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击批评的《雪垠创作集》
2013-07-16彭林祥
○彭林祥
1947年初,姚雪垠从家乡来到上海寻求发展,随身带着长篇小说《长夜》和传记《记卢镕轩》的书稿。由于租房未果,只得暂住老友田仲济家。此时,一家新开张的出版社——怀正文化社——的老板刘以鬯找上门来,希望与姚合作,给他出版多卷本《雪垠创作集》。刘的出现,无异于雪中送炭,二人可谓一拍即合。为了使姚雪垠安心写作,刘请他到出版社来住。
在这个较为清静的环境里,姚开始编选他已发表的短篇小说。抗战期间,姚雪垠已出版过一个短篇创作集。这个集子以《红灯笼故事》为名,收有四个短篇:《红灯笼故事》《选举志》《差半车麦秸》《碉堡风波》,列为《大地文艺丛刊》之一,由大路出版公司于1940年5月出版。抗战结束后,此书已绝版。因此,姚就以这本书为基础,去掉《选举志》,增加了《新芽》、《伴侣》和《大选》三篇,一共六篇。全书按作品发表的时间先后为序,另结成一个短篇创作集。由于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影响最大,小说集就以《差半车麦秸》为名交怀正文化出版社付印,作为《雪垠创作集》第一种。
第二种《长夜》完成于1946年7月,后同时在开封《河南日报》和上海《联合晚报》上连载。这次的出版只是从初刊到初版,并不需要作者花费大量时间修改就可以付排。这部小说是他计划以三年时间创作三部长篇小说(总名为“农村三部曲”)的第一部,另外两部为《黄昏》和《残星》(后改为《黎明》)。作者在《长夜》的《后记》中有对后两部小说的介绍:
在《黄昏》中要写静静的旧农村是怎样的开始崩溃,怎样的沦落为半殖民地的悲惨形态。在《黎明》中要写农村在崩溃后由混乱走到觉醒,虽然是“风雨如晦”,但已经“鸡鸣不已”。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姚雪垠的三部曲并没有完成,只留下他写的《三年写作计划》,详细交代了两部小说的构思。
此外,姚雪垠还着手修改《牛全德和红萝卜》。这是一部中篇小说,曾发表于《抗战文艺》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1942年10月重庆建国书店出版《小说五年》(徐霞村、葛斯永与杨祥生编辑,共三集)时,《牛全德和红萝卜》收在第二集中,但是节录的。姚雪垠认真修改了这部小说,所以广告中有“经姚氏精心补充,使此有名佳作,更成完璧”之语。此外,他还在付印前专门写了一篇《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及其他》来交代该书的出版、修改等情况,作为小说的跋放在正文之后。这就是《雪垠创作集》第三种。这三种图书于1947年5月由怀正文化出版社一起推出。为了便于促销,刘以鬯还为此书写了宣传广告。
《雪垠创作集》姚雪垠著
抗战以来,姚氏在文坛上好像是一颗彗星,给读者的印象实在太深。他的作品既不像客观主义者的干枯乏味,又不像某些浪漫主义者的空泛浅薄,而是将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溶进严肃的写实手法。他不仅善于创造典型,运用口语,而且常常将最美的诗的情趣容纳在小说里边。因此,凡读过姚氏作品的人,都为他在作品中所表露的才华吃惊,本社近得姚氏同意,将他认为比较满意的作品,统交本社出版,以飨读者。
第一种《差半车麦秸》1947年 5月版 怀正文化出版社
这个集子虽只包括六个短篇,却都是姚氏的代表作品,读了这个集子,可以看见十年来现实是怎样发展,也可以看出来作者的风格是怎样一步步的达到炉火纯青之境。这六篇作品,有的会使你拍案愤慨,有的会使你感动流泪,有的又使你惘然微笑。其中《“差半车麦秸”》及《红灯笼故事》两篇,不仅在国内被认为伟大时代的代表作品,且均早译成数种文字,传诵国际,被列为世界名作之林。
第二种《长夜》1947年 5月版 怀正文化出版社
这是姚氏新近完成的长篇力作,充满了北方的原野气息。所写的人物是绿林好汉,生活是我们陌生的绿林生活,使你一开始就被它的紧张的情节吸住,放不下手。然而这部书却是最有分量的,最深刻的,反映北方农村的作品。如果把现代中国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开始崩溃;第二个阶段是崩溃中的大黑暗,大混乱;第三个阶段是觉醒和黎明;那么这部书所反映的就是第二阶段的现实了。
第三种《牛全德与红箩卜》1947年5月版 怀正文化出版社
