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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13-08-10

躬耕 2013年11期
关键词:凌志西街西门

◆ 汗 漫

青春脑震荡

尉迟凌志和我一下子轰动了全城,因为我们终于考上了B大。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一传来几乎跟世界末日将要到来的噩耗一样,令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都为之一震。小城的三个牛打鬼啊!(牛打鬼即混混,我们本地的称呼。)原先走了一个,小城安生了几年,如今又两个牛打鬼竟考进了京城。小城的人们时隔多年又经历了一次令人难忘的脑震荡。在1976年的那个阴霾的早晨一位伟大领袖义无反顾地离我们远去,接着又有几个伟人相继离去,小城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以为真的到了世界末日。像老子经常对着懒惰的儿子怒骂:看老子死后,你们如何活?其实老子死了,地球照样转。(当然,这些都是听说的,因为那时还没有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脑震荡后看到的是希望是新生,是黎明前的第一道曙光。脑震荡中的一位刁老师更是一激动连结巴都忘结了,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对复读班百来号人充满激情地说,尉迟凌志和裘小喜同学考取了B大,自盘古开天以来,亘古未有,实乃仓庚中学之荣耀。当然更值得在座诸位学习了。只要诸位多努力,提高智商,定能像他们一样金榜题名。我刁某人有幸带出这么优秀的学生,实在是脸上有光啊……

我靠,你不知道,刁某人当时脸上多有光,那肉脸像是刚从油里打捞出来用强光灯打着似的,那眼睛更像一副要射精的样子。我后来在电话里向索小拉详细描述着刁是如何在仓庚中学的复读班教室上不厌其烦地“脸上有光”的。而此时已是身处B大的索小拉早就对诸如这般的溢美之词和刁老师不辞劳苦的“有光”感到麻木了。其实中听的话和不中听的话一样,听多了,自然跟没听一样,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很多官员感慨,拍领导的马屁是越来越难拍了,打同僚的小报告是越来越难打了。索小拉对刁某的如何有光感不同,身不受,一没兴趣二没耐心,草草打断说,管他光不光呢,不说这个。跟哥们儿支支招吧,我暗恋上一姐们儿了。我一惊,说不可能吧,你才去多长时间啊。是不是军训的时候,在晒得漆黑一片的非洲姑娘中看到哪个相对白点,屁股相对翘点就说暗恋人家啦。跟你说,军训的时候一切都不靠谱,那迷彩绿是最能欺骗人的眼睛的,要不人家狙击手用整团整团的布条把自己包得跟死刺猬似的趴草地里一趴就是半个月人家也没发现。等军训完了,等她们脱了武装换上红装你再把眼睛擦得雪亮瞧仔细了,就知道哪个是美女哪个是恐龙了。再说了,你另结新欢,那你远在天涯的陆晓茜还不自杀啊。你丫还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甩一个还这么快啊。索小拉忙改口道,跟你开玩笑呢,呵呵,没有的事。

我和小拉是最要好的哥们儿,按仓庚话说就是我俩的关系是“梗”的。我们一起打架、一起抽烟、一起逃课,一起打台球、一起溜冰、一起偷窥女厕所简直是无恶不作,恶贯满盈。可以这么说吧,小拉以前的历史也就是我以前的历史。我们的历史互相重叠并且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位轰动全城另一位则窝在仓庚中学的复读班教室里可怜兮兮。

我的话一下子触动了索小拉心中最敏感的那块地方。对了,陆晓茜,索小拉心想。自从他们各自去往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后就很少联系了,仿佛他们只是有着点头之交的熟人而完全没有亲密过一样。这种奇怪的感觉陡然涌上了索小拉的心头。他和陆晓茜之间有太多美好的回忆,曾经在索小拉心中,陆晓茜就是他的全部就是他的未来。然而,当两人隔着万水千山,享受着不同的所谓大学生活时,相互之间的那种依赖那种你死我活好像都已经淡了。假如不刻意去想好像就要忆不起来了一样。索小拉不知道他和陆晓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以致互相都不闻不问却也不离不弃。可真正让他现在头疼的是他是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姐们儿”了。

