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吁请全面客观写定抗战史
2013-08-04绡红
○绡红
抗战结束之后次年,邵洵美写了篇文章,发表在他主编的《见闻》时事周报第1期。他写道:
胜利以还,百事不如人意,日寇投降那晚上的欢欣,再提不起心情去重温了。……八年的呐喊及期待,倒换得今日的彷徨。回过头去——我愿有更多的人回过头去——最是令人害怕颤栗了:二十行省,八年又两个月,横里纵里,是这次战,这次抗战,这次旷古未有的抗战。我们的战史呢?……多少人在长叹息:和平得太快了,真的打回来,多光荣。又多可以增强我们的自信心?仿佛说“悉备图籍献还”的,便不算数,便不足珍贵,便可随便糟蹋;来得易的,原是贱的。“接受”之可以为“劫收”者,其在斯乎……
为什么要“长叹息”?因为他亲历了那一段化险为夷的突变——1944年秋,意大利已经投降,苏军攻打柏林在即,德国法西斯撑不住了。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接连失败,深入中国内地的兵力不足。他们妄图在这时谋求“中日议和”,将中国领土占为己有成为定局。知道邵洵美在重庆的政府部门有老友,日军在上海的宪兵队长冈村适三通过伪军将领熊剑东,要邵洵美出面沟通。坚持不与日伪合作的邵洵美岂能扮演这种角色!他深怕敌人在垂死挣扎时会手段毒辣,逼迫自己就范暗中与妻子商量,走为上计。10月,他携长子祖丞与好友但荃荪,由跑单帮为生的漫画家万籁鸣带路,乔装打扮,秘密越过“三不管地区”屯溪,进入淳安时,已是第二年的夏天。不料被人发现,以为他来内地是为其弟、大汉奸邵式军“通关节”的将他关在西庙。幸亏万籁鸣趁乱躲过,急忙打电报给在重庆的张道藩,又幸亏遇到了熟人杜月笙,才被解除软禁。
那时,戴笠和美军的梅洛斯将军也住在西庙。他们准备从美国运来大批武器中美合作反攻上海,杜月笙配合接应。不料8月1日传来急报:日军攻打金华,金华失守。紧接着又传来日军攻打富阳的消息。日军喊出:“活捉戴笠、杜月笙!”8月5日,建德失守,淳安告急,大家准备出逃。一时间风声鹤唳,万分紧张。孰料第二天,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日军对淳安的进攻暂停了。大家松了一口气。9日美军又在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众人大喜过望,抗战胜利了!
洵美在文章里提到写战史:
……吾非官史家,吾非官方史论家。以抗战的时代性而言,我们的“抗”,抗之能持久,抗的区域之广,不输给当今任何国家。以抗战的永恒的可宝贵性而言,前有晋人、宋人、明人的南渡,都未能北返,而我们于不十年间,河山还我,风景不殊,似亦可较诸历朝历代为无愧。明乎此,吾人实无理由觉得沮丧。哀莫大于心死:不知认识战争的,莫谈建设和平;所以我们要呼喊“写定战史”,而且要赶快地写定。
为什么要赶快呢?因为我们到现在一部战史也没有,同时也没有听说有谁在那儿着手写,或准备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自然可以不用我国人费心。我们自己的总该负起责来编纂。我们看到审讯汉奸的草率,调查日战犯罪行证据的简略,不由不担心我们对战史没有充分准备,而汉奸和战犯的罪行应是全部战史中重要的一部门。须知战史是中华民族的战史,单讲战役,或单讲自由区抗战的设施和事迹,是不够的。……
邵洵美为什么强调这最后一句呢?虽然他自己不曾亲到战场,却能获得许多讯息。在上海“孤岛”时期,他在创办抗日宣传杂志《自由谭》及其英文版《直言评论》(CandidComment)之际,接触到一些抗日友人,比如江苏省国民政府代表平祖仁。平祖仁不但经济上支持带有抗日色彩的《大英夜报》,而且自己带领谍报组,由邵洵美介绍,一度秘密地借住在美国作家项美丽(EmilyHahn)家。此外,中共地下党员杨刚隐蔽在项美丽府上,赶译毛泽东在延安发表的《论持久战》。邵洵美的三弟小欢当时也是游击队的,在上海附近地区。他战前办出版,各方面的记者朋友也会传递讯息来。因而邵洵美可以通过不少渠道获得各个战区的讯息和照片,刊载在他的杂志上。其中既有“自由区”政府军的,也有晋察冀边区共产党军队的,还有好几路游击队方面的。
