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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自治”的城镇化

2013-06-11燎原

南风窗 2013年16期
关键词:自治集体土地集体经济

燎原

7月10日的午后,《南风窗》记者来到北约村。

这是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桂城街道的一个“村庄”,但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庄”了。村里的入口和出口,都有保安把守,俨然就是一个都市的小区。

在北约村里,主要是些3~5层的独栋房屋。村里每个路口,都有很多双“天眼”在盯梢。一些穿着厂服、骑着自行车的人,手拎着一把青菜和一点猪肉,行色匆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外来工。租住在这里的,有来自四川、广西等地的打工者。趁着下班,他们买点肉菜给自己开个小灶。

和这帮忙碌的外来工相比,北约老年活动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当地一些上年纪的村民,饭后穿着拖鞋,光着膀子,摇着扇子,陆续来到这里下下象棋、玩玩麻将。有的手里还提着鸟笼,在活动中心门前树下,一端详就是半天,并学着笼中跳跃的小鸟“唧喳”叫着。

时光如果退回到30年前,这时,他们都还在地里扶着犁耙,跟在黄牛背后,一路吆喝着。

变化如此迅速。经济上,南海曾被喻为广东四小虎之一。其常住人口260万,2012年地区生产总值近2000亿,居民储蓄存款1700多亿。这里,农业渐趋消逝,工商业成了城市经济的绝对主体。

这是中国在工业化、城镇化中的一个典型。而从3年前开始,南海开始了新一轮的城镇化变革。在今天,当新型城镇化成为高层破解发展难题的一个战略思路时,南海的探索,提供了一个借鉴性的样本。

变 迁

从城市建筑形态以及公共服务的提供上,南海无疑在外表上实现了城镇化。以至于,即使到南海那些还叫××村的区域走走,也看不到庄稼,闻不到虫鸣鸟叫。30年,原有村庄的体态,已发生深刻变化,寻不到昔日的任何影子。

变化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地处珠江三角洲腹地的南海,迎来了香港等地企业老板,他们在那片农田上彻起厂房,并发动了机器。陶瓷、内衣、玩具、五金等产业,陆续从这里开始介入了全球产业链的竞争。

随后,来自全国的农民和当地的农民一道,入厂打工。此后的南海,和当下内地呈现的场景十分相似:农田开始被抛荒。农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扣除化肥、农药以及缴纳公粮后,所剩无几,村民从事农业的积极性大打折扣。

随着工商企业进驻增多,亟需大量的土地。村委决定将单家独户抛荒的土地集中起来出租给企业老板,收取租金。此后,农民耕田逐渐转为了“耕楼”。

尽管当时一亩地出租大概就四五百元,但不需从事农耕,即可享受到比农耕时更好的收入,村民对此十分乐意。此外,解放了的劳动力又可以到工厂上班或做点小买卖。尝到“耕楼”甜头的农民,大规模将土地交村集体统一打理。直到1995年3月,南海农民已基本将各自手中的土地,都集中到了村、组,以参加土地股份合作社改革,年终享受出租土地带来的红利。

南海的新型城镇化,需要以集体土地为重心,并在集体土地上确立起来。可以肯定的是,集体土地如果继续分散在各小组,将无法很好地集约用地、规模用地。

毗邻广州的南海,在30多年高速发展后,土地增值已是几十倍,甚至更高。以平洲玉器市场为例,铺位的租金最高能达到每平方米1200元,而当年一亩地租金才几百元钱。

整个南海,2012年集体经济组织经营性资产达306亿元,村组两级可支配收入近51亿,其中54个村账户上可支配收入超千万。当社会的整体财富积累已是天量时,分蛋糕在很多时候,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这以后,很多群体开始争着回流农村。这包括当初,一些出去读书、当兵、农转非或出嫁女等群体,他们争着要把户口迁回,以分享集体经济的红利。但一直守在村庄的村民,担心分红因此变少,则坚持堵住入口。持久的博弈,在庞大的利益面前,旷日持久地展开了,这引发大量的上访,政府部门为此疲于奔命。

南海区可享受分红的入股村民有76万人,被排挤在入股村民之外的争议群体,有数万人之多。很多人通过上访、打官司讨分红,但即使通过法院判决并强制执行,结果仍无法落实,甚至出现不服法院判决,居委会带领村民上访的情况。

此时,在村居落户的外来群体看到了原住民享受庞大的集体经济和福利后,也争取共享分红。2010年新修订的《村民委员会自治法》中规定,凡在当地居住满一年的外来人口,均可参加当地的选举。南海方面担心,相对于80多万人的本地农村居民,100多万的外来居民存在着通过村民自治分享集体经济收益的可能。如此一来,新一轮的利益纷争和群体冲突,将因产权不清而加剧。