这个“姐们儿”叫钱钟姝,一个带着他办入学手续的学姐,B大校园太大了,一般每个新生都会有高年级的同学帮忙指引办各种手续。刚才索小拉听她介绍自己名字时,吓了一跳,说,钱钟书偶像啊。钱钟姝很调皮地甩了一下她长长的披肩发眯着眼睛歪着头笑着说,此“姝”非彼“书”也。此姝是一个女字旁右边一个朱孝天的朱。索小拉很诧异这个学姐居然能这么调皮地一笑,而且还笑得那么好看,完全就不像学姐嘛。然后他迅速在脑子里拼出这个字后猜道,姝就是美女的意思吧,人如其名啊。钱钟姝又一笑,这下露出了两个刚才没有的甜美小酒窝,你说呢,我人不摆在这么,呵呵。小孩儿挺聪明嘛。没回过神的索小拉没细听她说话,因为他的心里有个疑问,这钱钟姝的酒窝怎么有一波没一波的。

那时候,B大人来车往,大箱小包东穿西梭,在人流和包流中,索小拉猛地觉察到他可能又一次动了春心,这种感觉一如当年。此时的他预感到命运已经开始着手安排他的一段关于B大的新的爱情了,这个爱情即将轰然发生。虽然他还不是很确定那人是否就是眼前的这位,但B大美女如云,靓女如织,总会有那么一位吧。其实不光是索小拉,任何一个刚刚踏进这里的新生,此时此刻都对将来能在这优雅的校园里邂逅一段美丽的爱情而有一种模糊而殷切的渴望。早就有人说了,B大是全中国最适合谈恋爱的地方了。

九月的太阳早已过了最毒辣的时光,但那份咄咄逼人的势力依然让人燥热难耐。新点燃的说不上是爱情还是性望欲火,索小拉连抽半包骆驼香烟也没制止着。青春的力量无法遏制,干脆看着手机视频光着膀子自慰起来。

大汗淋漓后,索小拉在此刻显然仍然无法平静,他抬起头冲着我说,我其实就是个混蛋。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混蛋,但我又何尝不是个混蛋呢。

这天我们又在玫瑰园喝了很多酒,各自说着已经重复无数次的老话。玫瑰园的女老板一如既往的风韵犹存,喝完酒后的索小拉一如既往的神情恍惚。他说他胃疼,对于他的胃疼,我无能为力同时也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只是说,你丫以后不能喝就别死鸡巴硬撑了。瞧你丫那怂样!已经深秋了,我俩就像两只怪物史克莱一样走在回寝室的道路上,两旁落叶哗啦哗啦像是儿时课堂上翻过的课本声。路旁昨天还是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一夜之间竟全都变成了荡妇。看别人都已经穿上棉衣长裤了,我们还垮着个七分裤,吧唧个人字拖,真不知是我们太落伍了还是他们太前卫了。

一回寝室,索小拉迅速倒床然后点上一支烟吐起了各种造型的烟圈。我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他此刻抽的正是他的无过滤嘴骆驼并且是用他的火柴缓慢点着。索小拉只抽无过滤嘴骆驼和我只抽中南海形成鲜明的对比。同索小拉固执地用火柴点烟形成另一个鲜明对比的是尉迟凌志只用他那脏兮兮的zippo天使之翼点烟,并且他几乎从不自己掏钱买烟。尉迟凌志每天揣着他的zippo到处蹭烟,从索小拉的无过滤嘴骆驼到我的中南海。然而我们对此却无话可说,因为我们大部分的烟都是尉迟凌志自告奋勇地跑去买的。无嘴骆驼我们学校是没卖的,尉迟同学每次都要骑车杀出几里地不知从哪个角落买来,然后一脸的风尘仆仆地站在我们面前笑容可掬。

我们寝室目前三个人,空余的一张床被我们用来堆放各种垃圾、臭鞋、臭袜、臭内裤以及用过的卫生纸——我们就是这么的恶心这么的不讲究却浑然不觉乐在其中。尉迟凌志今天没有参加我们的喝酒,因为他现在正在处心积虑地布着天罗地网泡着一小妞根本抽不开身。那小妞我见过,名副其实的“小”。尉迟凌志像哈尔滨人,身高将近一米九。他手机号开头的“189”正配那深圳小妞“158”的身高,电信对移动也算门当户对。

索小拉抽完他的骆驼就说胃不疼了,然后凑过来对我说,小喜,我们干一场吧。他每次抽完骆驼烟满嘴都是一股臭气熏天的屁味,让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干就干,我说。于是,我们立马跑到各自电脑前,开机,进区,CS。CS是一种精神,索小拉说。他还说过朋克是一种精神,共产主义是一种精神。

