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

●甘桂芬

喇叭

●甘桂芬

在机关里工作，不能不谨慎，可是太谨慎了，有些工作又容易不到位。这个度不好把握。

等饭端上来的那会儿，赵志峰目不转睛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墙壁雪白，木框里的画他在其他地方见过，但总是一眼瞟过，从没坐下来认真打量。画面上是两排挂满黄叶的枝桠茂盛的树，地面铺满了和枝头一样漂亮的黄叶。越往画面里延伸，两排树之间的距离越缩小，直到枝桠和树干连接起来组成一个小小的口字，堵在画面的尽头。倘若从画面里向外看，口字逐渐扩大，仿佛一个喇叭。

“咋还没有去换零钱？我不是交代你啦？”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进来，粗声大气地责问服务员，好像正在使用对面墙上从画面尽头伸出来的喇叭。

“我下午去了，银行不给换，说他们的零钱刚好没了。”

“银行是干啥的？没有零钱？”

“他们嫌咱老是去换钱，说他们忙，没空。”

“你不会说自己要坐公交车，公交车是自动售票车，没零钱没法坐？”

“说了，人家不信。”服务员的声音越来越小，透着满心委屈，“要不，我明天再去吧。”

赵志峰扭头看了看，这位年轻女服务员长得又高又胖，和她尖细的声音给人的预期形成喜剧性的反差，她正低着头陪小心。

反正银行已经下班，老板娘知道骂也没用，皱着眉头呵斥道：“会弄点啥？去干活吧，干活吧！”

服务员一溜烟跑进厨房，去端赵志峰要的凉拌擀面皮。

他并不饿，只是无法硬着头皮在办公室里再呆下去。他已经在办公室里闷了一天，又刚刚在领导那里领受了一顿训斥。领导总是不满意。

看来今天晚上加班是躲不过去了。可是面对着电脑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直枯坐着也写不出稿子，他起身给媳妇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今天要加班。

“你们有什么可加班的？没看见你们为社会创造一丁点价值，尽是为人做嫁衣。满纸的官话套话，拾人牙慧，有什么意思？”

赵志峰好脾气地听媳妇在电话那头发牢骚，咋说也比忍耐头儿冲自己喷唾沫星子强。

媳妇是他同学，大学同班，两个人都是学生会积极分子，都是农村出来的，吃苦耐劳又机灵懂事，很快，当班上其他同学开始出双入对的时候，他们也开始约会了。

他们一开始就目的明确，并不仅仅是为了谈谈恋爱，积累一些和异性交往的经验，而是希望能修成正果。

冯小刚说，男女之间拉近关系的最好办法是尽快把两个人的关系庸俗化。赵志峰读过一篇采访刘震云夫人的文章，刘震云在大学期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两朵八毛钱的塑料花和几个蔫吧梨，刘夫人说那些梨特别好吃特别甜。

赵志峰第一次约会送给女朋友的礼物是三百块钱饭票，用他刚领到的家教费换的。她不要，他硬塞进她口袋里。然后俩人到学校门口吃小吃。两块钱一个的煎饼，媳妇，不，当时还是没到手的女朋友，硬给人家还价，三块五买了两个。他们都不是酸文假醋的人，捧着煎饼边走边吃，还喝了两块钱一碗的馄饨，这一回老板坚决不还价，他只好付了四块钱。然后，他又花两块钱买了两块烤红薯，软软的挺烫，透着香甜的味道。

女朋友捧着红薯吃了，他只在手里焐着。

“你咋不吃？”

“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吃，给你留着，你吃剩了我再吃。”

女孩子似乎很吃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刻眼里有了他，心里也有了他。就是那天，他吻到了女孩子泛着红薯清香的嘴唇。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

后来，两口子开玩笑，他说：“我追你只花了十块钱。”

“不，是九块五，还价便宜了五毛嘛。”

