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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瘾

2013-07-15凌洪新

翠苑 2013年6期
关键词:金花小宝大海

■凌洪新

刘来宝好酒,可他吃不起酒,每月34元工资要养活大小7口人。老婆金花是家庭妇女,生了5个儿女,前头3个是丫头,分别取名为招弟、引弟、来弟。第4个生了个带把的,、当时没计划生育一说,但他也晓得孩子再多了是无论如何养不起的,所以他让女人给儿子喂奶一直喂到5岁,这是那时人们惯用的避孕办法。儿子小宝早就不愿意吸他妈的奶水,可挨不住老子的巴掌。到5岁时是怎么也不肯再吃,何况金花也没了奶水,就这样算是断了奶。可没想到在几个月后金花又怀上了,10个月后又生下了女儿多丫头。

原先刘来宝每个星期还会喝上两顿酒,他喝酒的日子也就是家里开荤的日子,无非是桌上多了个碗,里面是半斤肉或是一条鱼。他喜欢让小宝坐在他膝盖上,从酒盅里用筷子蘸着酒塞儿子嘴里,看到儿子皱眉头他就会哈哈大笑,不过他除了夹些鱼或肉塞儿子嘴里,他只吃肉碗里的萝卜或者其他蔬菜,在他最好的是煮花生米。

待小宝上学时,前头两个女儿已小学毕业了。那年是1963年,老大招弟才15岁,老二引弟13岁。

念不起书就在家帮你妈做点事情。刘来宝吩咐道。

有了老五多丫头后,刘来宝的酒只能改为一个星期喝一次,并且桌上不一定会有荤菜。老五多丫头落生恰逢饥馑年月,购米证上一家的供应量仅够全家人半个月吃的。招弟刚好小学毕业,便跟在妈妈身后去四下里寻吃的,春天田埂上的马兰、荠菜、猫鼻头、马紫苋、野蒜,秋天山坡上的野菇、地衣,田里的萝卜樱子,残留的萝卜、山芋、芋头,塘里的蛳螺,总之,一切能进嘴的都是她们猎获的对象,黑市上的米面是买不起的。多丫头只能丢给隔壁的黄婆婆照应,多丫头生下来两个月就再没吃上奶,原因也简单,她妈已没了奶水。全家人千方百计省下些米来磨成粉熬成米糊,反倒把多丫头喂得胖嘟嘟、白生生。

刘来宝在山地货上班,这时的门市部里基本上是没什么东西卖的,难得一见的冬瓜都能把皮刨下来再卖,刘来宝把冬瓜皮用盐腌一下,就是不错的下酒菜。门市部里3个人,董大海是孤家寡人,朱志平夫妻俩都上班,带着个抱养的女儿,在当时日子过得算得上是殷实的,所以,门市部里有些卖剩下的烂杏枯桃统统都归了刘来宝,让他带回家给孩子们打打牙祭。逢年过节,县里会有些带鱼、小黄鱼分下来,只要收回成本有盈利,他们也会偷偷留下一些剩头烂尾的分了,自然刘来宝这份会多一些。这段时间里刘来宝的酒兴也骤减,偶尔喝一点,数量也下来了。以前一顿起码要喝半斤,现在就是二两半的酒瓶一瓶,南货店里竹酒端子也就是一下,当地人俗称 “手榴弹”。菜啊之类的根本不用,就站在门市部摆商品的摊子前揉揉鼻子,三两口酒瓶就见了底。四毛八一斤的散酒,味冲,不会喝酒的人酒到喉咙就能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就连眼睛也辣得淌水,可这一切对刘来宝却是小菜一碟。朱志平总打趣他,花钱买这东西吃还不如直接吃辣椒。

