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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江湖

2013-06-24李小坪

祝你幸福·知心 2013年6期
关键词:王家外公哥哥

李小坪

外婆老得那么厉害,像岁月一样老。冬天已经来临,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热量抵挡严寒。

外婆老了,腰弓背驼,时时像在地上认真寻找一枚针,用来缝补被时间磨掉的那几粒扣子。

我知道,属于她的冬天真正来临了。

一脚踏入80岁后,外婆好像才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年。这一辈子,她都没停下过手脚,不停地和生活对抗与拉扯。80岁后,时间摧枯拉朽似地生拉硬拽着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迈向一串幽深的日子。

外婆年轻时,应该算一个极为标致的女人。那时,幼年的我常常趁外婆放工回来,或休息的间隙,趴到她身上,摸她挺拔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长长的睫毛,饱满的鹅蛋脸,大而肥厚的耳垂。尤其是那个令人惊叹的大耳廓,衬出了我五官的小家子气。我常常掩饰不住地夸外婆,她一怒一羞,一抬手一巴掌,我吱溜一下跑出老远老远。

每个人,都与苦难息息相关。说起来,那个年代的人,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历经磨难,共同着那个时代的生活与命运。

后来长大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以准确描述外婆的词:江湖。她有一个巨大的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她就一老大!

外公7岁丧母,不久有了继母,无从体会人间的温暖。外婆比外公大一岁,一个是美丽勤劳的女孩,一个是俊俏孤单的少年。分家另过,几块门板,几只碗,在清江岸边搭一个窝棚,就是一个家了。外公承祖业,在清江里捞生活,一年四季少有靠岸的时候。美好温存的日子肯定有过,彼此的关爱呵护也有过吧,只是,时光是一张粗砺的砂纸,渐渐打磨掉了生活中的很多美好。中年以后,那么单纯善良的外公,不知何时竟学会了酗酒。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酒而已,那些场景,在许多年后,我仍然不能释怀。曾有人怀疑是不怀好意者对外公下了咒语,也有善意者认为外公长年在水上漂泊太无聊太无助,总之,外婆真正的苦难是从外公酗酒开始的。

那些场景是可怕的:只要外公一回家,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包括五大三粗的父亲。酒要上桌,还得有好菜,一仰脖,一杯酒落肚,外公的酒劲儿就上来了。外公发酒疯的程序一定是这样的:先是把家里某一个人骂一顿,如果对方稍作辩解,叭一声,饭碗扣到地下成了碎片。尔后是让外婆给他添酒,动作稍迟三五秒,哗啦一声,一桌子碗碟全部报销。外婆总是不长记性地劝他:“新春,别喝了,你真醉了。”这时,外婆的头发就会被外公一把抓在手里,外婆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还手。那时的外婆多健壮啊,天天挑着百十斤的担子上坡下坎,可面对外公,她却像只可怜的猫,任外公含糊不清地痛骂。外公闹够了,会带着如雷的酣声满足地睡去,剩下我们清理战场。第二天,在艳阳高照中,外公满意地伸个懒腰,然后奇怪地瞅着外婆肿胀的脸和鸡窝似的头发:“你这是咋了?难道我昨晚又醉了?”外婆轻声说:“没事,你好好休息。”然后带着满腹的委屈去地里卖力地干活儿,以消弥那些无处安放的惆怅与苦涩。

那样的光景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外公退休并得了癌症。刚刚60岁,外公退休回家,外婆想着总算苦尽甘来,可以跟着这老头子享享福了。几十年来,还没有认真地进过十多里外的城呢,把她放大街上,她会像只失明失聪的猫,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可是,命运是残忍的,外公用几十年的放纵,透支了自己的体力与健康,包括心情。然后在人生本应最放松的暮年,收到了命运的判决书:胃癌且是晚期。外公收敛了脾性,收敛了笑容;外婆放大了宽容,放大了疼痛。

外公其实很聪明,他会许多手艺,木工、瓦工还有篾工,做啥像啥,比外面请的专业手艺人还强。外公也是温良的,只要不沾酒,他对外婆百般疼爱,眼里满是柔情。他懂得外婆的付出,懂得她的委屈,只是他战胜不了要命的酒。外公还是浪漫的,在水上漂泊,他会用心栽培各种花草,然后找机会给外婆搬回家。外公读过很多书,偶尔会讲给没文化的外婆听,每次船行水上过家门的当口,他会用大喇叭朝家门口调皮地喊着外婆的名字,告诉她老郑今天打家门口过就不回去了。那些暗语,想必外婆是懂的,船虽不能靠岸,但外婆的心暖暖的,柔柔的。在闭塞穷苦的乡村,十里八乡,外婆是唯一一个享受这种“诗情画意”的女人。

