得有劲起来。它穿过树林,跳过一条小溪,奔进芭蕉地,然后朝这个山头飞奔,其间它好像被射中了,倒在地上,屁股上挂了彩,但是它马上又爬起来拼命飞奔。我爹心里说,鹿呀,别往这里跑,这里树林少遮掩少,很不利于你逃跑呀!谁料那头鹿却一直往这边跑,朝着我爹跑过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直地向他冲过来。我爹已躲闪不及,正在那时,猎人的枪声响了。我爹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和鹿一起飞起来,地面传来了喧闹的人声,狗犬声……

……我娘秀躺在床上,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开始只是“嗯嗯”地哼叫,后来发出了巨大的尖利的叫声。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她可爱的宝贝儿子还是没有从她的肚子里出来。我爹在旁边搓着手掌,龇牙咧嘴,感觉比我娘还痛苦。他也和我娘一起使劲,汗水在他背上流成了小溪,他的衣服湿透了。使劲,再使劲。我爹歪着嘴巴喊,我娘秀像个煮熟了面条,软绵绵的。我爹说,我得去请刖婆吧!刖婆是村里的接生婆,有无数的小孩子在她手里出生,也有无数孩子死在她的手里。她的手里沾满了鲜血,她接生一次不管死活都要十块钱和一只鸡。我娘一听使劲摆摆手,她又挣扎起来,在摇晃得快要散架的竹楼上,她的儿子高干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娘秀虚脱得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看到了我爹咧开大嘴的笑脸,我爹说,娃他娘,你给我们家生了个男娃……

楼上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爹从他的梦境中醒过来,梦里的碎片向黑夜散开。

村长刀世国一摇一晃地走下我家竹楼,竹楼似乎疼痛了,叽叽嘎嘎叫了两声。刀世国看到了黑暗中的我爹,他楞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黑夜中只听他“嘿嘿”冷笑了两声。他找到门的位置,消失在黑夜里。

可怜的男人高竹顺着竹楼往上走。掀开竹门,秀在黑夜里整理衣服,她一点不紧张,平静地说,你回来了。高竹被她的平静激怒了,突然像只凶恶的狼一样扑过去,狠狠打了她一耳光,然后把她按到在床上……秀默默地承受着,一句话也没有,可是高竹却感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涌出来的虚弱,那种虚弱来自他曾经受伤的脚。床吱吱嘎嘎地响,那响声也显得底气不足。

高竹的身躯晃动了好一会儿,停住了。我娘秀可怜巴巴地抱住了他。

不行就不要做了,休息吧。我娘说。

高竹听到这句话,倒在床上,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秀听了,心底的内疚和巨大的悲哀在黑夜中散发。

后来刀世国每个礼拜的夜晚会来我家竹楼一次。他猫着腰,在黑夜里行走,轻轻推开我家大门,寨子里的狗没有叫。刀世国没有跟抱着大烟筒的我爹打招呼,直接走上楼去。

又来了。我娘说。

哦,想你了。村长嬉皮笑脸地说。

不一会,楼板便不甘寂寞地响起来。

每次刀世国在夜里来我家的第二天,我娘会把一叠钱交给我爹,五十、二十,或者十块。第一次我爹气呼呼地把它丢在地上,后来我娘把钱装在我爹的口袋里,我爹就没说什么了。这些钱,一部分在街上买了猪肉,改善了我家伙食;另一部分成了我哥哥高干的学费;还有一部分,成了我爹的买酒钱。从那时起,我爹已经成为一个大酒鬼了,在忧郁的天空下,他常常喝得烂醉,总是一副邋遢没落的表情。我娘看了,心里不好受,有一次,我娘对她说,竹,我们离婚吧。

什么?离婚!我不能便宜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爹气呼呼地打了我娘一耳光。过了好一会,他又哭起来,他低声说,我不离,孩子都那么大了。

高干读六年级的时候,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经历过高干那一次,我娘生我很容易,轻轻一下就生出来了,急坏了的我爹高竹松了一口气。

是女的。有人说。

女的就女的呗,我有一个儿子了,女的好。我爹高竹说。

我睁开朦胧的小眼睛,看到了我娘慈爱的脸。我哇哇地哭起来,我娘就把奶头放到我的嘴巴里,我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吃饱了,我又看看我爹高竹,那个又黑又瘦的高个子男人。他对我挤出干巴巴的笑容。在我爹身后,站着我哥哥高干,他盯着我,想伸手抱我。我的目光看向他们身后。忧郁的天空映在我的瞳孔里,于是我的眼神便在那一刻不可挽回地带上了忧郁。

高干大我十二岁。小的时候,我爹娘出去干活,他的职责就是带我。他常常背着我在村子里转,有时候把我背到村长家,让刀小秀看他可爱的妹妹。刀小秀摸摸我的光头,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我感到我的脸腻腻的,想哭,但是没有哭。村长刀世国看到了我,就把我放在他的怀里,大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目光柔和,充满慈爱。