当数年前《牛全德与红箩卜》在重庆发表之后,立时轰动遐迩,被认为继《差半车麦秸》后中国新文艺之光辉收获。一直到现在,我们所有描写北方农民性格的作品,还没有一部能超过《牛全德与红箩卜》的。兹经姚氏精心补充,使此有名佳作,更成完璧。这不仅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首朴素的田园诗。要明了姚氏风格之美,不得不快读此书。
(原载1947年5月上海怀正文化社初版《差半车麦秸》封底)
作为《雪垠创作集》第四种《记卢镕轩》的出版时间比第一批晚了三个月,这部书严格地说属于传记。卢镕轩是旧社会中的科学家,有了新发明,不但得不到鼓励,而且到处碰壁。作家在记这位爱国的科学家时,着墨不多,却写得十分动人。怀正文化出版社原本想继续出下去,但是《记卢镕轩》出版后,国共之间交战的战区扩大。“出版社发出去的书,多数收不回书款。币值大跌,通货出现恶性膨胀。在这种情况下,保留白报纸尚可随时售出;将白报纸印成书籍,非蚀本不可。出版社陷于半停顿状态,无法继续出书。《雪垠创作集》当然也出不下去了。”(刘以鬯《关于〈雪垠创作集〉》,香港《开卷》第三期,1979年1月号)
《雪垠创作集》是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史上的一段佳话,反映了一种新型的出版商与作家之间的关系。但是,它出版后还有一场涉及姚雪垠(作家)和胡风派(批评家)之间的一场恩怨,值得一提。
在短篇小说集《差半车麦秸》的编选工作结束时,姚雪垠为此小说集写了《跋》(1947年2月5日)。这篇跋文除简要交代新书的遍选情况之外,主要是对自己所受到的种种批评发泄了不满:
虽然我自己感到惭愧,却有两种人看见这个集子的贫乏会感到快慰:一种是被我的笔尖刺疼的,另一种是在新文学阵营中抱着天无二日地无二王的观念,除相信他们自己的小圈子是最正确和最进步的理论家或作家之外,决不相信别人对这时代也曾有些微贡献。我承认这两种人的立场是绝对不同的,但他们却不谋而合的有一个共同愿望,即是将我永远的放逐或轻轻的判处死刑。
过去既然我不曾见利失节,畏威移志,今后当然也不会对任何强者低头。……生活是战斗,我的武器就是笔。除非我真正死掉,我相信没有人使我缴械。为了我对这时代应负的责任,而不是为要使前边所指的两种人感到失望,我今后更要仔细的,大量的,没有休止的创作下去。继这个集子之后,我还有许多作品,将陆续的,一部部的拿出来,毫不犹豫的拿出来。善意的批评我绝对接受,恶意的诋毁也“悉听尊便”。我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这些表面革命而血管里带有法西斯细菌的批评家及其党徒能拿出更坚实的作品来,不要专在这苦难的时代对不能自由呼吸的朋友摆擂。
这本应该是批评家与作家关于不同文艺观点的争鸣,但姚在跋文中把矛头直指所谓的“带有法西斯细菌的批评家及其党徒”,把几年来蒙受他们对自己的人身诬陷、攻击所遭受的委屈统统发泄了出来,他要告诉他们,自己的作品不但没有被打倒,反而得到了出版的机会。
在稍后为《长夜》写的《后记》(1947年3月14日)中,作家直接点出了胡风派,对他们对自己作品的指责和创作潜力枯竭的断定逐一给予了有力的回击:
一年前,胡风派的朋友们曾经对我的作品展开了激烈批评,……他们说我的《差半车麦秸》是革命的公式主义,《牛全德和红萝卜》自然也是,而且他们从后一部作品中断定我创作人物的本领已经完了。他们忘掉了一个事实,就是《差半车麦秸》这小说发表于抗战开始后的次年春天,也可以说是最早地写出了从落后到新生的农民典型。这之前没有公式,这之后渐渐地成了公式。……至于他们说我不能够再创造出新的人物,那不过是一向目空一切地小看惯圈外朋友,……但我相信至少在十年内我的人物不会有枯竭的时候。在这部小说中我又写出了几个人物,在下一部小说中可能会写出更大更多的典型性格。
半个月后,在为《牛全德和红萝卜》写下的跋《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及其他》[1947年4月1日,此文写成后,又很快发表于北京的《雪风》(1947年第3期),编辑将原题改为《论胡风的宗派主义——〈牛全德与红萝卜序〉》。随后,有报纸转载了这篇文章。这样,这篇文章在书、刊和报纸三处发表,在文坛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姚雪垠又对胡风派发出了挑战,系统地批判了胡风的文艺观、宗派主义思想,并指出其危害性。
