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总要倒下去
2013-06-24王石平
王石平
告别
郭怀义是老年大学的舞蹈演员,虽然是退休之后学的跳舞,可是特有那个范儿,穿着半长不短的裤子、打着绑腿跳洪常青,大跳时还真能跳起来,修长的腿像把大剪子一样打开,收上,踮着脚尖、挺胸、收腹、抬头,那气质,老年大学舞蹈团里人人愿意跳吴琼华,就是为了让他托举一下腰,跳个双人舞,幸福得发晕。
2012年重阳节的演出之前,他像从前一样自个儿给自个儿画好了妆,然后从帆布包里拎出塑料瓶子,一抿一口地喝了几口水,在后台的椅子上静静地候场。
“红军女战士们”像一群快乐的老鸭子,叽叽嘎嘎地从老郭的身前身后走过,特意跟他打招呼:“老郭,我熬了冰糖银耳,你尝尝,特别治你的咽炎。”他矜持地摆摆手,微笑地表示感谢。还有人凑过来说:“我看你有点憔悴呢,我这儿有巧克力,来一块儿吧。”老郭还没说话,就有人说:“人家画着个妆,怎么就憔悴啦!”
其实那人说的没错。老郭已经几个月没睡一个好觉了,这一个星期几乎是夜夜坐着熬天亮。为这个演出,他吃了大量的药。
终于,舞台总监通知他上场了。
他一个亮相,后台的“女红军”都在两侧看。有多少人内心里喜欢这个干净的、消瘦的、挺拔的、忧郁的男人。
郭怀义有着一个艺术家或者诗人才会有的忧郁。像他们那一代人喜欢的雪莱或普希金。而他恰恰喜欢“秋风颂”,也喜欢朗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
这一次的“万泉河水”,郭怀义跳得特别投入,特别完美。卸妆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当时没有人注意。
他说:“这是我的谢幕!”
通常演出之后,他们会去金鼎轩宵夜。这次他没去。他背着双肩背的帆布包,对着“女红军”战友们摆了摆手,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周之后,他去了圆明园。刚开门就进去了,几乎是头一个。围着福海转了一圈。然后从脖子上解下老年证,挂到一棵不高的小树上,站在福海边上支起了胳膊,像是大雁展开了翅膀一样,有旁观的人看到了,以为是在晨练,不同的是姿态优美。
他把胳膊举了一会儿,然后,从容不迫地跃进了湖水。
福海的水并不深,只有半人高。但是对于一个去意已定的人来说,这些水足够了。
晨练的人把他打捞上来时,在小树上发现了他挂上去的老年证,知道这个以优美姿态告别人世的人叫郭怀义。
他是有备而去的,老年证上他用圆珠笔写下了家里和单位的电话。
从容的
几乎就在同时,郭怀义的老伴打开抽屉拿饭卡时,发现了一个信封,写着她的名字。她一眼就认出了是老郭的字,突然一阵恶心,胃翻腾起了一股苦水,她忙用手捂住嘴还是喷出了一些,慌忙到了卫生间,干呕了好半天,心慌意乱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一路小跑地又到抽屉跟前,打开信封,掉出了一张白纸,她甚至没有力气弯腰把那张纸捡起来,因为在这时她还发现了抽屉里有老郭的那串钥匙、乘车证、钱包。她觉得有一只手在抓她的胃,使劲往下拽往下拽,又是一口苦水,吐到了地上。
她用手扶住桌子才没让身子摔到地上,可是整个人已经垮了,不成声地喊儿子:“小义——小义!”
郭小义正在起床穿衣服,裤子刚穿上一条腿,听着声音不对劲儿,拖拉着另一个裤腿就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妈、妈——怎么回事!”
母亲脸色蜡黄地靠着写字台,用手指指地。
郭小义看到了那张纸,他拾起那张纸,只有几行字,是爸爸的笔迹:
“淑英、小义:我走了!对不起你们!知道说请你们原谅也得不到原谅!我还是要说一句:对不起!请保重,好好活着。”
第二行字是写给外人的:“妻子贤惠。儿子孝顺。我有病,和他们没有关系。”
郭小义的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睛。好在只有这几行字,再多他也看不清了。
母亲看到儿子的泪水,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往下滑,顺着写字台慢慢地萎顿了下去。可她的脸是扬起来的,盯着她的儿子,使出了全身的劲儿才说出来一个字:“念!”
郭小义犹豫了一下,用胳膊擦了擦眼,他突然觉得应该把母亲扶起来,便弯下腰去要扶住母亲。
可是坐到地上的女人使劲地摇头,使劲地摇头,又说出那个字:“念!”
郭小义已经泣不成声,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悲恸一次一次地打断了他,那几行字断断续续地念了好半天。
母亲大叫一声:“天呐——怀义呀!你终于还是撇下我啦!你好狠心呀好狠心呀!”便大放悲声。连卧室的电话都没有听见。郭小义听到电话铃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正是圆明园的工作人员打来的,只告诉他人已经投了湖。他问还有救吗?回答是不行啦!