在高干背上,我看着玉米渐渐长高,树枝轻轻摇动,河水细细地流,微风轻轻地吹,夕阳照着高干。高干的头颅变得柔和起来,他张开大嘴,唱着歌儿: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啰,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啰,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

那弯弯的江水呀,碧波荡漾,一只孔雀飞到了龙树上……

高干的歌声,似乎变成了风,吹得粽叶哗啦啦响。我在他的背上,感觉凉爽极了,不一会,我就进入了梦乡,到梦里找我娘的奶头去了。

刀小秀常常会来找高干玩。他们坐在木凳上做作业,靠得很近,像一家人一样。有时候高干会打她一栗凿,说,你又做错了,粗心呀。刀小秀生气了,嘟着嘴,好久才转过脸色。

小学毕业了,高干离开了寨子,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县城读初中去了。那时候,整个村子能去县城读书的就他和刀小秀两个人。高干成绩好,靠实力考上去的。刀小秀没考上,她爹刀世国去教育局找人,她就去了。

高干不愿意去县城读书,我娘就让他在楼梯上站了半天,不让他吃饭。我娘说,不读书能干啥,要像我们一样当大头百姓,一辈子受穷受累?读书才能长见识,成大器。

我娘说了一阵子,我哥高干同意去县城读书了。我爹把行李捆成一团,绑上咸鱼干和咸菜,然后走路送他去车站。我哥哥高干在我毛茸茸的头发上亲了一口,走了。

我哥走后,我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对着忧郁的天空发呆。我是个不爱讲话的孩子,到两岁了说话还不清楚。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娘,吃奶奶……”两岁多了我还不会走路。白天我爹娘要干活了,背着我不方便,于是就把我放在家里,锁上门,确认不会有东西来伤害我。我娘每过一小时就跑回家看一次,假如听到我哇哇大哭,她就会抱紧我,把她的奶头放到我嘴里——即使那里已经没有乳汁分泌出来了。后来有一个大白天,我睡醒过来,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没有哭,只是感觉自己孤独极了。窗外芭蕉叶在摇动,天空灰蒙蒙的,我有了一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我突然坐起来,小手轻轻地扶墙,试图站起来。我没有摔倒,我的身体摇摇欲坠,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我娘回家的时候,看到我的样子,叫了一声“心肝”,把我搂在怀里,我立刻闻到了我娘身上一股熟悉的奶水味道。

那个假期,我哥哥高干读书回来。他特别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妹妹跑来跑去了。

高干读书去后就很少能回家了。有一个假期回来,我终于发现他的嘴边慢慢发黑,后来长出毛茸茸的一片黑,密密的一茬——高干长胡子了。我发音不准,怯生生地叫他哥哥。高干开始不理我了,忙他的事去了,一直到后来我读一年级了,她还是对我爱理不理,问他问题也不想回答。不仅对我,他对我爹娘也爱理不理的,跟他们说话大声大气的,好像谁欠了他什么一样。我爹娘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东西,像天空的颜色。

我在楼下的房间里睡着了,又醒了过来。我的眼睛灵敏地盯着黑夜,当楼上响声连绵不绝时,寂寞涌上来,它与夜糅合在一起,撞击着我的心灵。我一动不动,小眼睛盯着高干,高干睡在对面,后来我看到他坐起来了。我问,哥哥,娘在上面干什么?

挨操。高干狠狠说了一句,蒙头睡了。

后来有一天,我哥哥高干突然爬起来,朝着楼下的我爹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回来睡了,留下我爹一个人面对夜色,孤独地消化着他的泪水。

从那以后高干再也不去刀世国家里了,在路上遇到刀世国,也不跟他讲话了。

到六岁的时候,我进村小读一年级了。小学是村里唯一用瓦片盖成的房子,风格不同于我们傣家的竹楼,常常会有些小鸟,会在瓦片上跳舞,尽情地发泄它们的忧郁。而我的忧郁是天生的,无处发泄的,坐在教室里,盯着窗外的天空。我的嘴巴机械地张开,和同学们一起读书,后来我不开口了,老师于是大叫一声,别走神,吓了我一跳。老师很凶,她叫我站起来,问我二加三等于几或者十一减四等于几。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想开口。我不说,老师于是说,可怜的孩子呀,这么大了连简单的加减都不会。她把我含在嘴里的手指拿出来,她说,那样含着是不卫生的,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有时候,同桌会推我一下,手往后一指,我回头看,看到了我爹的脸出现在窗外。他苦着脸朝我一笑,扛起锄头走了。

我常常感到迷惑。这些迷惑突然间从忧郁的天空里涌出来,或者说由忧郁的天空带给了我。我想字怎么会跑到书上去;我想女老师的脸为什么是灰扑扑的,像擦了粉笔灰;我想我家的竹楼为什么老是吱吱嘎嘎地叫唤;我想我爹为什么老喝酒,为什么老抱着大烟筒;我想我哥高干为什么不理我。这些事、这些人为什么都跟我有关。