关于胡风先生理论上的法西斯毒素和机械论色彩,以及他对中国民族文化的毫无所知,对人民生活的隔膜,他的刚愎的英雄主义和主观主义,这一切不配做好批评家的弱点我今天都暂且不谈……关于“胡风派“这个名词,有朋友劝我不用,为的是免得别人说文坛上真有派别,其实胡风派的存在尽人皆知,用不着掩耳盗铃,我们希望胡风派能放弃过去的狭隘作风,为整个的联合战线而努力。我提出“胡风派”这名词,毫无恶意,我认为宗派主义是巩固联合战线的一大障碍,不如揭穿了的好。两年来,文坛上稍有成就的作家如沙汀,艾芜,臧克家,SY等,没有不被胡风加以诋毁,全不顾现实条件,全不顾政治影响。青年本是热情的,经胡风先生一鼓励,一影响,就常常抛开原则,不顾事实,任意污蔑,以攻击作家为快意。一般纯洁的读者见胡风派火气很大,口吻很左,就误认为胡风派是左派的代表,于是风行草偃,一倡百和,形成了很坏的风气。
应该说,《雪垠创作集》的顺利出版让姚雪垠很有成就感。因为作品才是回击批评的最好方式,他的作品现在不断地得到出版,证明了自己作品还有大量的读者市场,他的创作还有很强的潜力,他还有更宏伟的创作计划。所以,他利用为作品写序跋的机会,发泄了对胡风派的不满,并宣称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打败、击倒的作家。他这种带有挑衅的回击,自然让惯于论争的胡风派如鲠在喉,所以他们必须反击。阿垅在1947年8月初写出了《从“飞碟”说到姚雪垠底歇斯底里》的初稿,后经胡风批阅修改,推荐到了楼适夷主编的《时代日报》的“文化副刊”发表(1947年9月3日至5日)。阿垅的文章对姚雪垠的作品以及其“典型”创造极力贬低:
姚雪垠底读者多,不是别的,是那里面有着“色情”的东西,在今天的政治局势下,对于生活苦闷的小市民,是一种刺激剂也是一种麻醉剂而已。这种“娼妓文学”,它的读者愈多,并不成比例地证明它底愈好,伟大,只有反比例地指出它的愈坏,格外下流。
姚雪垠,不过外部地“刻画”了他的人物而已。不要把“刻画”看得太高贵吧。假使你没有力量以至意念使你的人物从内部活起来,那种“刻画”只是市侩底伪装术和美容院,那种“具体”只是所谓“形象化”的手法而已——和“新时代”和“革命”,那是毫不相干的。
胡风也提笔写了《先从冲破气氛和惰性开始》(1947年8月30日,发表于《中国作家》第1卷1期,1947年10月1日),文章不点名地对姚雪垠出版的作品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认为他的作品是投小市民之所好:
他们喜欢轻松,就送给他们轻松,他们喜欢机智,就送给他们机智,他们喜欢趣味,就送给他们趣味,甚至他们喜欢色情,就送给他们一些色情。这样,至少是在感受的幅度上,我们和这个时代的痛苦而伟大的广大人民,他们的雄壮的气魄,他们的坚贞的愿望,渐渐地远离了,渐渐地离开了。
所以,胡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从这里,最基本的东西遭到了遗弃,最坚贞的东西遭到了湮没,被遗弃被湮没在这一片五色缤纷的迷雾里面。”最后,他还对姚雪垠的作品归结为一个字——骗,欺骗出版商,欺骗读者,欺骗舆论。甚至他设想了姚雪垠读到此文之后可能会有的辩解:
各位,他冤枉了我的作品,请你们主持公道,我的作品里面又有三种典型的女性,又有人民大众的生活,又有《红楼梦》的技巧,又有托尔斯泰的手法,读者又多,他嫉妒我,善心的各位,同情我罢!
除了阿垅、胡风写文章予以回击外,胡风还策划在《泥土》第3期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刊登反击姚雪垠的文章。这些文章较少理论分析,大多是无原则的谩骂与攻击,在40年代末的文坛造成了极不好的影响。
其实,早在此事之前,郭沫若鉴于胡风派与文坛的对立,就撰写了《想起了斫樱桃的故事》(《文汇报·新文艺》,1947年3月24日)对胡风等人进行了善意的规劝:
我们今天自然是应该建立批评的时候,但要建立批评,必须建立自己的诚意。诚心诚意地为人民服务,这是今天我们做人的标准,也就是做批评的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明是非,分敌友,诚爱憎,慎褒贬,这都是原则上的问题。……我们做到了这些,还得遵守着一个禁条,便是不许挟杂丝毫个人的意气……没有充分的研究,通盘的衡量,适度的表达,批评实在是不容许轻易写作的。无条件的“一团和气”固然不好,无条件的“一团火气”更加糟糕。它不仅会糟蹋了批评,而且会糟蹋了朋友,糟蹋了自己,糟蹋了一切。
从姚雪垠与胡风派这一场的论争看,郭沫若的规劝不但没有奏效,反而更加激起了胡风派的战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