索小拉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住校的,因为他的新家新妈已安在北京而且还有车。他的车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不过应该很拉风,因为他说有次他酒后驾车把棵树给撞翻了。索小拉之所以选择住校与我们这些外地人厮混是因为他说他讨厌他的那个位于建国门的家。关于他为什么那么反感他的家庭我略知一二,他是在家庭暴力中长大的,一直到他的母亲去世。他心情低落的时候总喜欢划上根火柴点上一支无嘴骆驼,慢慢地抽着,然后臭屁无比地向我吐露着他的过去。索小拉平静地说他的过去曾一片朦胧。

我们所在的这所学校位夹在北京最著名的几所大学里边,并被那几所牛逼闪闪的学校簇拥得像是鲜花丛中一坨特立独行的牛粪。索小拉毫不隐晦地说他刚到京城仍像过去那样是个混混。他说他曾经差点混到了校际大抗的位子。“大抗”是北京话,类似于以前北京人所说的“大炮”,意思也有点像我们那边的牛打鬼大哥。他说他曾经干着一切混混应该干的事儿,可谓劣迹斑斑、恶贯满盈。但这一切并没有妨碍他“外地移民”和聪明的优势一路顺风顺水,最后到了这所在外地人看来还是有点牛逼的大学一如既往地抽着他的无嘴骆驼,划着他的火柴,简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般地处北京的大学,不论多么垃圾好像都有人觉得它牛逼。他说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说他还清楚记得在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晚是如何辗转反侧,如何夜不能寐的。这说明人会因一些东西或环境是会变的。

索小拉在他还是个混混的时候曾全国各地流浪多年,尝遍世态炎凉。他还说他现在才终于知道王小波说“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这话的真正含义了。那时的他四处流窜,像被通缉的强奸犯一样,居无定所、饥寒交迫、可怜兮兮。他说他简直是灰头土脸、一无所有、狼狈不堪。不过他又说,有机会的话,他还是要出去的。说到这,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说,是的,我还是要去的。那一刻,索小拉的眼睛明澈如水。

晚上尉迟凌志完胜归来,一脸的兴高采烈,这让他看起来好像身材更加高大了。他说Kelly终于答应晚上和他一起上自习了。我想此Kelly必定就是那位“158”无疑了,遂说,怎么不找个个子高点的。他说他就喜欢娇小可爱的,就像你喜欢中南海他喜欢没屁股的骆驼一样简直毫无道理。说完朝索小拉努了努嘴,嘿,老二,给我根烟吧。索小拉笑了笑说,你不怕抽完把那丫头给臭跑了啊。尉迟凌志说,不会的。我还跟她吹呢,说我们寝室一哥们净抽没屁股的骆驼,Kelly说真的吗,好Man啊。

我说,那叫什么吹啊,事实嘛。索小拉扔了几根骆驼给尉迟凌志说,老二,你丫要真跟那妞搞上了,说什么也要请我们去后海T-7堕落一次啊。尉迟边接烟边说,一定一定,小意思,好说,谁都可以不请,但索老二、裘老二您二位怎么也要请的。——平常我们都以“老二”互称,老二老二乱叫一通,有时在前加上姓氏以示区别。不过索小拉索老二有时也叫我小喜,他说我长的像他一死去的哥们叫小喜。刚开始的时候,我很不习惯,不过后来渐渐适应,反而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小喜,他怎么就死了?

索小拉说,他是在他流浪到甘肃的时候认识小喜的。他说那年兰州的沙尘暴特别肆虐,大街上飞沙走石。那时他在一个酒吧帮忙,白天涮涮盘子,晚上就狠抱吉他披头散发,登台嚎叫 “姑娘,姑娘你真漂亮呀,把你画在那吉他上,拥抱吉他我拥抱着你。姑娘,姑娘你真漂亮嘿,把你画在那案板上,一刀一刀我剁死你。”酒吧位于兰州大学城附近,有很多的学生喜欢跑到那去那玩儿。索小拉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布衣乐队。在之后的某一年的迷笛音乐节上,他再次看到了这支来自宁夏的布衣,吴宁越的声音总是不合时宜的把他一次次拉回到那风沙漫天的大西北。