迷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些迷惑和云块慢慢在我的心里沉淀,促使我在忧郁的天空下慢慢长大。

高干冷落着刀小秀。他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他知道。刀小秀来了,在我家大门外叫,高干……高干。这时已经是他们的高中年代了。我也已经读书了,我的手已经够得着门闩了,我一听到刀小秀的声音就想去开门。高干瞪了我一眼,厉声说,别开。我吓得把手缩回去了。

长大后的高干不理我,也不理刀小秀了,任凭刀小秀喊破了嗓子,他还是不让开门。我想刀小秀比我更伤心,她使劲地喊,使劲地敲门,不停地呼喊高干的名字,最后不得不伤心地离开了。开学了,她在路口等高干。高干走他的路,刀小秀跟在他身后,高干走,她也走;高干停,她也停。高干回头狠狠地瞪着她,然后说,为什么要跟着我?

刀小秀笑着说,我没有跟着你,是你在我前面走。山风吹来,刀小秀的脸红扑扑的,胸脯鼓鼓地挺立着。高干吸了一口气,默默向前走。

高干,你这个死人,你不要这样对我。刀小秀在他后面喊道。

高中快毕业了,高干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决定,他没有参加高考,跑回了村里,他不愿意高考。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学校的老师说,这是关系到你的前途,是人一生的转折点,你不要糊涂。有什么困难的话跟我们说。高干没有听他们的话,默默地收拾行李,回到了村里子。

对于高干的决定,我爹娘都十分伤心。我娘伤心地说,儿子,你这是怎么啦?哪根筋不对了?高干说,就是不想读了,读了没意思。我娘又说,儿子,你还是去考考吧,考不上再说。

谁想考谁考去,我不考。高干又气呼呼地说。

白供你了你几年了,不考不行。我娘尝试着把口气放得硬生生的。

考上了也是白考,不如不考了,读大学要钱的。

钱,我们会想办法。我娘说。

想办法?别羞人了……我哥哥高干的冷笑,让我娘彻底闭上了嘴。她叹了一口气,带着长长的忧伤。

高干没有高考就跑回来了,最着急的还是刀小秀。刀小秀从学校里跑回来,“砰砰”地敲我家大门。那时候我家正在吃饭,我娘走过去拉开门。刀小秀叫了声“大娘”,然后对我哥说,高干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高干扒了两口饭,脸色阴沉地走出去。外面传来了刀小秀的骂声。刀小秀骂人的时候,声音就像豆子爆炸了一般。刀小秀说,高干,你这个死猪,干嘛不去考试?你知道吗?你是我们年级成绩最好的,你这样做负责任了吗?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

你说完了吗?高干说了一句,然后就走了进来,把门关上,坐下来继续吃饭。

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等着瞧。刀小秀气呼呼地走了。

那时候我已经懂点事了,对于他的不去考试,我是坚决反对的。可是反对没有用,脑袋瓜长在他头上,他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我真的很生气,盛饭的时候没有给他盛。以前我总是听到寨子里的人说,你们家高干呀,以后准是大学生,毕业回来绝对当大官,吃皇粮的命。这种话我爹娘最爱听了,我也爱听,以后可能不会再听到这样的好话了,都怪高干。但是他依旧那样,对我爱理不理的。那时候我家里人话很少,气氛也不好。我眼里的忧郁,不由得增加了几分。

刀小秀没有做好高干的思想工作,没法动员高干,便带着深深的忧郁,无可奈何地回学校了。后来她参加高考了,但是什么大学也没考上,她的成绩一向不是很好。

考不上大学,刀小秀没有听他爹的话,没有留在城里打工,也没有和同学去广东深圳闯荡,而是和高干一样回到了村子里。

不考大学的高干,在我家里很辛苦,整天跟着我爹上山下田,一担又一担挑柴,一锄又一锄挖地。我爹心疼地说,慢慢来,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在务农的日子里,高干的身体越来越壮,同时也越来越黑,越来越像我爹高竹。他是个很怪的人,一有空就看他从城里带回来的书,《栽培烤烟技术》《科学养殖》等等。

在高干上山干活的日子里,我在教室里上课,心里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下课后,我拿着我家里的脸盆到河里捉鱼,我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玩,打发一个人的孤独。

河水清清,鱼儿们很狡猾,从我的指缝里,从我的胯下钻出去了。我赤裸的脚板走在河底的泥沙上,泥沙轻轻地痒着我的脚,我的脚板说不出的舒服。有一些蝌蚪游过我的脚跟,我一动不动,它们有的撞击我的脚杆,有的在我的倒影里乘凉。我望准了,一盆子罩下去,抬起来一看,盆里的水浑浑的,什么也没有。这样好几次了,什么也没捉到,该死的鱼,该死的蝌蚪,我的衣服都湿了。

