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是社会致命之病
2013-06-11南方朔
南方朔
《孟子·公孙丑上》说,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是仁义礼智开端的基础。因此后来的人遂说“人心是肉做的”,意思是说善恶乃是人类的天性,人心是柔软的。
但人心真的是肉做的吗?我却越来越怀疑。古代也许落后贫穷,古代也有战争杀人,但所有的这些都发生在人的面前,我们看得到别人的受苦,看得到别人的凄惨,人会因此而有感有思,心中柔软的部分会被唤起。但现在已不同了,人们杀人已用槍械飞弹,只需扣个板机和按个电钮,人们永远不需要知道他杀的是谁;现代的人来来去去都在空中和高速铁公路上,他们永远不会去贫民窟看见别人的惨状,看不见就会无感无思无想。心里那柔软的一块很少用到,它就变硬了,罢工了。
当人们生命的经验世界变小变狭窄,这时候抽象世界的影响就会变大。于是,各国政府的官方意识形态、体制的宣传、现实的功利价值等抽象世界就比真实世界更真实。二战时纳粹塑造了一个民族反犹世界观,这个世界观就成了一种邪恶的体制,影响到每一个德国人都成了它的共犯,成为邪恶心狠的一员。
人类在古代王权与君权时代,即有了国家暴力这种现象,但专制归专制,它却有当时的正当性,人类社会尚未发展出民权、法治这种新的正当性模式。但到了19世纪后,人民的民智渐增,官吏要专制,需为他们的专制找理由,于是近代有理由的野蛮残酷、有理由的人吃人遂开始大增。纳粹的野蛮残酷是以民族爱国主义作为理由。美国的恣意入侵他国,特别是侵犯中东,是以国家安全为理由。
因此,德国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第一个正式提出“国家的邪恶”这种观点,认为国家拥有体制的权力,体制可以使政府把邪恶例行化,会让人们对体制的邪恶习焉不察。葡萄牙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在他的文集《流言的年代》里指出,当代世界的政经精英已创造了一个集体的邪恶体制,他们为了安全、繁荣、市场等各种抽象的理由,已可做尽一切恶毒的坏事。为了能源安全可以灭人国家,可以假借人道之名干涉别的国家,可以用没有竞争力为理由,对可怜的弱者不理不睬。抽象的理由已成了邪恶的起源。
在中国某些地方,则旧的官僚主义积弊未除,又加上新的有抽象理由的邪恶,两坏相加,问题更甚。有些当官的人可以用旧的特权胡作非为,现在这种旧特权又加上新理由,例如求发展,而扩大了贪腐的规模。他们为了扩大城市化,更加恶意地征收拆除民房;他们以维护治安为名,对人民已愈来愈粗暴;他们以开发为名,对环境的破坏更加随心所欲。旧式的官僚主义,加上新式的全球化的有理由的邪恶,让贪官有机可乘,形成了新的可怕劣政。搞到了最后,就是胆子愈来愈大,心也愈来愈狠,也更加的不择手段。
而我们也知道,一个社会最主要的秩序力量乃是在官而不是在民。当官员不能形成好的秩序,人民即不可能和谐;当人民愈来愈牢骚满腹,整个社会的暴戾之气就会不断升高。官僚滥权的狠是一种状态,人民心生不满所造成的反抗的狠则是另一种形态—反抗的狠是一种反社会行为,它有虚无、暴戾、自残的狠劲。当一个社会这种狠劲大增加,它绝对不是好现象,而是非常恶兆式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