他只觉得嗓子里一阵儿甜腥,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暗伤
郭怀义说:“我有病。”是说他患了抑郁症。
不熟悉的人没人相信他会有抑郁症。
他怎么会有抑郁症?这是知道了消息之后同事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郭怀义一周之前还跳了漂亮的《红色娘子军》,他演党代表洪常青,人人都看到了他跳得那叫一个好。有抑郁症的人难道不是目光呆滞、蓬头垢面的么!或许应该是面黄肌瘦、长吁短叹、萎靡不振呀!可是老郭是那么目光清澈、干净利索、身板笔挺、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哪。
于是又有人说,多亏老郭留下了遗书,要不淑英和小义还不让人给骂死!
还有人去咨询心理医生,问一个常常微笑的好男人也会是抑郁症么?医生的回答让人们吃了一惊:微笑的抑郁症更危险。因为他们的愤怒是向内的,是指向自己的内心的,所以不容易得到宣泄,更不容易被人发现,微笑只是一种假象。
但是,一个人活得好好的,退休教授,正高级职称,一个月开七八千块的工资,科研单位的待遇那么好,况且还上了个老年大学,更何况还能跳漂亮的舞蹈,这样的人怎么会得抑郁症呢?
郭怀义的离去,就像是一个谜,成为这个单位人们议论不止的一个话题。
所里的领导很人性化。特别请了心理大夫给离退休的人和职工开设心理讲座,还请到了有名的专家。每次讲座之后,咨询的人都围着咨询师问好多问题。
工会领导认为最应该接受讲座和咨询的就是郭怀义的妻子和儿子。谁比他们更痛苦、更迷惑、更难过呢!特别是听到抑郁症会有百分之多少的遗传之后。
淑英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让人们的眼光盯着自己,打探自己,她知道有的眼光会像毒蛇一样。可是经不住儿子、儿媳的苦劝,特别是儿媳的话打动了她:“妈,您一定不希望小义像爸爸一样吧!爸爸如果当初看了心理大夫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她的儿子,孝顺、听话的小义。她不能够往下想,害怕想想就会成真,就是罪过,想想心里就是一阵剧痛。她终于答应和儿子一起看心理大夫。
从大夫的口中,她听说了丈夫的去世对于家人是一个创伤事件,而这样的创伤如果得不到修复,日积月累地窝在心里,在心里折腾来折腾去,早晚,他们也会患上抑郁症。
丈夫的妹妹因为高血压,没赶来送一送。之后来家里小住,从她的口中,淑英逐渐明白了一个事情,她丈夫的心中有一个伤口,一直没有痊愈,过去,人们不敢碰它,以为碰到了会痛,以为不去提不去碰,那伤口自己就会结痂、落痂、平复伤痕,然后遗忘。
他们不知道,有些爱与悔恨是永远不可能忘却的。
弟弟
郭怀义兄妹三个,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弟一妹。
29岁那年,他在东北上大学。小他4岁的弟弟怀礼在河北矿院上学。他们都是工农兵大学生,因为根红苗正,也因为在动乱的岁月里坚信这个国家早晚还得靠科学和科学家治国,所以兄弟俩一个在内蒙建设兵团一个在城里街道上班都没放弃学习。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复了职,兄弟俩也分别被推荐上了大学。
那年他们说好了一放暑假就在北京会合,一起坐车回江苏的家。弟弟本来车票都买好了,临时怀义推迟了到京时间,原因是他悄悄谈了一个家是大连的女朋友,跟着女孩回了趟家。弟弟在学校多留下的那几天有一个致命的日子,就是7月28号唐山大地震。他被砸在了宿舍的瓦砾之中。
地震之后,弟弟的一条腿截了肢。
再往后,穿上了假肢,那条假腿总是穿着个大皮鞋,上楼梯的时候会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本来喜欢打篮球、打排球,技术不算好,但是能拼敢抢。后来只能打打乒乓,接接对方不扣杀打过来的和平球。
他本来有一个高中时就要好的女同学,后来跟了班里的另一个原本处处不如他的男生。他还去喝喜酒,大醉而归,摔倒在雪地里。让同学背回家,郭怀义去开的门,他心疼弟弟所以冲他嚷嚷:“这样的酒喝它作甚!”被弟弟的拳头打了个满脸花,弟弟的拳头很硬,他每天早上坐在凳子上举哑铃。
郭怀义在高考恢复之后考上了研究生,出了国,成为了单位的业务尖子,结婚,生子。一帆风顺,落户到了北京。
父亲心脏不好,刚过六十就去世了。他赶回去见了父亲的最后一面。让氧气罩罩着的父亲显然是在等他的长子。
他让人把那个罩子拿开,说了句:“郭家的灾,都让怀礼给挡下了。”他定定地望着他的长子,喘了好半天,才说,“替我照顾你弟弟。”
这之前郭怀义从来没有多想弟弟失去的那条腿和自己的关系,不是没有联想,而是不让自己想,害怕想,怕人家认为是自己的错,怕冥冥之中的那个被叫做命运或啥啥的东西。然而父亲说得是多么艺术啊,又是多么深刻呢!