哈哈,像你这样捉法,捉不到鱼的,小傻瓜。随着一声清脆的笑声,我抬起头,看到美丽的刀小秀出现在我面前,她手里端着一盆衣服。

小秀姐,你来了,太好了,你帮我捉鱼吧!这些鱼太不听话了。

行,看我的。她放下盆子,动作麻利干脆,一盆子罩下去,抬起来,不一会儿,我的小瓶子里游满了小鱼儿。

阳光照在河水里。刀小秀在洗衣服,她的身体起伏不定。我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我是多么的喜欢刀小秀。她美丽、温柔,我的童年的额头上,还有许多她亲吻过的印迹。

我悄悄地想,刀小秀,要是能做我的嫂子就好了。

在那个季节里,我娘望着睡在身边的刀世国。村长年轻时英俊的脸孔在她的记忆深处浮上来,后来慢慢消失了,我娘看到的是一张近乎苍老、油嘟嘟的肥脸。那张脸下面,有一个臃肿的身体,像肥猪一样的身体。

有一天,我娘狠下心说,世国,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怎么啦?刀世国说。

我不想了。

到底怎么啦了?村长拉下脸来。

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不想再丢自己的脸了,我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娘说。

不行,我不同意,有始要有终。刀世国说了句我娘听不懂的话,然后像头愤怒的公牛,一下子压在我娘身上。竹楼响起来沉闷的响声。

高干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村长刀世国。那条路很窄,只容一个人通过,两个人面对面,默默站住了。这时候我哥高干又黑又壮,相比之下,刀世国看起来显得弱小多了。

不去读大学,真有你的,要不你来村公所先干着?刀世国咳嗽了一声,笑着说。

不了,我有事做。高干说。

嗯,好好干,你很有前途。刀世国说。

谢谢村长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该还的,我会还的。停顿了一下,高干说,刀叔,以后不要去找我妈了。

他从刀世国身边绕过去, 留下刀世国一人,呆呆地想着。苞谷棵在他身边长得密密的,叶子随风飘扬。

后来,刀世国来我家的次数少了,但是那竹楼偶尔还是会在夜里想起“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我的梦魇里中,挥之不去,我的忧郁也一直难以抹去。

那时候,高干常常到乡里去,去乡长办公室找人,跟他们反应竹林村的一些情况,办公室里的人说,你有什么情况整成材料报上来,口说无凭。高干拿出写好的材料,乡上的人翻开,只见上面的大标题是:关于竹林村村长刀世国贪污公款等问题的报告

小标题罗列着:

一、乡上所发烤烟款项去向不明情况说明

二、村小学校危房改造情况汇报

三、地震救灾物资去向问题

四、去年补助金大部分村民没有领到的原因

五、修桥资金公布问题

…………

乡上的人看了以后,对高干说,年轻人,你很不错,敢于反映情况,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会派人去审查的,一定会查清楚,但是需要研究研究……

你们可要查清楚,这些都是有根有据的,高干很认真地说。

两个月后,乡上一群人,在某位领导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进村了。他们直奔村长家,在刀世国家安顿下来。刀世国家里鸡飞狗跳,杀鸡宰羊。领导们热热闹闹简单地开了个会,热热闹闹地吃开了。他们喝酒、划拳、打麻将,玩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后,他们腆着肚子,和村长握手、道别,然后车子一溜烟,顺着来路回去了。

他们走后,村长找到高干,单刀直入地问,侄儿,我听说你到乡上告我了是不是?

是的,我告了。高干坚定地回答,出乎刀世国的意料。

你告了什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高干盯着他说,村长,明人不说暗话,你做了什么,我就告了什么。

可我是你叔呀,我们是亲戚。

你要是没做,你怕什么!

那好吧,你去告吧!不过我告诉你,乡上都是我的熟人,你不要玩火,到时候烧的是你自己。

村里有人都说,村长,高干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到处去告你,说你坏话呢。刀世国听了很为难的样子说,好呀,让他去告吧,别说告到乡里,县里、省里,我都等着。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他个毬。其实很多人对村长刀世国极度不满,很多人在他背后指手划脚,在他背后吐唾沫,只是当着他的面,谁都左一个村长,右一个村长地叫。

刀世国最后还是来找我爹。他们已经好久没说话了,我爹有点紧张。刀世国说,高竹,你儿子是文化人,干活太委屈他了,要是他愿意,我去乡上说说,让他来村上当文书,每个月都发工资的哟——国家发的。

我爹听了很兴奋,一个劲地说,谢谢村长,谢谢村长。

高干听了我爹的话,冷笑道,看把你乐成那样,我不去。

我爹吃了一惊,说,那可是好事呀,一般人找不来呢。

我不去。高干说,他那是收买我呢。

我爹听了愣住了,不说话了。

在高干去乡上的日子里,我慢慢长大,一点一点地懂事。我开始欣赏高干的做法,即使他不理我。可是我的忧郁随着高干的一次次上访失败而潮水般涌现,看着高干疲惫的身体和失望的眼神,我心想,哥哥,高干哥哥,告吧!告倒坏人刀世国。因为高干,我对刀小秀的喜爱也慢慢冷却了。