每当有人善意地同情外婆,并对外公的耍酒疯表达愤怒时,外婆会说,他心里苦着呢,我不怪他。一句话,便抵消了外公所有的过失。

外婆非常善良,可是她却很能打架。只有经历过相同生活的人,才能体会到我小时候的处境与心境。那时候,父亲和外公在外工作,外婆和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因为我们是外姓,在家族势力扎堆的农村,我们是被排挤的。哥哥常常在路上,被同村的大个子拦住痛扁一顿,还不许回家给大人说。三组的王姓一家,有三个虎背熊腰的儿子,总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欺负我们。哥哥个子小,也不算机灵,但有一颗保护小弟小妹的雄心。我常常目睹哥哥被他们揍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嘴上挂着血水,而我只能吓得哇哇乱叫。外婆气愤难当,找过他们家理论,可人家不仅不教育孩子还口出狂言,那几个小子便在家长背后挤眉弄眼:看你们怎么办!

终于,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王家的大儿子悄悄地蹲在树上,将一泡尿撒在哥哥头上。外婆决定反击,她和母亲一起,喊来王家的女人,要一起说道说道。王家的女人接近一米七,比外婆高出一大截,她怎么会将外婆放在眼里呢?秀气的母亲好言相劝,可这一招显然是打在了棉花上。母亲被愤怒的外婆一把推到一边,说你回家看着孩子去!

随后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年近60的外婆和40多岁的王家女人扭打在一起,笨拙的外婆被王家女人压在了身下,我吓得脑子里天崩地裂。不晓得外婆哪来的力气,竟一个翻身就将王家女人压在了身下,并用尽全身力气扇那女人,最后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家儿子要是再敢欺负我孙子,小心我再揍你!

外婆已经一把年纪,痛殴王家女人后,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受过王家儿子的欺负。前几年,外婆生日,王家人过来祝寿,唯唯诺诺中,外婆和那女人,一定是各揣了些心事。那女人说毛婆婆您老身体真好,有福气。外婆说你几个孙子养得好,也有福气。外婆像个男人一样,与人斗智斗勇,其中的意味妙不可言。

哥哥很调皮,属于现在所言的闷骚货,大祸不惹,小错不断。母亲身体不好,常常急得直流泪也拿他没辙,只有外婆能收拾他。有一次,哥哥骗我们几个小家伙偷吃人家的生魔芋,我和华表弟被麻翻昏死过去,只差一头倒扎进水缸里。等外婆发现的时候,哥哥还在一旁偷着乐儿。正好哥哥还有前科,外婆再也不含糊,一把揪起哥哥的衣领拖到厨房门边,对着他的小脸左右开弓。随后,外婆又捡起旁边洗衣的棒槌,厉声警告鼻子已经出血的哥哥:你要再惹你妈生气,我就给你几棒子,不信你试试看!

外婆心疼母亲,母亲心疼我哥,这是一条链,外婆充当了打手的角色。多年后,母亲偶尔提起这件事,仍心存芥蒂。外婆则憨厚一笑:你甭恨我,不打他还不上天了?那你今天就只有哭的份儿!

外婆喜欢我,喜欢看我三两岁的时候打个赤脚,穿个小短裤坐在门坎上,喜滋滋地喊她:婆婆,婆婆,我要吃糖!她喜欢我一放学就回家乖乖地做作业,然后搭个凳子趴在高高的灶台上看她做饭,趁哥哥不注意,悄悄往我小嘴里塞块肉。她喜欢我没事就抱本书,闷头闷脑地呆在角落里自得其乐。她喜欢我心疼我的母亲,敢在日暮的时候一口气跑出十多里地,为生病想喝糖水的母亲买回一斤糖。她就像个算命的,一口咬定我这个小丫头有出息,一再跟我父母说,好好待见这个孩子。

我生儿子那几天,外婆像是着了魔,摸头不是脑,干啥都出错。她惦记着我一直浮肿的身体,惦记着我不好的胃口,惦记着我一直不太快乐的心。她甚至害怕,会在这样的生命关口失去这个可爱的孙女。