那个期间,外国来华采访的记者很多,邵洵美有机会接触他们。譬如,写《日本的泥足》的美国女记者胡德兰(Freda Utley),她在汉口前线拍了许多伤兵的照片。《孟却斯特导报》驻华访员田伯烈(H.J.Timperley)仗义执言,写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资料大都来自他的朋友们——在华传教士的日记和报告信件。邵洵美认为他是中国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把这次战争的真相忠实地记录下来,传播到全世界,并愿意把自己新搜集的资料借给斯诺、根舍等参考。回英国后,他在众议院所作的报告,轰动了全世界的舆论界。路透社的萨姆生(GeraldL.G.Samson)从广州来,在汉口失陷前后他看见日本飞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轰炸,在炮火中冒险拍摄了近千张照片。邵洵美惊讶于中国军队离开广州和汉口前把重要的建筑物自动焚毁,他原本以为也许隔几天会回去。萨姆生说:“也许会讲和吗?你以为隔几天就会反攻回去吗?你真是上海人!我以为上海人全应当上内地去一次。内地人只转一个念头:长期抗战与最后胜利。上海人过着梦一般的生活,说出来的也只是梦话。”
他们说的话和给邵洵美看的照片,对邵洵美的冲击和影响很大,坚定了他办抗日宣传刊物的决心。从他们那里他得知,苟安于上海的人难能得悉的抗日战地的真实概况。他曾化名“BigBrother”(大哥)在英文的《直言评论》发表TheGuerrilla’s PartintheWar,又将之译成中文,以笔名“逸名”刊在《自由谭》,题名为《关于游击队的论辩》,说到各党派各支游击队的力量和作用,提及游击队与正规军并肩抗战,也指出有汉奸冒充游击队。他还创作了一首诗歌《游击歌》,是集合了他听来的民间传说,以方言、民间谚语描写敌后游击队的活动。
游击歌
时季一变阵图改,
军装全换老布衫;
让他们空放炮弹空欢喜,
钻进了一个空城像口新棺材。
英雄好汉拿出手段来,
冤家当作爷看待,
他要酒来我给他大花雕;
他要菜来我给他虾仁炒蛋。
一贪快活就怕死,
长官命令不肯依;
看他们你推我让上前线,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熟门熟路割青草,
看见一个斩一刀;
我们走一步矮子要跳两跳,
四处埋伏不要想逃。
冤家着迷着到底,
飞艇不肯上天飞;
叫他们进攻他们偏退兵;
叫他们开炮他们放急屁。
一声喊杀齐反攻,
锄头铁铲全发动:
又像暴雨,又像狂风。
几十年侮辱今天翻本,
几十年羞耻今天洗净:
从前骂我的今天我剥他的皮,
从前把我的今天我抽他的筋。
看他们从前吹牛不要脸,
今朝哑子吃黄连;
从前杀人不怕血腥气,
今朝自己做肉片;
从前放火真开心,
今朝尸首没有坟;
从前强奸真开心,
今朝他们的国里只剩女人。
眼目晶亮天老老,
真叫一报还一报:
但看某月某日某时辰,
连本搭利不能少!
他知道,抗战是军民齐上阵的,是全民族的,是国共合作抗日,所以,写战史必须全面地写:
我国历朝史书的体制,在世界历史文献中,能完整无缺,蔚为奇观,真是我民族文化最可自傲的一件事。然而“周虽旧邦,其命唯新”。我们不但要据往以知来,抑且要稽今以述古。二十五史之对于我们,撇开它永恒的文学价值不谈,只是史料,只是死的史。撇——近代史呢?近代史的重心是中外交涉史。……国内一些史家,仅是罗列,直抄,不得谓之史;倒是几个外国史家,如毛斯H.B.morse、告帝蔼Gordier切切实实做,写了巨著。他们很少用中国史料,因为不足凭信。使我们多惭愧!中国最详细的地图,是外人测绘的;最伟大的矿产,是外人估定的;最珍贵的古藏,是外人发现的。在华日寇的孽绩,现在也差不多在靠盟友在调查了;难道我们的战史,也要待外人来写定吗?
战史谁来写,怎么写?他以为:“吾人当能记忆这回事。纵已忘却,犹可访诸父老口中,但吾人如何能忘却,又如何能忘却得了?况且,‘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有血有肉的人,写血与肉的史实,是用不着踌躇的。”“有没有读者,全看你能不能客观,能不能把握着个‘正’。”
这是在1946年。六十多年之后,人们方才开始客观地评述这一场惨烈的战争。
着急地提醒当局组织力量编纂战史,邵洵美好像怀有历史的责任感,一种史学家的责任。抗战胜利之后,他重新抓起出版事业,集资开办时代书局,幽默杂志《论语》半月刊复刊。他重新出版“论语丛书”。时代书局1947年出版了两本记载重要抗战史实的书籍:孙克刚、何铁华著《缅甸荡寇志》,何铁华、孙克刚编《印缅远征画史》(孙克刚是孙立人的堂侄,随孙立人部队入缅)。这两本书不知道如今有没有引起读者和史家的注意,是不是还沉睡在上海图书馆的藏书楼呢?
《缅甸荡寇志》,孙克刚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