此时刀小秀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丰乳肥臀,灵秀美丽;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她长发飘逸,皮肤就像瓷片那么富有光泽,每当她穿着傣族裙子打着小红伞到乡里赶集时,常常会牵动成百上千双眼睛。那些深沉的、轻浮的、羡慕的、嫉妒的眼光总停留在她的身上,但是没有谁能把她的目光牵走。

乡水电站和文化站的两个帅气的小伙子曾追求过刀小秀,别人都认为她会选择其中的一个,谁料刀小秀一口回绝了他们。从此有许多人说,刀小秀,那是一朵带刺的花,有刺的花,谁采伤谁。

高干去过乡上好几次了。乡政府门前的商贩们都熟悉他了,看见他都说,那个告状的小伙子又来了。他们会很真诚地请他到他们的店里坐下,给他来杯茶或一根烟。

高干的上访毫无结果。刀世国照样当他的村长,其它的毫无改变。后来刀世国他在路上遇到高干时,态度不是以前那样了。刀世国说,侄儿,你告得怎么样了?

高干不理他。刀世国又说,别急,侄儿,你慢慢告,把我告倒了,你就是村长了。刀世国满脸讥笑和不屑,那种表情刺伤了高干的心。

我告你私生活不正,乱搞男女关系。高干忍不住道。

呵呵,私生活,谁会管你私生活?再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种事情,女人不骚,男人有机会吗?

杂种,你再给我说一遍。高干叫道。

高干,你见好就收吧!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对我跟你娘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要不是你娘骚,我会来找她?

老杂毛。高干一拳放过去,刀世国抬手挡住,高干的手是那么的有力,一下突破刀世国的防守,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又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刀世国的脸马上变了形,染满鲜血。

死狗。高干一脚踏在刀世国身上,扬长走了。

那天下午,高干来到派出所自首,说自己打了竹林村村长刀世国。所长奇怪地看了看他,给他发了一根烟,客气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当刀世国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来到派出所报案的时候,高干已经蹲在乡派出所高大的院墙内,看着高高的窗户外忧郁的天空。

枪毙,这种刁民早就应该枪毙。刀世国叫嚣着。

他达到枪毙条件了吗?所长说。

至少,至少得判他几年。

按程序办吧。

村长被高干打了,这个消息一下子在村里爆炸。一下午,所有人都知道了。听到的人,有激动,有兴奋,还有幸灾乐祸的。

我又害怕又兴奋,而我爹娘显得更害怕。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娘满脸苍白,就像失去颜色的天空。

他娘,你去找找村长吧,你跟他说说。我爹说。

我娘逮了只鸡,来到村长家。村长家人厌恶地看着我娘,没人理她。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刀世国头上扎着绷带,说。

你看世国,孩子不懂事,这事你看就算了吧!

不能算,你说的简单,我差点被他打死了。

算了吧,世国,看在我俩的情分上。我娘想哭,差点跪下来了。

这个事情已经闹到派出所了,我说了不算。刀世国冷冷地说。

我娘从刀世国家出来,身体软绵绵的。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黑了下来。我爹一直等着,看我娘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顷刻间,我爹娘悲哀的身影一下子被夜色淹没了。

十五天后,打人者高干从派出所里出来了。他走出拘禁室,太阳明晃晃的,刺痛了他的眼睛。所长严肃地对他说,高干,你在和竹林村村长争执时,接触了他的身体,造成他轻伤,拘留、管制十五天,罚款五百元——钱已经有人交了。他又拍拍他说,你被拘留的这几天,村长来了两次,说一定要把你“绳之以法”,被我挡回去了。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你真不简单呀。

派出所所长又说,胳臂拧不过大腿的,你好自为之吧。

高干从乡上回来,慢慢往家里走,离竹林村三四公里的一片树林边,他在路口看到了刀小秀。刀小秀似乎等了他很久,高干看到他,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底升腾起来。

高干,我有话对你说。刀小秀说。

高干站住了。

你不应该打我爹……

他妈的!高干叫了一声,眼睛喷出一团火。刀小秀还没回过神来,高干刹那间抱住了她的身体。

在密密的树林里,高干像一只雄鸡,在刀小秀身上打鸣,使劲地发泄着他的怒气。阳光斑驳地照射下来,刀小秀满眼泪花,她的身体似乎被斑驳的阳光融化了。

后来,我娘刀秀和村长刀世国睡在了一起,她总是哼哼卿卿,发出老母狗一般的叫声。秀说,世国,我恨你。

你恨我什么?我对你好啊。

那当初你为什么不娶我?