小喜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他裹着一件厚厚的暗绿色旧棉袄背着一个大行李包在一个平常的冬日走进了那个酒吧。他要了一大杯啤酒,然后静静地听着此刻在台上的索小拉弹唱着谢天笑的《循环的太阳》:

又是一个早上 还是那个太阳

像昨天一样 享受着美好的时光

树叶又绿了 刚刚过了冬天

还是像去年一样

你笑得很欢畅 哭得那么忧伤

永远走不到远方

循环的太阳 伴我一天天成长

也像枯萎的花叶 把我遗忘

妈妈给了我身体 希望我能幸福地生活

循环的太阳把我深深埋葬 深深埋葬

…………

后来小喜和索小拉很快成为了朋友,他们几乎无话不谈。索小拉此时也得知小喜是从南京的家中一路辗转至此的。他们惊讶地发现,彼此之间竟是如此的相似这让他们欣喜万分。他们各自怀揣着独自走天涯的梦想,逃离充满欲望与谎言的大都市,前往心目中的远方。他们都急于想知道远方的远方到底有怎样的风景,那里的人们是在怎样的天空下生活着。小喜的眼睛很像你,索小拉对我说,还有面部的轮廓,很坚毅很冷峻,从侧面看,像是拿利斧砍了一样,这跟你也很像。

我见过小喜和索小拉的合影,索小拉说那是在贺兰山下的一个无名高地。照片上两个看起来稍有点脏兮兮的少年蓬乱着头发肩并着肩,高昂着头面色凝重地眺望着远方。照片上依稀可辨那盘旋在低空的老鹰和远处悠然吃草的羊群。从小喜那坚毅的眼神里我似乎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只是这种身影好像又很模糊,好像在遥远的过去某个梦中出现过的一样。小喜和索小拉决定在看了贺兰山后就去祁连山和昆仑山。索小拉说他们要去寻找中国历史的精神龙脉,要去找寻祖先们留在昆仑之西的旧日足迹。

尉迟凌志晚上很晚才回来,他说他把kelly给亲了,并大放厥词过几天准备舌吻。我对于接吻这件事兴趣盎然,央其细细说来。在我看来尉迟凌志跟小Kelly仅仅一起上了一晚自习,就能亲到她这在我看来是相当牛逼的。如你所知,我没这么牛逼。索小拉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他说接吻算个屁,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与其躲在角落里接吻还不如找条没有城管的街道唱《吻别》。这话对于恋爱中的尉迟凌志来说简直也算是个屁。因为尉迟凌志又开始和Kelly打电话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深深体会到恋爱真的可以让一个人的智商趋于零。比如在电话里他们经常就明天早上吃什么的话题讨论几个小时,这让我和索小拉十分火大。索小拉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他每晚只有听着他的“性手枪”才能入眠。然而尉迟凌志的卿卿我我显然比性手枪更有杀伤力,索小拉说尉迟凌志的狗屁电话简直让他夜夜失眠,还有狗屁的淫诗——

终于能牵你的手,走进春天

走进唐诗宋词以及唐诗宋词中

拥挤的爱情,走进两只蝴蝶的影子

和更多蝴蝶的碧玉般的梦

一池春波荡漾的春水,浸润

山花的俏丽,天空的蔚蓝,还有你

山花一样的脸庞,天空一样的心情

我们牵手走进春天,彼此是对方

唯一的行囊。在田垄上,在小河旁

用最少的智慧,雕刻餐风宿露的浪漫

我总得编一个花环送你,复活逝去的

童心,引领现时的蜂与蝶,来世的莺与燕

咸集于你馥郁的花香里,游泳

我总得削一支柳笛给自己,衔笛轻吹,让

唐朝骑牛的牧童,宋朝斗草的村姑,脚踩

音符,从笛孔里联袂飞出

我猜他们会诧异地盯着我们,嘀咕说

他们好像在别的春天里见过我们,见过我

揽你于怀中,热吻你的胭脂与口红

是自卫还是自慰,混杂着三个人不同的声响,我们都迷茫着……

牛打鬼

牛打鬼,其实是个名词。牛打鬼即混混,混混即牛打鬼。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也没有人问为什么要这么叫。直到有一天,我差点被人当做牛打鬼了,我才觉得有必要往深处挖掘一下了。

