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叠章(外一篇)
2013-01-15◆水兵
◆ 水 兵
“这是一枚熟透的浆果/和所有的果实一样/坠落在秋天的大地上/从此,你是我终极的种子/带领我,走进人心的天堂/那就让我献上/身体里的所有元素/和爱/歌唱”20年前,我写给女儿的诗句,现在,我把它献给儿子。
——题记
在本该当爷爷的年龄,我却意外地得到了儿子。2013年9月29日上午11点16分的时间点上,我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
现在,七斤一两重的我的儿子,就在我的面前。他纤细红嫩的右脚脖上,系着天蓝色的标签,上面是他母亲的名字,这是辨认他新生命的特有符号。
儿子身上系着母亲的名字和床号,因为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和母亲一体,伴着母亲十个月的孕育历程,同呼吸共命运。和母亲血脉相连,所有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在他们个体还没有明显特质以前,以母亲的名义和名字命名识别他们,真是一种最温暖的提醒和最美好的创举。这是一个新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重叠和延续,具有最高的意义和尊敬。
我被深深感动着。
我们因女儿的原因,本应早早地让另一个生命来到人世。可青春的率性,总想着一切还早着,总还来得及,而因生存和贪玩把生育的黄金年龄一推再推而让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一次次地错过;已是中年的岁月,我已认定了一个闺女的幸福和一生,本没有什么念想了,却意外地收获了孕育另一个新生命的喜悦。
一个新生命孕育了,这把年纪,兴奋之外,更多的还有担心和惶恐。我们在担心中盼望着,守护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也一天天在守望中感知着越来越近的新生命来临。虽有不少紧张的插曲,倒也只是小桥流水波澜不惊的平常时光。
最让我震惊的是妻子的生产。虽然现代医疗条件和科技进步超越想象,但毕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一切潜在风险都有,我们选择了剖腹产。手术也算顺利,半个小时光景,一个新生命就被传递了出来,我看了一眼就让身旁的亲人们抱走了,我更担心的是妻子。半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推出来,又半个小时,还不见出来,我有些紧张了,所有的脑神经幻化出可能的一切危险:心脏、呼吸、大脑,大出血……不敢多想,我闭目合掌只能深深地祈祷祝福。手术室门终于打开了,是我的妻子,我跨上前抓住她的手,苍白虚肿的手传递出来是对孩子的问候。我点点头告诉她:儿子很好!
回到产房,我们都沉浸在快乐之中,甚至连医务人员都被我们在这个年纪喜得贵子而喜悦着。然而,“福兮祸所伏”,当大家正在赞美着一个小生命的种种美好时,汩汩的鲜血正溪水般要命地在妻子的身下流淌。妻子平时粉面桃花的胖脸霎时变得黄花瘦菊。由护士到主管医生,由一个主管医生到几个医生,再由主任医师领着一群医生跑来走去,我知道了眼前的现实和残酷。饱经风雨的妇科专家毫不犹豫地做了紧急处置,并示意主管医领我出去,告知我医疗上的风险一切皆有可能。我理解他们的用意和医疗设计。我理智但颤抖着在医院格式化的指定位置上签了字。此时,乔海军,这个平时简单的三个字,此时却一字千吨,不,无可称重。这是对生命的嘱托,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责任和敬重。医生看我惊悚的样子,想安慰我说这只是一种医疗程序,大家会尽一切之力的,意思是让我放松一点。生命只有一次,我回到妻子的床前再次握着她软绵无力的手,幻河般想到了晚霞和晨曦。那如血般殷红的晚霞不正是晨曦的再生,是用生命的美丽阵痛孕育出的新生的朝阳。
妻子抓住我的手一声不吭,她在与死神抗争着。这一刻,我才真切感受看到了女性和母亲的伟大——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和新生是要以母亲用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一天的紧急施救,妻子终于挺了过来。她让儿子偎在她的身旁,为还不能哺乳而请儿子原谅。这一刻,我依稀又看到了汶川大地震中死亡母亲最后的哺乳和用自己单薄身体支撑另一个身体的母亲。我落泪了,我感到了一个淡漠男人的渺小。我真惭愧平时对妻子的弱视和淡然,我也真后悔平时忽略了一个平凡女性蕴藏着的大爱和情怀。
50岁,已是中年的秋天,本已静心淡定,收获成熟并享受果香的时候,却因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改变了。按传统,我要进行二次创业来完成一种叫做责任的哺育和培养,建立一种真切的父子关系;我更要清醒地为自己将进入的老年春种冬藏。我已下决心和儿子一起成长,始终保持着童心,并再一次青春着,永远拉紧生命的质地。