刀世国不说话了,表情很尴尬。

我娘的眼前于是掠过那些令人伤心而又伤感的往事。

我娘刀秀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在整个竹林村是数一数二的。村里追求她的男人多得数不清,但最后她还是选择刀世国好上了。每天傍晚,刀秀做完家务活,梳洗完毕,就盼望着天赶紧黑下来,天一黑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外婆说,秀,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那时候的刀秀,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小心点,别让自己吃亏。外婆叫道。

刀秀一到那个地方,年轻的刀世国早就等着她了。他们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就滚到一起了,后半夜刀秀总是带着一身露水和泥土的味道回家。

后来有一天,刀秀到那个地方,没见到刀世国。第二天她又等了很久,还是不见他来。秀很伤心,跑到刀世国经过的路上等,看到刀世国来了,她就跳出来问,世国,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来的村长满脸的内疚,说,秀,我们不能好了,对不起。

为什么呀?到底怎么了?刀秀心里被大片的忧伤和失望占领了。

不为什么,反正我不会跟你好了,对不起!刀世国丢下刀秀,走了。刀秀回来后哭了好几天,有一天早晨她在昏昏沉沉中醒过来,听到了寨子里响起了唢呐声,从敞开的窗户绕进来,丝丝缕缕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谁家办喜事了?刀秀问。

是刀世国。

新娘是谁呀?

外婆说了个名字。刀秀揉揉肿红如桃子般的眼睛,苦笑起来,她说,刀世国,你想当村长。

几天后,老村长退了位,刀世国当上了村长。在秀的眼泪快要枯竭的时候,忧郁的天空让她更加绝望,于是她和我爹高竹结婚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刀秀在夜里常常惊醒。月光照进竹楼,孤独缠绕着她,她在挣扎中忍不住哭泣,有时候会哭出声来。高竹醒了,高竹哄小孩子似的说,别哭了,乖乖;别哭了,有我在呢。刀秀仍旧在哭。高竹就继续说,他不珍惜你,他不要你,我要你,你是我的宝!刀秀听了不再哭了,靠近了男人瘦弱的胸膛。高竹趁机把手伸到她丰满的胸脯上。很多年后我娘刀秀又跟刀世国睡在一起了。

刀世国说,秀,原谅我,当时我太想当村长了,当上村长后,我又忘不了你。

别说了,过去了。刀秀伤感地说。

那时候,高干一次次地去乡上,一次次地打听刀世国的事情落实情况。乡长见到他来了,就说,你去找书记吧,这事书记管。他去找书记,书记说我马上就要去开会了,你跟秘书反映反映吧。秘书悄悄说,你还是算了,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管,你反映给我,等于没反映。

高干感到喉咙一阵沙哑,他不停地咳嗽。

天空像一张忧郁的脸,高干神色冷峻,心里变得灰暗起来。

高干从派出所回来那一天,刀世国来到我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刀世国那天喝了许多酒,酒精麻醉着他的神经,也壮大了他的胆。

我家的门砰砰地响了起来,那么急促。

我爹听到敲门声,他的手一抖,烟丝掉到了地上。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直从他的脚底板冒上来。

刀世国不说一句话,走上竹楼。我娘正要从上面走下来,刀世国一把把她拉进竹楼,关上了门。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娘厉声尖叫,两声过后,竹楼摇晃起来,紧接着响起了吱吱嘎嘎的响声。这响声,已经许久没听见了,那响声一浪高过一浪,在黑夜里,传出老远……房顶上有猫在叫,夜风吹起来了。

高干突然出现在我家竹楼底下。

我爹吸着大烟筒,“咕噜咕噜”,大炮一样的大烟筒发出声响,火光一明一暗。他一抬头,在火光中,看到了高干的脸。

高干的脸毫无表情,我爹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刀刃在火光中一闪,一闪。

你要干什么?

高干哼了一声,一步一步走上竹楼。他的脚板踩在楼梯上的声音,那么富有节奏,就像音乐响起。

高干一脚踢开门。

我娘和刀世国那对狗男女赶紧停止了动作。我娘赤身裸体,慌乱地寻找衣服,好一会儿才挂上去了。刀世国却不知羞耻,从床上站起来,赤裸裸地站在高干面前,眼光像狗一样盯着他。

出来了?我以为你要被枪毙了呢,刀世国说。

村长,你以后别来了,做人不能太过分。高干用平静的语调说。

我想来就来,你管得着老子吗?

滚……高干“噔”的一声,把刀插在门上。

你小子教训我起来了,老子是村长……刀世国像一只肥大的蛤蟆一样跳起来,指着高干骂道。

你给我滚出去。高干吼道。

老子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杀了你……

刀世国没等他说完,跳起来拔起门板上的尖刀,狠狠地向高干捅去……

夜色朦胧,我娘看不清楚两人的身影,她尖叫起来。

楼上两个男人打得不可开交。两个男人像狗那样嚎叫。场面混乱,我爹根本插不进不去,他成了局外之人。只是过了几秒钟,一个男人顺着楼梯哗啦啦地滚下去,楼梯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是要垮了一样。我爹惊骇地往下看,那个摔下去的男人满身都是血,发出临死前的抽搐。借着火光,我爹看到了他的脸,心中的那块石头顿时落了下来,摔下来的人是村长刀世国。