众所周知,我们小的时候,有个哥是件很威风的事情。要是有个当牛打鬼的哥那就更是威风凛凛了。那时候,跟一个人打架之前一定要打听清楚对方有没有哥。我们天天背着个军用挎包上学。军挎包里除了书,就是些小菜刀、小钢管之类的打斗器械。这说明我们的童年过得很有血性。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多年后看了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后深深为其中情节所打动的原因之一。

我有个哥叫冯大,我叫冯三。关于我跟我哥有一点需要补充的是:我哥没有一个叫冯二的老弟,我也没有一个叫冯二的哥哥。尽管这样,仍有很多人问我,你家冯二跑哪去了。对于冯二这个人,老实说,我对他真的是一无所知。但假如我多个哥的话,那么我在学校流氓界的地位一定会直线飙升。有鉴于此,研究冯二的存在对我来说实在意义重大。事实上,我跟冯大也提过这问题,可每次他都一脸茫然地说,冯二是谁啊,我不知道,有这个人吗。冯大对冯二的不闻不问让我十分恼火同时又让我苦闷不已。恼火的是,冯二好歹也是我们的兄弟啊;苦闷的是,冯二到底是不是我们兄弟呢。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就问我妈。我妈的回答是,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冯二。为了证明冯二的不存在,她还举例说,冯大就大冯三一岁,而她在两年内连生三个是不可能的,所以冯二不存在。对此,我的回答是:为什么六六家的狗一年下几窝的小崽呢。当然了,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屁伢,对十月怀胎这件事几乎一无所知。

后来,长大了些,我就不再举六六家的狗那个该死的例子了。经过长期的思考,我有了新的怀疑。具体是这样的:既然我妈不能在两年内连生三个,那么冯二就有可能跟冯大是孪生兄弟也可能跟冯三是孪生兄弟。这个新怀疑让我重新燃起对我“二哥”的强烈感情。但是,我的怀疑也只是猜想。假如冯二存在的话,那他现在在哪,为什么我看不到他。假如冯二不存在的话,那为什么连六六都说,混蛋冯三,我找冯二来揍你!——每次我欺负她,她总用这种威胁的方式让我知道冯二其实是存在的,并且冯二是会揍我的。六六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长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浑身乱颤像是我妹妹。要知道六六是从不骗人的,她都说有冯二了,那就很可能有冯二了。

就这样,冯二的存在问题成了千古之谜。

在我们那地方,牛比鬼牛逼,因为牛能打鬼。牛打鬼是个很具杀伤力的字眼。谁要是认识牛打鬼的话,也很有杀伤力。记得我那时说过的最狠的话是,我哥是牛打鬼,你再拽,让我哥捅你!当然了,我哥冯大可不是个牛打鬼。这件事说明,我从小就善于撒谎。但善于撒谎并不等于说我不善良。就好比我爱她爱的要死,可除了我,谁知道呢?

牛打鬼跟世界上所有的混混一样都有严密的组织。那时候,我跟冯大常跟一个叫“西街十三少”的后面跑。“西街十三少”在当时是相当拽的,势力很大,下面有牛打鬼几百个。那时,我们还称不上牛打鬼,现在想想,我们顶多算是“西街十三少”的铁杆粉丝。一旦知道他们在哪开始火拼了,我们就拿着小菜刀跑去加油助威。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些关于“西街十三少”老大——崴子心狠手毒的传说。当时,我们的偶像就是崴子。

崴子领导下的“西街十三少”的大本营在城西的西街。西街破破烂烂的,但历史悠久有文化底蕴,所以被崴子一眼相中。想当年,崴子就是在这条石板街上率领他的十二个兄弟把脑袋别在裤裆里横冲竖砍,最后才占据此地的。西街王崴子事实上并不崴,不但不崴而且据说还帅的一塌糊涂,是位老少通杀的多面手型帅哥。当然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传说而已,并没亲见。崴子除了打架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据说,原来西街并不叫西街而是叫西门街。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地盘叫西门街名字不好听,他的解释是西门街容易让人联想起西门庆之类的,所以决定将西门街改称西街。若干年后,我跟木乃伊谈到这段时一口咬定崴子肯定看过《金瓶梅》,依据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还推测崴子一定没怎么看古龙的武侠小说,对德国西门子也了解不多。看过古龙的都知道西门吹雪是个剑神,而德国人西门子名声在外自不必多说了。只不过这些崴子可能不知道而已。当然了,这也是后话了。