年三十那晚上,桌上放着的就是半脸盆山芋,最大的也不过核桃那么大,更多的是一些根茎样的东西,就这些还是母女俩花了几天跑出几十里去农场地里挖来的,另外就是每人盛上的一碗粥。这晚,刘来宝喝下了两个手榴弹。这酒刘来宝是伴着眼泪喝下的。他泪眼婆娑地听着儿女们狼吞虎咽地喝粥发出的响声,桌上一碗豆腐、一碗大蒜、一碗咸菜不多一会碗里就都空了。这大过年的,桌上连肉沫星子都没有,他想着都惭愧。但是,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腊月二十三那天下午小宝突然病了,学校已经放假,刘来宝夫妻俩都没当回事,金花用姜和着红糖熬了汤给儿子灌下,就让他在床上躺下发汗,嘱咐招弟看着点,自己就去豆腐店里帮忙了。那晓得到晚上回家,小宝非但烧没退反而更严重了,他喉咙里还发出“吼罗罗”的声音。这下刘来宝不得不抱着儿子去了医院。在医院里连着挂了5天盐水,整整花下去10多元钱才把烧退了,这一来过年就只能节约一点了,本来他让老婆去买些肉的,可等金花二十九歇下来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拿着肉票去食品站,食品站那边的案板早已洗得干干净净。一个3万多人口的公社每天仅杀3条猪,能有几人买上肉?偏偏门市部今年又没能弄到带鱼、小黄鱼供应,原来刘来宝认为没鱼有肉也行,结果就成了眼前的景象。他抹了把泪水,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来给儿女们发压岁钱。女儿一人5分钱,儿子小宝一毛,另外一人两颗糖。老大招弟懂事没要。

你们的爸爸没本事,有愧你们了。刘来宝声音嘶哑,像有鱼骨梗在喉头。

又过了一年,招弟去缝纫社当了学徒,每个月有三五元的工资,直到她能独立操作就可以拿更多的工资了。

这时的刘来宝心里有些快活,老婆金花也进了营业食堂做了临时工,每个月能拿上18元。自然他的酒瘾又回来了。只是金花对他管得严,规定他一个礼拜只能喝两次,他要喝酒只得另辟蹊径。从家里吃了中饭出来,他不急着回门市部,而是先到南货店打上二两半揣在怀里,踅到南货店隔壁的营业食堂,一般这时候金花还在家里,她的工作时间是上午8点到10点,下午1点到夜里8点,她做的活就是洗碗、打扫店堂、帮着洗菜之类的。所以刘来宝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后面的厨房,他掏出“手榴弹”,闻着炒锅里发出的菜香味,就着这香味几口喝下了瓶子里的酒,刘来宝把这称之为揉鼻头搭酒。不过这酒他也只敢一个礼拜喝一次。自从上次小宝生病的事情发生后,金花就开始存钱,虽然现在家里的收入增加了,但还是紧着刘来宝的工资开销家里的日常生活,她自己这份工资都攒了起来,儿女们一天大一天,今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至于招弟的工资则归她个人,所以尽管刘来宝有想法,还只能同意老婆的安排。

刘来宝有种感觉,当酒从喉咙流下充实到胃里时他就开始觉得身上有了劲,酒在胃里蠕动着,他就感到浑身有了精气神。他特别理解“酒壮怂人胆“这句话。酒落了胃,眼睛发亮,双手双脚血脉流动加快,浑身像是要炸开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此时的他就好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恨天没柄恨地无环,如天有柄地有环他都能擎天拄地。当然,如果逢上高兴的事就更是快乐无边了。在他酒就是灵丹妙药,能解愁消恨,能舒筋活血,更能在酒后腾云驾雾做回神仙。金花晓得他有这毛病,因此在他喝酒这件事情上是不加干涉,只是提醒他千万别喝醉。刘来宝自问,他好像从来就没尝过醉的滋味。因为最多他也就是喝下半斤,仅只是脑袋有些晕沉沉的。这哪一天才能尝尝醉的滋味呢?