说到这儿两个人就笑。毕业的时候，有一个留校工作的名额，老师说或是给他或是给她。赵志峰说，我出去吧，现在工作不好找，女孩子出去求人免不了受委屈。

一毕业两个人就结了婚，是同学当中结婚最早的，也是同班恋人当中唯一没有分手的。他们考虑得很现实，学校有项优惠政策，允许成了家的教师以几乎免费的价格租用老式公寓，如果单身就只能和别人合住宿舍。他们都不追求虚头巴脑的形式，领个证就算是结了婚，终于可以明目张胆住在一起，省了一份租房子的费用。再说，两个人互相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当时正赶上公务员考试，赵志峰报了名，很幸运，被录取了。当时只求能考上，没考虑选什么单位。上了班才知道，这单位是清水衙门，在所有机关里是条件最差的。因为没有油水可捞，大家工作热情自然不高，每个人都满肚子怨气似的，谁也看不惯谁，头儿指派谁干活都不好指使，只有他是刚来的，不得不听话些，于是头儿的恼火有了发泄的渠道，整天对他呼来喝去，嗓门大得赛过对面墙上画里的喇叭。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七点了，他得赶在七点二十分之前离开，十分钟回到办公室足够了。办公楼每晚七点半准时锁门，晚上看门的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先生。这个楼里有好多单位办公，门卫是最有钱那个单位请的，所以只听那单位的招呼，其他小单位的人若想麻烦人家，总是拉着脸爱搭不理。每一次晚上加班，赵志峰都有些犯怵，所以他晚上加班通常就意味着得在办公室长沙发上留宿，好在刚才已经向媳妇请了假。

又高又胖的服务员用托盘端来他要的凉拌擀面皮，浅浅的阔口碗里红红地浮着一层辣椒油。对了，忘了交代她不要放辣椒。可是即使不交代也不该放这么多呀。

他这会儿没有和人打嘴官司的兴致，盯着眼前的碗，擀面皮硬硬地一根根撅着，估计面里掺了不少食用胶。他懒得说什么。他不是因为饿，在办公室里关了一天早没胃口了，只是想逃离那间屋子，无论到什么地方坐一会儿，把糟糕的心情从脑子里存留的头儿的咆哮声中解放出来，所以才走出门，就在办公大院出门五十米的地方，一家新开的中式快餐店，主营凉皮、米皮、擀面皮、香辣面、麻辣烫之类的便餐。

他挑起一根面皮放进嘴里，呀，又咸又辣。辣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有了心理准备，这咸居然盖过了辣，活像打死了卖盐的。他有心要求老板给他换一份，抬头遇上服务员可怜巴巴的目光，看上去她年纪不大，有十六、七或者十八、九的样子，这个年龄不上学，到这儿来打工，给老板呼来喝去的，若是要求换，老板娘的高音喇叭恐怕又要冲她一番咆哮吧。

赵志峰硬起头皮吃着，他在乡下生活了十八年，到城里连读大学带上班也不过七八年，糟蹋粮食的习惯还没有养成。他忍着自己味觉上的不适，就好像在家里，媳妇做饭放错了调料，他都会一声不吭忍着，从来没有挑剔过。好在媳妇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吃出味道不对了，会主动道歉的。这样好过他唠唠叨叨表示不满，媳妇心急火燥满腹委屈。很多家庭矛盾就是因为小事引起的，他们租住学校的青年教师公寓，房子老了，每套都很小，隔音效果也差，只要一家吵架，左邻右舍都听得到。这样因为鸡毛蒜皮的缘故放高音喇叭的情况隔三岔五地上演着，但是他们家从来没有。媳妇的同事都夸他性格温和，媳妇很受用地微笑着默认。

赵志峰咬牙切齿终于吃完了那碗擀面皮，嘴里又麻又辣又咸。为了安慰饱受折磨的舌头，临出门时他在老板那里买了一袋酸奶，边走边喝。他看见服务员羞涩地冲着他笑，很感激似的，又好像两个人有了什么同谋。小女孩儿的心思，太单纯了。他想。

回到办公楼时，差一分七点半，还好，表情严肃的门卫已准备好朝门框上套链锁。

赵志峰冲着那张严肃的脸笑了笑，人家没有回应。他不介意这些。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加密的文件夹里一些从网上下载的美女图片，欣赏了五分钟。家里也可以上网，只是这种穿衣服很少的美女，在家里是不敢看的。虽然媳妇没有明令禁止，但是他知道她看见了一定不高兴，女人大约总希望爱人心里自己永远是唯一漂亮的。何苦惹她不开心呢。

然后开始工作。稿子已经在层层领导那里颠过来倒过去修改了多次，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得按照头儿的意思给完成了。

第二天，稿子交到头儿手里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头儿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遍，让他送给市里主管领导的秘书。

照常理，他的稿子是没有机会到市领导手里的。惯例是单位提前报了会，市委办公部门通过了，确定了哪位领导出席，领导如果出席，通常是要讲话的，否则不足以显示对这次会议甚至对这个部门工作的重视，领导的秘书会让他提前把讲话稿发到邮箱里，一来人家修改起来方便些，二来如果稿子里术语数据有什么不准确的地方，这封电子邮件能够证明是错在供稿人，人家不用承担责任。所以领导看到的通常是秘书润色修改，经过分管副秘书长把关的稿子，领导哪里会知道最初起草这稿子的人是谁呢？

