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2013-07-16邓加荣
○邓加荣
人生之初,其性本善还是本恶之争,是我国古代最早、影响最大、最深远的一次学术思想大论战。不论是其辩论的形式还是内涵,都不亚于甚至可以说是胜于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伊壁鸠鲁等人的关于人神命题的论战。稍有一点遗憾的是,这场论战的结果,如同哥德巴赫猜想的命题一样,也有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之争一样,至今仍不能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
这一论战的双方是孟轲和荀卿,都是弘扬孔门学说的巨擘。
为什么同一学派的人,会发生观点如此鲜明对立的激烈论争呢?原因就在于,儒家人的最基本事业是教书育人,是用仁义思想、礼乐规范来教化人们,认为通过他们的教化能够使人向善避恶,做一个有思想、有志向、有道德、守规矩的人。这样,他们就面临着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人性的本源是怎样。只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才能在原来的基础上有针对性地施行教化,正因为如此,儒家才调动了全部力量,进行了这场持续时间最久的大论战。
孟子首先提出人性本善观
虽然,在孟子之前儒家之中也有过多次的论辩,但孟子是儒门的亚圣,他的言论自然是分量最重,影响力最深最广的,因此他的性本善学说一提出,几乎一下子就成了定论。与孟子挑起这场论战的是与他的学生告子,也许就是在课堂上讨论问题时进行的。
告子先讲述了当时儒门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看法——人生之初其性本无善恶,犹如同水一般,你决定使它向东流,它就向东流,你决定使它向西流,它就向西流。孟子立即就水性来驳斥他说,水是有性的,那就是向低处流,让它向东与向西,那是人为的结果。人性也是如此,它的生性本来就是善的。孟子立论的根据,就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这四种人皆有之的心,就是仁义礼智,就是善和大善。所以说,人生下来就是性善的,善是人所固有的本质,不是由外部加工出来的。人之所以后来又有了恶行,那是因为其善的本性产生了流失。一切教化都使人返朴归真,都是寻找与归还于人之本性的自我。
50年之后的战国后期出了另一位孔门大儒荀卿,是他与孟轲对立地论战起来。荀子认为,人的本性不是善,而是恶。他的立论根据是:“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这些恶不能让它任意恣睢,才施以仁义礼乐的教化与陶冶。只有这样,人的一切行为才皆有礼度;人有礼度,这也正是教化的结果。他举例说,一根木材,要想使它直苗苗地成为可用之材,须用隐栝对它施行蒸烤矫正,然后才能取得;钝的金属器具也须要磨练,才能使其尖锐锋利。如果人天生下来就是那么善,那还要教化工作做什么呢?“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礼义是生之于圣人的制作与教化,而不是生之于人之性。荀子把后天的这种教化工作,都称之为“伪”,即人为的意思。他有力地批驳了孟子的因为流失才使性善变成了性恶的说法。你孟子所说的流失,不也是人为的过程吗?如果按照你的逻辑,人生之初的目好色、口好味、心好利等恶性也是经过人为过程才有的了。他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说:“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谓之伪。”
荀子人性本恶观偏重逻辑性
客观地说,荀子的说法恐怕比孟子说法逻辑性要更强一些,虽然它同孟子说法一样,都没能深究出人生之初性善、性恶之详,都没能够破解出这个至今仍然两悬的千古之谜。但是不管怎样,性善、性恶这两个鲜明对立的两大营垒,便自此鲜明地树立起来了。不过,荀子的说法虽比孟子能自圆其说一些,但由于思、孟学派一直被认为是儒家的正宗,所以荀子的论辩不管怎样有理、有力,始终没能动摇孟子性本善之说。因此,后来一直流传到今的《三字经》,一开头便说:“人之初,性本善。”
但是,性善学说的立论根据不足,论证的逻辑也不够严密,这是现实的存在,因之,人们还是时不时地冒着非孔、非孟的名声,对其提出质疑。先是有西汉时期的陆贾、刘向等人为其完善,帮助孟子写出了些更为充足的理由来修补漏洞。陆贾说,人虽生性本善,但须辅以“察己”功能才步步向善。人能察己,所以受命者顺,顺之谓道;不能察己,善性就会流失。此亦即孟子所说的,“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有人反驳陆贾的“察己”功能说,指出盗跖也能察出盗之为害,但他还是一个大盗;贪官也能察出贪之为害,但他还是一个贪官。因此,这个“察己”功能,无助于性本善的立论。
为皇家编纂诸子百家丛书的刘向,从另外一个方面来完善与补充。他首先将人生之初的性作了细化,说性情是个完整的东西,必当有性与情两个方面。性为阴,在身内不向外发展;情为阳,与外物接触并形之于外。孟子说人性善,是指其内在的、潜能的方面,故而说“恻隐之心,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而谈到情,它是外在的,是与外物接触并行之于外的,因与外物接触才有“造次、颠沛”的不善行为。有人反驳刘向的观点说,难道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就不与外物接触,就不形之于外吗?当然,这些心也是行之于外的,因此刘向之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汉代另一位大儒董仲舒一反常态,开始作折衷论与调和论,他说孟子与荀子的说法都对,各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因为“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与刘向之说法相反)。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孟子见其阳,故曰性本善;荀子见其阴,故曰性本恶。有人驳斥他的折衷论说,既然阴阳、善恶并生于人的一体之内,那么,世上就没有纯善和纯恶之人了吗?看起来,董仲舒也如同世上所有的调和论者一样,其结果总是费力不讨好的。