这年的秋天,合作上来了工作组。他们要查的是干部四不清问题,还有就是各个门市部内部存在的多吃多占问题,这种事情在每个门市部都存在。说起来是吃拼伙,都是大家凑份子买菜烧着吃,其实就是在门市部盘点后,从利润里抠出一点买了菜大家吃上一顿。前提是这个月不能有亏损,一定要有盈利。这样全面铺开查下来,基本上是每个门市部都存在这问题,工作组挨个进行整顿,这样一来几乎是人人过堂,个个退赔。其中,门市部经理又要负领导责任,退赔得更多一些。

山地货只有3个人,能卖的品种少,所有的货品都要从县城进来,所以利也薄,循惯例每月的利润也不多。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但他们不是每个月都吃拼伙,而是两个月或者更长一点时间吃一次,他们也不像其他门市部一样把地点放在门市部,而是放在朱志平家里。因为店里所有进出的账目只有朱志平清楚,董大海不识字,刘来宝能识的仅只是几个阿拉伯数字,何况他也从来不愿意操那么多的心。去县城进货是朱志平,货品的价格由朱志平定,他们两人仅只是在卖货,算账是凭心算,可说一切都是在朱志平的操控之下,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别的门市部总有人作为突破口能让工作组不费多少力气就打开缺口,就是经理也都是软骨头,不用费多少口舌就拿下了。唯独山地货好似铁板一块,经过多次单独接触谈心却一无所获。3个人中董大海无儿无女无家室,何况年龄也大了,问他只能是一问三不知。朱志平的账目做得是刀切豆腐两面光,问他经营状况也是对答如流、毫无瑕疵。查账也是丝丝入扣、毫无破绽。最后工作组把注意力放在了刘来宝身上,一段时间刘来宝是每天都被叫去办公室谈话,要他交代问题。每天晚上都折腾到深夜才让他回去睡觉,这白天在门市部上班,夜来去办公室谈话,一段时间下来,刘来宝的神经都快崩溃了。他本来就不善表达,现在更是说不清楚。他只能颠来倒去地说山地货生意不大,所有的货品都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何况这些都是鲜货,几天卖不掉就得降价处理,无论是水果或是鱼类、蔬菜,除了生姜、咸菜、大酱类可以时间长一些也不会坏。就是进货的价格也是随季节变化的,而他则是听梆子吃饭的,从来就不管账目,不管经营上的亏损或是盈利,自然是毁了弓弦的棉匠无从弹起。可偏偏工作组不认这壶酒钱,一心想从他身上打开缺口,当然他们的目标是朱志平。刘来宝哪见过这阵势?只觉自己冤,心情烦闷,这时酒就成了他解愁的良药,喝酒的频率也变成每天必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了,且必须两个”手榴弹“才能过瘾。金花晓得他心里烦躁,所以也就由着他,每天中饭一个,另一个是在深夜从办公室回到家里,就坐桌子前,也不用菜,开瓶仰脖跟喝开水一样,这样一来酒又成了安眠药,酒下肚身子去床上放平,一觉睡到大天光。

半个月下来,工作组最后也觉无趣。经领导上再三斟酌,把朱志平调去茧行,从南货店调徐大龙来当了负责人。让领导没想到的是隔行如隔山,他徐大龙从来就没有做过鲜货生意,自己又把经理的架子端得足足的,任怎么样跟董大海、刘来宝都搞不到一块,两人乐得在一旁看他笑话任他胡来。董大海认定就是他弄走了朱志平。他们3个人在一块已经有些年头,在董大海看来朱志平就是他的亲人。因为董大海有气喘的老毛病,每年入冬时总发,发作起来有时连话都说不了,更不要说上班了,每次都是朱志平给他请医买药、忙前忙后。这老头脾气倔,徐大龙来了连正眼都不瞧他,对徐大龙的指挥置若罔闻。刘来宝是把对领导的气撒到了徐大龙身上,因为,前前后后,刘来宝被折腾了半个月,最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回去后好好工作“,就好像他以前一直是调皮捣蛋似的。刘来宝心里觉得腻味:你叫我好好工作老子偏不好好工作。于是,他每天中午就用酒盖着面坐椅子上打瞌睡。徐大龙不懂鲜货的窍门,拾到篮里就是菜,有时从城里果品公司批回的货就是别人挑剩下的,质次价高,往往是最后扔了了事。就这样,自徐大龙来后连着3个月亏损,且数额不小,最后他主动找领导要求调走。领导也正为作出的错误决定后悔,便就坡下驴地让朱志平官复原职,又回了山地货。自然,山地货的经营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就在朱志平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把两人喊到家里吃了顿饭,董大海不喝酒,他和刘来宝开了两瓶”洋河“,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全给喝了,刘来宝第一次喝下这么多酒,他记得比朱志平还多喝了两杯,那可是一两一杯的酒杯。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心里挺美,看来自己喝一斤不成问题。这瓶装的”洋河“是比那散酒好喝且不闹头。这一宿刘来宝睡得很香。

