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的荣耀
2013-06-24易一
易一
1驴,哺乳动物,像马,比马小,能驮东西、拉车、耕田、供人骑乘。
驴的作用绝不是词典上的这些描述。对于人类,驴还是美味、艺术品、某种顽疾的偏方、时髦的唱法、某种怪诞畜生的爹、任劳任怨的劳模、使唤完了凛然赴死的义士、即使抱有偏见也能坦诚宽容的爷们。周公解梦中的驴,还是财富意象,等等等等。
如此,驴的身上,罩着很多令驴们骄傲的光环。
其实,在所有的牲口当中,驴是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一种。但,驴又是最能本土化、最能适应环境、最能抗造、最有经济价值、最任劳任怨、性价比最高的一种。
在农村两年生活劳作的经历,让俺对驴大有好感。当年,带着电影里和画报上农村机械化的憧憬:金色麦浪、银白棉田、万顷青纱帐,那拖拉机、收割机、脱谷机一排排、一辆辆,多么气派和浪漫。谁知,下乡一看,队里就两头老牛和一头驴而已。运肥耕地,大多是人力,能用上牛,要大队长特批。而那头驴,拉着一辆地排车,专供书记和大队干部的亲戚们开会或者走亲戚之用,一般的农户是沾不上边的。
那年月还在文革时期,讲究班子的三结合。俺是知青组长,又是团员,带头剃了光头,栽下了扎根树,还能写写画画,吹吹拉拉,算是很扎眼的,自然成了被结合的对象。于是,俺也能和队干部们一道坐上驴车,颠颠地沿着农村的土疙瘩路,到公社开会,到片区视察。得了这些职务之便,俺也能得到书记队长的特批,赶上驴车到公社粮站拉粮,知青组谁要是有个什么病的,还能享受坐驴车去公社卫生院看病的待遇。
啊,赶着驴车,轻盈地小跑在乡间的小路上,白云在头顶追着,柳树条从身边掠过,车尾泛起的尘土就像电驴子冒出的青烟。俺哼着小曲儿,闻着麦香,用小藤棍儿轻敲驴那圆如弧线的屁股,比现在开奔驰坐宝马还滋润。
打那以后,俺就对驴有了好感。只要有机会坐驴车,俺从裤兜里,总能掏出棉饼、玉米窝头、高粱米,甚至是一小块白面馒头,算作驴的高级零食。那头驴,公的,五六岁的年华,正值黄金年代。它一身青灰的绒毛、洁白的牙齿、灵动的长耳、大大的眼睛、敏捷的四蹄、富有节奏的尾巴,见到俺总是扬扬驴头,甩甩驴尾,用蹄子轻刨沙土地,嘴里发出阵阵低鸣,表示好感和亲近。有一次,我到县里开会,十多天没在村里。回到驴棚,那驴见了俺,“欧啊———欧啊———欧啊”,仰天长鸣三声,好像是久违了的朋友。然后,凑过来闻俺的裤兜,自然是好吃的犒劳一番。那驴,吃完了还用头轻轻擦擦俺的胸襟,鼻孔里散发着草料和食物的香气,点头,撩蹄,摆尾,知道感恩哩。
“驴叫”形容的不是好声音,但俺觉着那声音悲壮苍凉,带着远古的风声,和着大地的脉搏,肆意奔放,如雷贯耳,昂扬向上。而且,人的心境不同,也能从驴叫的声音听到自己心灵的回音。你悲,那驴叫声犹如秦腔,苦涩高亢,似乎呐喊出了生命的爆发和尊严;你喜,那驴叫声犹如唢呐,响亮清脆,有催动人心的喜悦和快感;你哀,那驴叫声犹如一把大提琴的低音,如泣如诉,极尽悲情哀婉之回肠。
因此,我开始学驴叫,反正在那个年代能听懂驴叫的人也不多。而每当我累了、苦闷了、伤感了、委屈了、亢奋了、高兴了,我第一念想就是面向蓝天,张开大嘴:欧啊———欧啊———欧啊,末了,还将双唇哆嗦着扑哧几下,算作尾声。这声音,竟然得到了驴的回应,我叫,它也叫;它叫,我也叫。以至于,后来村里的人们分不出是真驴叫还是我叫。而驴叫,后来又成了我晚会、酒桌上的保留节目,每逢节日庆典或者酒酣尽兴之际,我都要驴叫几声,保管博得满堂喝彩。
有一次我去县城参加民兵骨干集训,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后闹肚子,发高烧。县城离公社30里路,搭上个长途车不难。但到公社我下来后,离村还有20多里路。当时,头疼欲裂,还不时伴着肚子里阵阵绞疼。我勉强挪到公社大院外的一堵墙下,倚在那儿,盼着能有知青出现。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触碰我的脸庞,睁眼一看:啊呀,驴,是我那亲爱的驴来救我了。当驴车载着我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天色已晚。伙伴们叫来赤脚医生,冲俺屁股打了一针,又昏睡过去。第二天醒了,浑身轻快多了,我赶紧去看驴,可驴又载着队干部们出公差了。
我记得,我和队上的那头驴的分别是在1976年初春。我当兵了,一身绿军装、一个绿色的背包和一个手提袋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剩余的盆盆罐罐,旧衣服什么的,都送给老乡了。大队书记派了一个叫许蓝山的农村小伙子,也是我农村最好的哥们,送我去公社的汽车站。蓝山也想当兵,但没验上。一路上,他用鞭子猛抽驴的屁股,似乎发泄着对命运的不满。我心疼那驴,说:“别抽驴了,就让它慢慢走吧。”那驴,似乎也知道了我和他分别的时候到了,步履沉重,几步一回头,伤感无奈。下车后,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棉饼,那是棉籽榨油后的副产品,浓香又耐嚼。驴小口吃着,不时悲伤地看我的眼睛,人眼驴眼相对,都泛着泪光。