当我和儿子从鬼门关里爬回来,母亲一头汗水一脸泪地抱着我,然后拍了一下腿说,我得赶快回家告诉你外婆,都两天了,她老人家不知道在干啥。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她一边是女儿,一边是母亲,于是马不停蹄地奔回家去。推门进屋,黑漆漆的,还没有翻新的旧屋光线黯淡,只有屋顶上的玻璃瓦,射进一点迟迟疑疑的亮光。外婆正握着一把刀,一边剁猪草一边哭得像个傻子。她以为两天没有消息,她可怜的孙女已经不在人间。她生育过9个孩子,只活下来5个,她生怕自己的疼痛与不幸会跑进我的命运。

当我有了孩子,才发现外婆突然老了。她不再关心那些田间地头的所谓大事,挣多少钱或收多少庄稼也无所谓,东家长西家短更懒得过问,她只关心身边的这些孩子们。哥哥有了女儿,外婆争着抢着给孩子取名叫梅花,笑痛了一屋子人的肚皮。外婆脸唬下来:梅花不好听么?梅花多好看呀!我跟她说,我帮这小家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李婧杨宸。她一脸不高兴,没听说过,听不懂,这么长的名字,像个日本人。父亲在一边打圆场:好好好,小名就叫梅花。

父亲已经退休,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去年查出小脑萎缩,严重了就是老年痴呆。同时,酒精肝和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毛病也一起来了。父亲显得有些郁闷,生怕我们嫌弃他。外婆不准他再喝酒,烟要尽量少抽,没事多锻炼身体,牌可以打打,但不要打太大,乡里乡亲的,赢了心里过不去,输了也是过不去。外婆让母亲下地干活把父亲带上,免得他在家除了看电视就是一个人胡思乱想,活得灰头土脸的。于是父亲像个孩子,总是被母亲拴在身边。父亲不太会侍弄土地,蹲在田角,安心地听母亲对那些土疙瘩唠叨。外婆也应该有这样的好时光,可惜外公走得太早,外婆不想让她的女儿重复她的命运。

父亲是个刚烈的人,一般人劝不动他,但在外婆面前,父亲很听话。父亲说外婆从来没把他当女婿看,她就是他的亲妈。外婆说咱们村上门女婿多,只有他这个女婿当得像个儿子。

二姨去了杭州带孙子,外婆天天念叨着这二姑娘啥时候回来。有时候也会发怒说,再不回来看看我,我就死了。于是隔三差五,母亲就帮外婆拨通二姨的电话,让她们母女俩在电话里说说话。外婆的眼泪来得真快啊,一听到二姨的声音,就哭得稀里哗啦,搞得二姨在电话那头不知所措。我就奇怪了,小时候怎么就那么难得看到外婆掉眼泪呢?

外婆守着一屋子的儿孙,一个人望着我们的背影孤单地老去。冬日的一天,她起来上厕所险些摔倒。外婆将几条裤子的扣子扣得错综复杂,其中一条裤子还没套进腿去,孤单单地晃荡在那里,垂头丧气的样子。外婆一看自己这副窘相,笑了又笑,直到笑得直不起腰——她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岁月了。

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外婆难过至极。她怕我想不开,总是开导我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我给她买好吃的,她总是说我经济不宽裕,不要再给她买东西。我说我再难,这点钱还是有的。其实我知道,很多东西她都吃不了了,硬的咬不动,咬得动的食物又不好消化。最近,我突然很害怕回家,害怕见到外婆。外婆总是一见我就搂住我,然后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说她活着给我们添麻烦了,帮不上什么忙了,看着大家个个忙得团团转,她就觉得自己是个负担。

我心里难受,却不知道如何抚慰她。

外婆老得那么厉害,像岁月一样老。冬天已经来临,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热量抵挡严寒。

隔着50多年的岁月,我亲爱的外婆,她将独自穿过所有的寒夜,用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冬天。

我只能这样远远地望着外婆。

心酸,心恸。眼泪打转,但无能为力。

我想搂着我亲爱的外婆,告诉她,你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外婆,我爱你。可是,这样的语言太过煽情而显得苍白无力。

火塘的火还在燃烧,外婆满足地打着盹儿,口水差一点流到衣服上。我想,在梦里,她的江湖天大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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