这事巧了。那一天，要参加会议的市领导临时接到通知，迎接省里领导突击检查专项工作，急匆匆赶去陪同，秘书当然也跟着去了。那个地方偏远，手机没有信号，当然也没有留下秘书改过的讲话稿。

市里临时换了另一位领导参加会议，为应急只好拿出赵志峰最初写的稿子，领导看了，觉得不错，会议上讲得效果很好，赢得多次掌声。会后领导问是谁起草的，局长赶紧招呼赵志峰过去向领导报告。领导一看小伙子挺精神，问了几个问题，应对也挺得体。便问了他的名字，拍拍他肩膀说，好好干，好好干，将来肯定有出息。

就这样赵志峰在领导那里留下好印象。半年后，那位市领导的秘书派到一个县里任职去了，把他选过去填补秘书的空子。

朋友们很吃惊，问赵志峰是走了谁的门路，说他看上去不吭不哈的，没想到手眼通天，居然要调到市政府去了。头儿也变了嘴脸，非常热情地为他饯行，请他经常陪着领导来指导工作。别的同事不消说，都羡慕得红了眼，背地里猜测他究竟有什么背景，和某位上层人士是什么关系。

进了大机关，大家看上去都一样，面沉似水，心里头则各装各的心思。最初赵志峰不大适应。他心里很感激领导的知遇之恩，工作十分卖力。但是有时候太用心，劲儿使过了，效果反而不好。领导从来没有疾言厉色批评过他，他偶尔的无心小错也总是帮他弥补。渐渐地，他也悟出点门道，工作越发顺手，体会到在领导身边服务的好处。那位领导学问很好，懂得场面上的规矩，尽可能既坚持原则底线，又灵活运用各种关系资源，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让赵志峰十分敬服。

赵志峰很快就以他的沉稳谨慎赢得机关里普遍的好评。他未敢张狂，深夜静思，其间固然有自己的努力，更多地怕是得益于领导光环的映射。他发现在领导身边，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甚至被视作领导的代言人。他不是那种野心膨胀的人，愈发战战兢兢，竭尽所能维护领导的形象。

有天晚上领导难得地腾出空来，带着他到夜市地摊上去喝啤酒，就他们俩。领导说，这个世界很大，诱惑也很多，你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也不必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更用不着所有热闹都去凑份子。放松下来，平和心态最重要。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面对灯红酒绿，面对功名利禄，要说完全不动心，得有很大的定力。在机关里工作，不能不谨慎，可是太谨慎了，有些工作又容易不到位。这个度不好把握。

因为喝了酒，领导说话不再讲究平日的逻辑，一个人拉拉杂杂，唠唠叨叨，家常得像个长辈。赵志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听明白了，只顾昏头胀脑地跟着点头，他脑子里忽地跳出多年前在原单位门口小店里吃饭时看见的那幅画。他想，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也像喇叭，优点和缺点都会被放大？

“这是一个人人手里都有扩音器的时代，谁都可以发言，可谓众声喧哗。”那天临结束，领导和他碰最后一杯酒时说。

后来，领导的一个外地客人来访，领导日程排得太满，抽不出身来，让赵志峰安排接待。那位客人临走的时候，塞给他两条烟，赵志峰知道这烟的价格，一再婉言谢绝，可人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过于坚持就显得小气了，他只好暂时拿着，第二天交给领导。领导笑笑让他自己留着抽吧。赵志峰自视为妻管严，媳妇最烦他身上有烟味，想想留在办公室也不合适，就顺手带回家放在书架上，准备过节时孝敬老丈人。

不久后，大学同班聚会，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老公在人人羡慕的政府机关上班，自己不能不做点贡献，媳妇找来找去不知道带什么好，看到书架上的两条烟，反正他也不抽，就自作主张带了过去。一位有网瘾的同学在聚会上拍了好多照片放到博客里，还介绍了每位出席者的情况。这个同学本是无意，可偏偏有留心的人，把什么天价烟和赵志峰在所谓重要部门工作联系了起来。居然引发网上骂声一片，甚至波及到他服务的那位领导。

后来，领导找赵志峰谈话，他知道这样的过失百口莫辩。领导没有责怪他，可是，领导的忧心令他无地自容。他请求，要不，我离开这儿吧？

你想去哪里？

我原来的单位行不行？那里清静，业务也熟悉。

也好，你的任职经历合适，那个单位正好缺个副职。

赵志峰回原单位上任那天，特地留心找了找，原来吃擀面皮的小快餐店已经换了招牌，不知道墙上那幅画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