我抚摸着驴脸,然后退后几步,面向蓝天,张开大嘴:欧啊———欧啊———欧啊,那驴,没等我发出扑哧扑哧的尾音,也激动地抖动驴唇,露出白牙:欧啊———欧啊———欧啊。一人一驴,都用同一种语言倾诉离别之情。我能听出驴的声音里有激励的成分:到部队好好干啊;驴也能听懂我的声音:在村里别耍犟脾气,好好珍重啊。我等着驴发出尾音后要扑哧双唇,但那驴反复鸣叫,没有停下的意思。真的是长歌当哭啊。蓝山被这一幕深深打动了,他对我说:“这驴,通人性哩。”
后来,这许蓝山成了山东高唐县城蓝山食品集团的董事长,除了花生油和饲料,还经营当地名优土特产——高唐驴肉。不过,他送的驴肉我一口都不吃。想起那驴,我心口窝堵得慌。
2我对驴的好感,让我对人们总爱把驴挂在嘴边上表达一些负面的说法,很有意见。
比如“驴唇不对马嘴”、“黔驴技穷”、“卸磨杀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犟驴”、“傻驴”、“蠢驴”等等,不都是些贬义词么。驴这么朴实、这么吃苦耐劳、这么听话、这么有人情味,凭什么呀。马就不蠢么,牛就不笨么,还有那非公非母的骡子,为什么偏偏拿驴来说事呢。更有甚者,驴身上的某些部位,也成了人们用来奚落某些缺陷缺点的比喻,如“驴脸”形容人的脸盘过长,“叫驴”则形容某人说话嗓门大。有一句歇后语,用驴的某个部位表达了一种兴奋、少见、稀罕的意思:“驴锤子敲鼓——头一回”。如果有一个姑娘向你刨根问底问这句话意思的时候,你好意思解释清楚?所以,还是用“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比较好。你看,唯一一句中性词,却又偏偏用了驴的那个玩意儿来形容,驴真的是倒霉透顶了。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看驴在磨房里被蒙上眼睛,拉着沉重的磨盘转圈。每当我看到这单纯善良、惟命是从、不会偷懒投机耍奸磨滑、一辈子走到黑的驴干这种差事,我就替它辛酸,替它难过。一圈一圈转走就是驴的职责,只要不揭开蒙在眼上的黑布,它就不停地走下去,直到饿死、累死。驴大概没有时间年轮的概念,就知道干、干、干,从不想着自己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必要的福利待遇还是要提呀,可驴就是不开窍。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带薪旅游,法定假日,加班误餐,老婆生日,驴儿出生,这些都是劳动者的权益,可驴不知道享受,不知道维权,不主动争取,更不敢组织驴们一起向雇主叫板。所以,形容干完了某件事,或者形容某个人没有什么用处了,就只能用“卸磨杀驴”这句话形容了。
联产承包制之后,有些富裕起来的农户有实力买高头大马了。在农村采访时我发现,每次进有牲口的农民家里,主人总拿马来向我炫耀致富后的变化。大户人家里的牲口棚里拴着几匹高头大马,那是家境殷实、财力厚实的象征。你走进院子,主人会特意领你去马厩看看,炫耀着自己的马怎么好怎么好。如果此时这马嘶叫,主人会夸耀说:“听,这声音多么嘹亮,这是象征着您的前程似锦啊,这马识贵人啊。”而走进一般的庄户人家,驴就拴在门口的一棵树上,要不就是一块石头上,一看享受的就是风餐露宿的待遇。主人是绝对不会向来客炫耀自己的驴多么多么好的。如果这时驴恰巧叫了起来,主人会认为是对客人的大不敬,除了大骂这畜牲不长眼,还要捡起棍子痛打那可怜的驴一顿。驴不能觉着挨揍是冤枉的,不能耍驴脾气,否则,不仅挨揍,还要挨饿,更严重的是还有可能被发怒的主人拉到集市上,卖给驴贩子,变成一锅驴肉。
对驴的偏见,滥觞于柳宗元,要不是他写了《黔之驴》,驴不会背上这么多骂名,遭受这么多的挖苦和讥讽。而且,这篇寓言有明显的硬伤,很多语文老师在备课时都没看出来。“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开篇之处,就点名了“有好事者”。何谓好事者,吃饱了没事干撑的,把一头驴用船运来,搁置山下,人为地造成了虎驴相见、强弱对决的局面。老虎是谁啊,林中之王,再没见过驴,天性好斗,何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的滑稽场面?明明是好事者的恶作剧,文人非要从中抽取出一个大与小、强与弱互相转化的哲理,还谆谆告诫后人,看到这头傻驴了么?本事就是尥尥蹄子,却在老虎面前耍弄,最后丢了性命。还有人漠视大自然的规律,愣是给驴扣上了外强中干、无德无能、无自知之明的帽子,让驴何其冤哉?悲夫!