那天晚上,高干在混战中挨了一脚,他倒地了。刀世国手里的刀往下捅,要捅到他身上了。高干紧紧抵住刀世国的手。他们两个在较劲的时候,刀世国的背后好像有人拿东西打了他一下,借着刀世国回头的刹那,高干扭转他的手,快速而准确地把它送进刀世国的心脏。他清晰地听到了见到了尖刀刺入人心脏的声音,紧接着,他跳起来一脚把他踹下楼。

刀世国和高干都不会想到,他们较劲的时候,是我娘刀秀,拿枕头打了刀世国的后背一下,从此之后,梦魇一直伴随着我娘。高干看着刀世国像南瓜一样咕噜噜地滚下楼去,他想象刀世国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准备跳下去再使劲揍他一顿,以泄他心头之恨。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刀世国摔下去,就没有了动静。我爹高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叫了声“村长”。村长却没有任何动静。我爹颤抖着把手指贴近刀世国的鼻孔,过了好一会儿,我爹站起来,脸色全无,我爹说,“没气了。”

我娘尖叫了一声,声音在竹林村的夜里响,毛骨悚然。高干也有一丝慌乱,他慢慢走下楼梯,看了看死去的刀世国,呆住了,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高干看看静谧的四周,黑色的夜幕似乎长出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高干吓出了一声冷汗,惊慌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字:逃。他立刻冲到门口的位置,拉开门,夜风飕飕地吹进来,带着血腥味。高干顿时定住了,全身如沐清风,清凉一片。

高干没有走出大门,回过头,目光缓缓落在刀世国身上。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他叫了一声,“刀叔”,然后就蹲在地上了,夜色深深,敲打着他的背影。

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村长刀世国从我家竹楼上摔下来,他的身体在楼梯上“咚咚”地响,我一下子想起了石磨碾包谷粒的声音,最后他的头撞在我家竹楼下一块方形的石头上,他的头一歪,死了。那块石头是我爹以前放上去的,下雨的时候,楼下积了许多水,我爹就晓得找块石头放上去了。他很满意,说,这样就好走了嘛。

刀世国是被我哥高干打死的,很多人这么说。当刀世国赤裸裸的身体抬出我家大门时,村里许多人都来围观。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我站在我家楼下,找不到高干。但是我太想找到他了,我想对他说:哥哥,你是英雄,是我的偶像。其实从小开始,我哥哥高干一直是我的偶像,现在,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即使以前有一段时间他对我爱理不理的,可是从现在开始,我会更加崇拜他,更加爱他。后来我的梦中常常会出现一只大鸟,金光四射,鹏程万里,它常常出现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我一直觉得,那就是我哥哥高干的化身。

村路上响起了“滴滴”的警报声,那么急促。

我爹惊恐地睁大眼睛,眼光里完全被不安占据。我爹说,他们来了,你快跑吧。

高干默默地看了我爹一眼,说,跑不掉的。他站起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喝下去,最后又看了一眼呆站在地上的我,他想说什么,什么都没说出来,走了出去。

警车刚刚停稳,高干走到车前,对车上下来的人说,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

看到高干,派出所所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高干说,我家里穷,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就不请你们坐了。走吧。

那些穿制服的人没有给我哥戴上手铐,打开门,高干坐了进去。

人是我杀的……你放了他,你们抓我吧!正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出来,挡在警车面前。

她是谁呀?所长问。

我娘,别理她。高干说。

真的是我杀的,我拿枕头打他,他才死的。我娘说。

村长是被刀杀死的,致命伤是胸口那一刀。所长说。

是我干的,不关我儿子的事。你们抓我吧。

走开,快走开。民警对周围的人说,谁是家属,把他拉走,疯女人。

我爹连忙过去把我娘抱住,我娘尖叫着,不停地挣扎。

警车关上门,鸣着警笛,开走了。

我娘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向警车追去。警车一下子没影了,我娘摔倒在地上,她的声音一下子被割断。

几个月后,高干因杀人罪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在六月灰暗的天空下,随着一声枪响,我哥哥高干倒下了,然后我就飞了起来,飞得很高很高,在宽阔的天空中,我再也不想落下来。

坐在教室里,我心不在焉地听老师讲课,有调皮的同学会转过身,用食指瞄准我,然后说声“砰”,似乎这样就把我枪毙了。老师讲课,讲“秋天到了,大雁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我在破旧的教室里朝窗外看去,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有一两只小鸟飞过,忧郁像潮水般向我涌过来。

我想:高干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后来我才明白过来,高干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却一直无法将他抹去。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刀小秀在高干行刑前去看过他。高干剃光了头发,神色忧郁地出现在她面前。刀小秀忍不住掉下来眼泪,她说,高干……

高干冷冷地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别忘了,我可是杀死你爹的仇人。

不,你别说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你的错。刀小秀神色凄然,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来,是想来告诉你,我已经……我已经……她低下头,抚摸着她的肚子,高干惊奇地发现,那里膨胀起来,就像藏着一个盆子。