他看着弟弟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坐着,看着弟弟像一根木头一样不动声色地送走了父亲。他记得母亲曾说:“怀礼,你父亲走了,你怎么也不哭一哭?”弟弟说我早就哭过了。其实他真的没哭,因为哥哥怕他想不开一直盯着他,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哥哥看到弟弟一口一口地吐血。
后来弟弟也成了家。娶了普通人家的普通女人。说这话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干部家庭,而是因为实在差距太大,那弟妹整日呆着一张脸,好像郭家欠她八百吊钱。
后来弟弟离了婚。没有孩子。可不是郭家欠人家的吗,弟弟没有生育能力。郭怀义怀疑,弟弟或许根本就不能尽人伦。
郭怀义一直照顾着弟弟,却在心理上躲得他远远的。他们从来不提1976年夏天的那场地震,从来不提因为他退了车票,不提因为多留校那几日遇上的倾城之灾。直到,弟弟大桶大桶地喝可乐,整夜整夜地打游戏,终于患上尿毒症,直到不治。
郭怀义痛恨自己到最后也没能在弟弟面前说一句对不起。到末了也没能在弟弟面前忏悔。他心里的痛无以复加,不可名状,难以向人说。就这样,患上了抑郁症。成为了一个看起来像诗人一样忧郁的人。
抑郁着
他也吃过抗抑郁的药,也在努力去上老年大学,努力地跳舞,努力地融入到人群之中,微笑、运动(跳舞那么大的活动量应该是运动吧)、饮食清淡、不吃油炸食物——他到网上查一切可以抗抑郁的办法,逐一尝试,有的有一点点效果,有的完全是扯淡。
他跳舞的时候就不抑郁,可跳完之后卸了妆回到家在寂静而黑暗的夜里,他会陷入更深更深、如深暗得不见底的深海一般沉重、冰冷、令人窒息的抑郁。
最初,是每天夜里三点醒来,之后无法入睡。
后来,是夜里两点、一点醒来,后来是整夜无法入眠。凌晨,天渐渐亮起来,而他,是愈加绝望,无法忍受的早晨,因为,受尽折磨的一天又将开始。
他的心病,无药可医。
前年,老年大学想自己排演舞剧,从艺术学院退休的编舞弄了个《蓝桥》,说的是一个古代的爱情,相爱的俩人相约在蓝桥,后来发了大水,冲走了等待的恋人,另一个也投河自尽。
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了郭怀义,他奋力地很投入地演,演那个书生,抱着柱子让漫上来的水淹死也不离去,他努力地去演古代的那个信守承诺的书生。或许是他内心的一种愿望以及内心的补偿。他想以此证明自己是有信义的人吗?他是想以此填补1976年夏天的那个黑洞吗?他演得又好又准确令导演吃惊,称赞他是一个真正懂得艺术的人。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想好了自己的归路,这或许是他选择投水的原因。
他一步一步地完成,做得从容不迫。
跳完了最后的《红色娘子军》。写下遗书,尽力不连累妻儿。投湖之前还将老年证挂到树上,以便人们辨认身份。
最后,完成了他展翅的那一跳。
他的苦难,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但是,对于他的家人,这个痛苦才刚刚开始。
那就是没有尽头的自责。将愤怒指向自己。
他们在没完没了地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拦住他的那一跳。”他的家人因此而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人。
一个人用非正常的方式完成了解脱,或许也成就了爱着他的人的一种枷锁。
后记
大约有12%的人在他们一生中的某个时期都曾经历过相当严重需要治疗的抑郁症,尽管他们的大部分抑郁症发作不经治疗也能在3~6个月期间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感到抑郁时可以不用管它。抑郁症对人的危害很大,它会彻底改变人对世界以及人际关系的认识。
抑郁症的产生至今没有明确的解释,有可能是没有得到修复的创伤事件,比如地震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的伤痕或许我们看得见,或许看不见,但是,经历过唐山、汶川这样的劫难,都需要心理上的抚慰,应该是政府或社会织所关注的,因为一条生命活下来,不仅仅是有房子住、有工作做这么简单。
还有的抑郁症与人格有关。抑郁症还有一定的遗传概率。
老年的抑郁症随着中国白发潮的到来,应该引起社会、家人更多的重视。近年来,因抑郁症导致的自杀也在上升。作为家人,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关怀,要成为一堵墙,挡住抑郁症患者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
抑郁症不总是负面的,从心理学说,所有的创伤都可能成为一笔精神上的财富,走出抑郁症,将会成为更有能量的人。因为体会到了生命的深度,深度思考过生与死以及活下去的意义,他们将成为更有质量的人,更有共情能力的人,也会成为更有意义的人。
所以有人说,抑郁并活着,才是高贵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