街上闹得挺凶的那年秋天,学校里干脆停了课。已经读五年级的小宝每天往外跑,跟在比他大的学生后面呼口号,往墙壁上贴大字报,刘来宝几乎每天说他,要他不要跟别人去闹,小宝却说他这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气得拍桌子破口大骂,桌子拍得山响却舍不得弹儿子一个指头,自然儿子也不怵他,还直冲他呲着牙自顾出了门。这小东西。刘来宝满意地骂了句,也跟在后头出门上班去,只是儿子的腿比他快得多,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山地货不用做夜市,到夜来5点就上门板打烊了。董大海帮着刘来宝收拾货品,每天都是这样。朱志平在记账清点现金,其他店铺生意大每天都上银行交钱,在山地货却用不着,真正是一天卖出三瓜两枣。现在城里也乱,果品公司没人出去组织采购,下面的门市部自然也就没东西可卖。按理现在正是瓜果上市的好季节,什么苹果、鸭梨、石榴的,正是畅销季节,可眼下却是除了几只任人翻来倒去挑剩下的烂苹果,就再没了别的。

朱志平说,生意不好,我们的心情却不能坏了,今晚到我那里喝酒去。现在就走,刘来宝有些迟疑,这老是吃你的不大好吧?董大海笑骂道,不好就你请。朱志平将账簿、现金都放进拎包里拎着前头走了,董大海锁了门,和刘来宝两人相跟在后头走了。这次喝的是”衡水老白干“,朱志平说是小舅子带给他的,一人喝酒无趣,可要寻一个陪酒的现在还真不容易,到处都是战斗队、司令部,只有我这个山地货还和以前一样。刘来宝笑道,那个巴子还拉我加入他的战斗队。我问他能不能供应我酒喝,如果能我就入。巴子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哪里会有酒供应你?我说没有酒就不去。巴子气鼓鼓地走了。听到这里,3人放声大笑,就连朱志平老婆也笑了。这顿酒一直喝了两个钟头才告结束。

这时的天已经黑下来,董大海和刘来宝走出朱家在路口分了手。

刘来宝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金花坐灯下补着衣服。他问了下小宝回来没回来,金花推开凑近她面门的脸庞,看你喝成这样哪还记得儿子啊。她又叹了口气说道,这细娃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我让招弟到中学、小学都看了,没有小宝的影子,不晓得他野哪去了。你只要有酒喝就再没其他的事情会放在心上。刘来宝听她唠叨了几句心里发烦,脑子里的酒又在作祟,便转身进房里睡下,金花追进来问他,你就不出去寻你儿子啦?哎呦,他要是饿了自然会回家,招弟都已经出去寻过了,再讲现在天都黑透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寻?他嘟嚷了一句就阖眼打起了呼噜。

待招弟把他摇醒来,首先钻入他耳朵的是金花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冲到外间,只见金花坐地上搂着小宝在哀哀放声。他连忙蹲身伸手去摸小宝的脸颊,冰凉的脸颊告诉他儿子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金花看到刘来宝便放下怀里的小宝,发疯似的揪住刘来宝打了起来,嘴里还叫着你还我儿子的命来。刘来宝只能流着泪任她捶打,直到金花支持不住倒下去……

刘来宝在小宝的坟前呆呆地坐了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谁也拉不动劝不走他,他心里在后悔为什么那天要去朱志平家喝酒,如果不去喝酒就有可能出去寻到小宝,就是不喝成那样还是能出去找的,那样或许小宝就不会死,不会给那些没有人性的用刀子捅死。可他也不明白小宝怎么就会去了五里外的农场?

朱志平、董大海两人寻过来强搀起他,他已经连站都站不稳。

刘来宝戒酒了,从此再没喝过酒。

小宝把我的酒魂带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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