什么?高干刹那间呆住了。

我已经有了——就是那次。刀小秀干涩地说。

高干感觉到口干舌燥,他吐了一口唾沫,望望四周,门口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目光警惕。

高干发现自己茫然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高干说,小秀,你打掉他吧,找一户好人家。

不行,绝对不行。刀小秀坚决地说。

高干的眼泪奔涌而出。

时间到了,警察提醒说。高干艰难地站起来,叹了口气,说道,秀,你回去吧。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秀,我爱你。

这是高干这一生中对刀小秀说的最后一句话。刀小秀听了,在原地坐了很久,过了很久才挪动脚步,慢慢走了出去。

在高干被枪毙几天后,刀小秀在震天的唢呐声中进入了别人的家门。她的肚子鼓鼓的,因此村子里很多人都在猜测。洞房花烛夜,刀小秀摸着鼓鼓的肚子,问男人,我都这样了,你会嫌弃吗?

那个老实的男人回答,不,怎么会?也许不这样,我也不会娶到你。我家里穷,从来不敢想过你会嫁给我,可是,跟着我受苦受穷,你不会后悔吗?

不会,我做牛做马跟你过一辈子,我什么苦都能吃。刀小秀说。

高干被枪毙后的日子里,我娘常常从家里跑到街上去,或者一个人默默走在寨子的街道上。她的头发肮脏不堪,衣服零乱,两只布袋一样的乳房暴露在外面,看到人的时候,我娘会笑嘻嘻地说,我好看,我好看,我是贱女人。男人们见了,脸色慌张地逃开了。寨子里的女人们都说,这女人,这烂女人,害人精。

她疯了。

可惜,我娘已经不明白别人那些话的意思了。她发疯的时候,我爹匆匆忙忙地赶来,大声对他说,回去,你跟我回去。我娘仍旧笑嘻嘻地说,不回去,我要睡觉,我要和村长睡觉!听到的人们都笑起来。我爹连忙连推带拉,把我娘弄回家,每次回到家,他都累得气喘吁吁。

偶尔,我娘也会呆呆坐着,不再发疯,还会机械地做饭,偶尔还会把饭烧糊。有时候她跟着我爹上山干活,使劲地挖地,背许多的柴,喘息如风箱一般,她也不在乎。我爹总是提醒她慢一点,我爹的目光怜悯而温和。

在我娘静静坐着的时候,我坐在她的旁边。我的忧郁是不由自主的,我娘的苍老也是快速的,我幼稚的目光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娘无可挽回地走向苍老。她的头发似乎覆盖上了一层灰白,皱纹一下子爬上她的额头,她的目光更加灰暗,如灰蒙蒙的天空。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瘦。我悲哀地看到,在我记忆中我娘的两只美丽饱满的乳房,已经衰瘪下去,贴在她的肋骨上。

慢慢地,我不再喜欢我娘,更确切地说她让我的童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我对她的爱减退,迅速地减退,来自于社会舆论,来自于我记忆中竹楼里的响声,也来自于我天生的一种对世界莫名的忧郁。等她死去我才发现,我娘能活那么久,完全是因为我,她能在疯狂之时时而清醒,也是因为我。

过了一年多,我娘就死了。她死在秋天一个荒凉的早晨,她被人们从河里捞上来时,全身一丝不挂,身体镀上了一层冰凉的水色,肚皮很满足似的高高鼓起。我爹看到她的尸体时呆住了,毫无表情,他的目光麻木了。

我似乎毫不哀伤,透过稀薄的秋天的雾气,我看到我娘刀秀被人捞起来,给她穿上衣服,扛着往回走。有个老女人对我说,你娘死了,你赶紧哭。我想哭,可是我没有了一滴眼泪,泪让秋天的薄雾逼回了身体里,忧郁却大片大片地涌出来,如云块般,越积越深。

在秋天里,唢呐也是悲凉的,它的声音被秋天的悲凉给控制了。送葬的队伍在前面走,秋天的雾气跟在人们后面,充当了送葬者的随从。

灰蒙蒙的天空,一直带着忧郁,一直渗透入我的心里,影响着我的情绪。小学毕业后,我爹,那个叫高竹的男人把我送入县城中学读书,他在乡下使劲干着农活,一天一天的攒钱。他舍不得花,把钱全寄给我。我在物质上过着幸福生活,我的身体快速地向上拔节,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地长起来,我的脸越来越清秀,越来越像我死去的娘刀秀年轻时的脸,同时我的乳房像笋尖一样在一个春天里长得成熟,迎风挺立,它鸟儿一般顶着我的衣服。

老师和同学们一致公认,说傣族少女高春秀长得太好看了。然而一直以来却没有男生亲密地接近我,也没有人和我做朋友,因为我天生的那种忧郁一直没有抹去——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校园,他们怕那些忧郁像剑一样刺痛他们的眼睛、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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