崴子改了西门街所有的招牌却保留了一处地方,那就是西门小学。西街的牛打鬼差不多都是从西门小学走出去的,然而讽刺的是几乎每个牛打鬼都是被西门小学开除出去的。关于崴子不改西门小学的原因有很多版本。其中较为流行的一种说法是,他的小学初恋女友曾跟他约定若干年后在西门小学的领操台见面。相传崴子就是在那个女孩领操的时候爱上她的,那时的她戴着蝴蝶花在前面领操,像个美丽纯洁的仙女,崴子默默地站在人群中注视着她,悄悄脸红,然后悄悄走开……后来女孩随父母搬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只留给崴子一个美丽的蝴蝶花发夹。

因为这个原因,崴子极力保留西门小学的一切。看过《雷雨》的,都知道里面有个叫周朴园的,他也有跟崴子相似的做法。崴子极力保留西门小学的一切,这一切当然也包括它的名号了。事实是,崴子没能等到与初恋女友相会的那一天。在一次与青龙山老大的酒会上,崴子醉后被人用乱刀砍死。那次崴子只带了一个他最信任的牛打鬼,然而那个人却最终出卖了他。当时的真实情况我无从得知,据木乃伊和我讲崴子身中十几刀,警察赶到的时候,崴子正靠着门柱蹲着,神态安详。他的头并没有垂下,而是眼睛平视远方且双目有神,手里紧紧握着的是那朵盛开的蝴蝶花……

崴子死后,西街开始不平静。“西街十三少”为报仇先是除掉内鬼后又血洗青龙山。当时的木乃伊已经是西街的牛打鬼了。木乃伊在上学的时候和我非常要好,每次他打架都叫上我,因为他说我是他兄弟。可每次打的时候他都把我挡在后面,跑的时候又让我先跑。你太他妈瘦了,不经打!他总这么说我。后来他被学校开除。再后来我跑去找他出去打架时,他又说:你他妈一书生样,是个读书的材料,快滚回学校念书!我考上大学那年,木乃伊特地从青海赶回西街请我在小东北吃饭,他说,知道吗,冯三,你是最给我挣面子的兄弟。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我们喝酒喝到很晚,他拉着我说了很多没有伦次的话。我看得出来那天他真的十分高兴。妈的,想到这,我眼睛开始湿润了。

木乃伊因为打架伤人被关进去过几次。最后一次出来后跟他一个叔叔去了青海,在那边建筑工地干活。每次写信给我,他都不提他生活的苦,只说要我好好读书。他说他怀念以前的生活,想念死了的和活着的兄弟。每次收到他的信,我都想流泪。滴血的青春,残酷的岁月,狂野不羁的少年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们会永远珍惜!

至于我差点被人称做牛打鬼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次上街碰到了昔日西门小学的同学。他比我小两届,叫阿包,是木乃伊的小弟。见到我,他很高兴,对我直点头连声叫三哥。很久没见,我们都很兴奋,他说他刚从里面出来,打算要重新做人。我跟他谈崴子谈木乃伊。他说,知道吗,三哥,崴子的真名叫冯二,木哥(木乃伊)告诉我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你哥呢。

呵呵,是吗,我说。我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关心冯二存不存在的问题了。这让我很吃惊,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一样。

跟以前比阿包消瘦了不少,那时他非常的胖像个肉包子,于是得名阿包。不过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凶狠,一条刀疤横在脸上。我们当时光着膀子,抽着劣质香烟站在桂花广场的巨幅广告牌下。

阿包跟我开玩笑说,木哥跟我都是进过局子里的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好男儿。

我笑着说,是啊,你们确实是!不过我也是进过局子里的人呢。

他忙问什么时候进去的,没听说啊。

16岁那年进局子里办身份证啊。哈哈哈。我答道。

正说笑着,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初中生模样的小子背着书包跑过来问我,大哥,你是牛打鬼吗,还有烟吗,我想跟你混。我当时一笑,没说话。阿包就对那小子说,滚。小子走后,我对阿包说,他真像当年的我们。阿包干咳了几下,像个恶棍,点点头说,是挺像。

抬头望天,晌午的阳光依旧刺眼万分,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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