敲打这篇生儿日记时,已是黎明时分,朝阳在晨曦初染中缓缓升起,照在还熟睡中母子的脸上,一个苍黄一个红润;看着苍白和鲜嫩对比下一大一小的两张脸,我不由慨叹:生命是如此之轻,生命又是如此之重!造物主啊,你让世界如此生动而多彩,谁还舍得早早离去呢。
又一个黎明来临,晨光穿过秋天的天空射向产房,照耀到在这个天地里生活了七天六夜的母与子的重生于新生。我不由感佩:天地间,人世间,天与地,乾与坤,谁持彩练当空舞。是母亲,高天之下大地之上最伟大的母亲。
轻折一枝桃枝插上你的襁褓,儿子,我们回家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希望你小时的桃花粉面成为青春时的桃花之运,更希望着你在我的古稀之年以晚生之气,灼灼其华,生光发热,照耀自己,也照耀着这个奔腾不息的世界。
最是秋虫鸣秋声
这个清晨,一缕凉风吹进窗户,我深深地感到了秋凉,我突然有一种伤秋的感觉。这些年,在城市的缤纷中已不知季节变换。时令虽到中秋,树叶仍在绿着,草木依然繁茂。生活的芜杂更让时间和季节麻木,只是到了夜凉如水,窗外有了些沉寂,月影下,扫窗的树枝婆娑着,虫鸣迭起,尤其是蝈蝈,叫声清脆响亮,长短不一,此落彼起,才感到不但夜已深,晚秋真的来了。
记得白天,在小区的绿化带旁,我看到一只鸣蝉箭一般落地,透明的白翅,眼睛和躯体像墨,在坚硬的道路上用力挣扎着。要不了多久,蚂蚁们就会聚拢过来拧成一根黑线,噬咬拖走它美丽的躯体。想夏日它唱鸣高枝,声宏且远,多么聒噪,多么独占鳌头!可是在渐深的秋天,即使午间,也只剩下稀疏短叫的几缕,或许一场秋雨,这些秋声都会落到地上,归于尘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只是蝉声仍立在秋叶背后,和着暑气的渐次消退,用有些沙哑的长调,将翅翼越收越紧。它们知道,属于自己的时节已过,用尽残声,也要高歌,虽有些凄美,却是生命的秋声。
想起几日前,我的新书《山之南 水之北》出版,散文家、书画家冯杰先生为书的扉页插图就画了一枝一蝉的《高歌图》,题曰:“虽是短日,也要高歌。”大有同感。
隔着窗玻璃,我和天空遥遥对峙,相望,在还没有完全到来的秋凉里酝酿愁绪,诗意不时被秋虫打断。想着乡下的天气:不是旱,就是涝。汗水和泪水依旧被天左右。听乡下的二哥说,因今年夏季久不下雨,秋庄稼大都绝收,只有耐旱的玉米、花生还有一点残留的收成。想着他们在直不起腰的夏季仍要潜伏到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计较天数:一伏,二伏,三伏,期望着辛勤的汗水能在争秋夺伏的溽热过后,有个大好收成。不曾想,一份劳动并没有一份收获,剩下的只有叹息和无奈低下的头。听到此我就想哭,说不清楚为什么?是因为飘零的落叶,是因为逝去的岁月,还是因为日渐增添的白发;是因为历经的世态炎凉,是因为沉睡墓地的父亲,还是因为独居乡下的老母亲……
今晚,又是秋夜月圆,我的父亲已远在天上,千里之外的母亲也秋蝉一样接近生命的尾声。听着窗外的秋虫晚唱,今夜注定又要彻夜难眠 我担心母亲的微微鼾声在月光下着凉,像猝不及防的秋意说来就来,一去不醒。九十岁,如雨打秋枝很沉很沉,风烛残年,像更鼓,敲捶在油尽灯枯的边缘。人生轮回,死掉是早晚的事。只是光阴无尽,日子有数,生命的食指,冷不丁就会一勾,流星一般,让人唏嘘。
不说了,今夜月圆,还是打开空中的花园,看看月光吧。
秋夜使我们安宁。
现在,沐浴着被挤在狭小楼群丛林中不大的月光空间,我在想,从乡下来到城市,享受了城市文明带来的诸多便利和实惠,却又无端地埋怨在城里找不到乡下的朗朗乾坤和月光,担忧几千年几乎不变的农耕文明的消失,时空对照下的天地之别……我不知自己是不是乡亲们说的“主贱”。但不管怎样,今晚与明月相对,看苍穹无限,秋虫绕我歌唱,月光洒遍全身,即使忧思苦,也曾心音近。
秋月最明,秋声最美。大自然和人类一样需要歌者,需要歌唱。心灵上的声音,是人类朝向人性原初和善念的因子,大地的声音,是万物的律动和成熟开裂的鸣响,是剑拔出鞘的声音!月光是大地的镜子,也是高贵精神对撞红尘扰攘的反光镜,我们所处的是高速运转的物质时代,它的飞跃以人、时间和自然界为代价,这是人类发展的宿命,因为欲望,无法逃避。当从城市的丛林追赶灵魂时,月光秋声,虫鸣天籁就是最好的出口,它带我们穿越灰色的都市铜墙铁壁。当我们被时间摆上陈列柜时,灵魂就是我们另一个隐形的翅膀。
夜是一切的江湖,词语纵横,它和月光、诗心织成心灵的另一个空间。当孤独拽进黑夜,死亡逼近现实,想象挖空大脑的空间,秋声虫鸣便端出了思想的火焰。它和人心彼此相认,恍若隔世的至亲,甚至成就着艺术家和诗人。
金农画竹诗:“雨后修篁分外青,萧萧如在过溪亭。世间都是无情物,只有秋声最好听。”欧阳子《秋声赋》中问童子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月去星明,虫鸣又起,这夜的歌者是不是大自然的和弦秋声,和着谷物和骸骨在泥土里放声歌唱。
夜深了,大地静下来,心能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