3鉴于我和驴的缘分如此深厚,我不仅要为驴伸冤,还要为驴表功。
民以食为天,要说驴的功绩,首推驴肉的食用、药用价值,堪称百肉之最。据《本草纲目》记载:“驴肉补血、治远年老损,煮之饮,固本培元”。中医认为,驴肾和驴宝还有壮阳补肾的功效。驴肉比猪肉羊肉都鲜美,是因为氨基酸的含量大大超过了猪羊肉,更为神奇的是,驴奶竟然和人乳的营养成分相似,在埃及,驴奶还是美容品的主要原料。
我下乡的地方高唐县驴肉生产历史悠久,很多老店都是百年字号。高唐县招待个人最奢华的酒席就是全驴宴。餐桌上各式美味佳肴全都是驴身上的宝贝,食过者无不惊呼“味美之极,真是应了那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啊。“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野史上传此语出自慈禧之口。当年,老佛爷为躲避八国联军,带着光绪帝逃到了山西一个什么村,当地的人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好拿出驴肉犒劳这位清国的CEO。慈禧品尝之后齿留醇香,回味无穷,问:“何等美食,令老妪如此胃口大开?”太监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说:“秉太后,是驴肉。”慈禧先是一愣,然后嗤嗤怪笑起来。笑毕,说了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从此,这话就成了驴肉最响当当的宣传语了。
在我的家乡鲁西南的东阿县城,有一条叫做狼溪河的小溪,水质甘美清澈,专用于熬制驴皮生产一种滋补品阿胶。中医认为,阿胶是血肉有情之物,为滋补强壮剂。平素体质虚弱、畏寒、易感冒的人,服阿胶可改善体质,有极大补益。
我在大学上古汉语课的时候,一位老师讲训诂学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是关于驴的。他在课堂上字正腔圆地说:有些字,汉语拼音无法标注,但仍可以读,比如驴和马交配后生出的后代叫骡子,骡子和骡子就不能生育了,如果万一那个这个生出来个东西呢,那就奇了怪了。说着,老师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了一个“特”字,然后不怀好意地问前排的一个女生:这个字念什么?那女生立刻回答:“念‘te”。老师说:“错,应该念‘der,就是说,这太意外了,太特别了。”女生脸红了,我们都大笑。老师一脸正经,说:“笑什么,驴马交配,生产壮劳力,还不为社会增加负担,这可是驴的特殊奉献啊。”
驴的形象,给作家、艺术家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在全民族渴望中国获得若贝尔文学奖的呼声中,是谁帮助莫言步入了庄严的文学家殿堂?是驴。在《生死疲劳》中,主人公西门闹六道轮回的第一次托生,就变成了驴。那驴,顾念旧情、古道热肠、忠诚可靠、黑白分明,敢斗恶人和野狼,敢于追求自己的婚姻幸福,和一头叫花花的母驴私奔。还有西班牙那个叫塞万提斯的作家,让一头驴作为堂吉诃德的忠实伴侣,一起不自量力地和风车作战,滑稽可笑吧,但无畏强权专制的精神,在有些人眼里,就是那么荒唐可笑。但,这无损于人格力量的强大。人的愚蠢和驴的愚蠢,在强权面前,反而折射了不屈不挠的意志的伟大。
驴和旅游爱好者结下了缘分。过去,谁也不愿意别人说自己是驴,更不能自己承认自己是驴。但现在不同了,黄金周长假让人们撒欢似的走向了大山,走向了草原,走向了沙漠,走向了森林,走向了大海。走在路上,欣赏自然美景,拍下动人时刻,回来炫耀,留住记忆。不知是谁,将爱好旅游的人称为“驴族”,很多网站和报刊还将旅游的栏目称为“驴族日记”、“驴行天下”、“驴人看世界”。驴+友,就是旅行中结伴的朋友,多么实在啊。
最近,人们还发现了驴的叫声有止嗝的作用。如果你岔了气,不断地打嗝,让你的朋友(一定是个男的,嗓子沙哑的)学几声驴叫,保管嗝声顿止,气顺平滑。据说,自从这个妙方被人发现以后,只要在优酷网上搜索“驴叫”这两个字,立刻会有一大片各种各样的驴叫声供你选择。点击出来,公驴母驴,大驴小驴,洋驴土驴的叫声不绝于耳,就在这此起彼伏的驴叫声中,不光不打嗝了,而且感觉到人生如此美好,社会如此和谐,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驴啊。
让我们与驴为友,与驴共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