人性本善恶俱有观
在汉武帝时大力推行盐铁国营新政的公孙弘,则新起宏论,完全不同意孟、荀各执一端的偏见,他著述十篇,大谈人生之初就有性善与性恶之分。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性善的。举例而言,西周的先人后稷,孩提时候就以种五谷和树木为戏,孔子也是童年之时就玩弄俎豆等供器,学作祭祀之礼。那是谁人教化的?无人。是他们天生就禀性为善的气质所使。恶人也是如此,殷纣王从小就是暴戾异常,所以他的庶兄微子说:“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意思是说,纣王小时候的恶劣行为,便是众王子都做不出来的。
实际上,公孙弘的人生之初即有善恶的说法,也不是他的首创,早在孟、荀之前就有许多儒生秉持此说。孔门弟子密子贱、漆雕开和再传弟子世硕,都有这种看法。特别是世硕,曾著有《世子》一书共21篇,专门阐述了这一命题。《汉书·艺文志》中就有所记载,可惜后来此书遗失了,人们不知其详。世硕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善恶两种禀性,就像天地生下来就有阴阳二气一样。关键的问题在于养,如果你努力培养善的一面,养善之气,你就会成为一个善人;反之,如果培养了恶的一面,养恶之气,便成了恶人。
人生之初本无善恶观
到了孟子之时,又有了与世硕等人截然对立的观点——人生之初,本无善恶。在当时,这种观点流传得很普遍,所以,告子、孟季子、公都子等人都是秉持这一观点与孟子论辩的。因为孟子是他们的老师,告子写书时只是如实地记录下来孟子阐明的观点,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便因此而放弃了自己的观点。《孟子》中记载公都子找孟子再次论辩时,一开头便说:“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明显得很,孟门弟子中间仍然有人一再地坚持着告子的观点。
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先秦到汉末,学者中间一直存在有四种极其对立而又互相包容的观点——即性本善与性本恶,善恶皆有与善恶皆无。彼此之间,互相争论不已,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又出了一位思辨能力极强的大哲学家王充。他是一个大儒,但又敢于向儒家一些观点挑战论战。他在详细地考察与论证了上述各家观点和立论之后,又得出了一个似是折衷而又卓有创见的第五种观点,即善恶“中人论”。
王充说,孟子说的人生性善,那是指“中人以上者”,即中等以上的人而言的;荀子说的人生性恶,那是指“中人以下者”,即中等以下的人而言的。至于一般的中等之人,像告子说的人生之初本无善恶也可以,像世硕和后来的公孙弘等人说的既有善又有恶也可以,关键在于培养,在于教化,也即是孔子所说的“性相近,习相远也”。如果培养与教化得好,便成为一个善人;如果培养与教化不好,便成为一个恶人。至于那些中等以上的极善之人,则是天生就是性善的。中等以下的极恶之人,天生下来就是性恶,如同殷纣王和盗跖等人,其秉性难移,不可更改。王充最后还引了孔子的两句话作为论证,孔子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王充的论证,看来似乎比千百年来一直在论辩不休的四种观点,都更为全面一些,更贴近事理一些,当然,也还有许多不能自圆其说之处。所以,辩论来辩论去,他的第五种观点也没有树立起来,还是孟子的性善学说一直被认为是正统。而到了南宗朱熹编纂《四书》时,将《孟子》与孔子的《论语》、曾参的《大学》、子思的《中庸》,并列为官修国定的天下儒生必读的经书时,孟子的性善说便更是不可更移的了。
孟子的权威越来越高,自程、朱理学兴起后,孟子非仅次于,而且有的地方可以说是大大超越了孔子。朱熹的老师程颐便说:“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但即使如此,他的性本善观点,也还是不能压倒人们的认识和再认识,人们还是不断地对性本善的观点进行挑战,对于余下的四种观点,也还是有人不断地在著作中和言论里加以重申和新议,而王充的第五种观点,即“中人以上者”和“中人以下者”之说,虽然被认为是旁学杂收,但仍然为不少人所崇信,曹雪芹便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且看他在《红楼梦》第二回中,严肃地描述了王充的这一观点。
他在书中描述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
这不就如同王充的“中人以上者”与“中人以下者”之说——人天生就有大恶、大善的秉赋一样吗?
由此可见,人之性善、性恶的论辩,由春秋战国到清代中叶,两千多年来一直在争在辩,一直也没有能够得出一个圆满的结论来。就是到了今天,科学技术已如此发达,对于生命的认识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但对于这个问题若想认识得清清楚楚,彼此完全驳倒对方的观点和论据,也还是相当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