困境

南海集体经济为何如此庞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20多年前,广东实施了有别于全国其他地方的“留用地政策”:征地时,没有一次性地全部将集体土地转为国有土地,而是以15%至30%的留用地,留给村组集体发展。

但这些留用地归行政村所有,还是归村民小组所有,或彼此如何分配等问题都没有明晰。这使行政村的经联社和村民小组的经济社间,时常闹矛盾。复杂利益格局下,无论镇级政府还是区级政府,都难以插手集體土地。集体土地的资源,一直被垄断在村、组两级经济组织。

几乎没人怀疑,新型城镇化的实现需要以土地作为支撑。在推动新型城镇化过程中,如果南海区政府没有足以掌控的土地资源,想要实现建筑形态和产业的高端化,根本不可能。

从过去30年的情况看,今天的南海,整体土地开发强度已超50%,其中,集体建设用地占全部建设用地70%以上,大部分工商业都是建在农村集体土地上。

当下,国家对国有土地用地指标掐得很紧,南海未来的发展,还得依靠农村集体土地。佛山市委常委、南海区委书记邓伟根不只一次告诫村干部:“不要再打用地指标的主意”,因为“指标没有!有也不给你们”。邓伟根希望,村居能利用“三旧改造”的机会,腾挪或盘活现有的土地存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邓伟根给《南风窗》记者举了一个例子说,一汽大众在南海的项目需要1万亩地,这令他非常头疼。“我几乎把所有的用地指标都集中在一块,结果只凑了9000多亩。”

可以想见,未来,继续依托国有土地来发展的路子,将越走越窄。邓伟根认为,“集体土地做得好,释放出来的能量,完全可以让南海再次喝到头啖汤。”

南海区城乡统筹办公室副主任刘锦枌也对《南风窗》记者坦言,南海的新型城镇化,需要以集体土地为重心,并在集体土地上确立起来。否则,就是一句空话。

问题是,要介入农村集体土地,绝非易事。南海区桂城街道的平东社区,下有11个村民小组,目前,90%以上的土地已集中到了行政村层面。不过,集中过程来之不易。平东社区党委书记罗锦华坦言,这是前几任书记花了10多年才上收的,当时村委主要通过强制手段对小组的土地进行返租。罗锦华说,不过,现在要像当时那样强制整合,几乎不可能,因为涉及的利益已太大。

可以肯定的是,集体土地如果继续分散在各小组,将无法很好地集约用地、规模用地。在产业发展上,各小组各自为政,分散的集体土地注定在招商引资、产业提升方面遇到瓶颈。

这种背景下,南海主政者想在更高层次上布局城市规划建设或产业发展,就难有作为了。新型城镇化破局,需要一个切入口。

破题

一些寻找切入口的尝试在南海开始了。

南海区政府及下属镇街,对一些村组的集体土地进行返租,以达到跨村区整合土地资源的目的。在一些租期未到、需要提前解约的厂区,镇、区财政斥资补贴村里。

比如南海要在夏北打造金融服务区,需要原先一些低效的企业厂房退出,在重新改造、建设的空档期,原有物业本没有租金收的,但镇、区政府还是给社区经济组织补上这一块,避免因村民利益受损而影响土地的新利用。

如果镇、区不这么干,显然啃不下这些地块,也就无法完成产业高端化的整合。对有股的村民而言,不管其集体土地或物业是谁在租赁,只要保证租金稳定、分红不因此受到影响,也便不再追究了。

镇、区政府这么干,是想通过掌握土地资源,让城市的规划、建设和产业的发展布局找到落地的平台。当然,长远来看,投出去的这些钱,会随着高端企业的进驻,规模产业的形成和发展,最终以税收等形式收回。

但返租的成本也不小,而且涉及违约等赔偿。另外,是否和原先企业解约,村组也有自己的主动权。所以,政府要在现有农村集体土地制度没改变的情况下,尽量去破除阻碍农村发展的管理体制和利益掣肘。

邓伟根认为,解决多元化利益诉求的办法,还得靠自治。但传统的基层治理模式,一个重要特点是政经混合:村党支部书记兼任村委会主任、经联社社长。这样,“一把手”权力过大,又缺乏有效的制约和监督机制,易产生贪腐。

在农村,分红是最为敏感的环节。政经混合的治理模式,一个直接的后果是,一旦出现村干部卷款潜逃等异动,就会使基层党组织陷入瘫痪状态,导致基层经济组织绑架基层党组织和自治组织,在这种情况下,要建高水平的城镇化是不可能的。

2010年,为让基层真正自治,南海开启了以“政经分离”为核心的农村体制综合改革。至此,围绕着农村集体土地,一系列具有颠覆性的社会改革在南海悄悄进行。

过去政经混合的体制下,集体土地衍生出的庞大集体经济利益,除用于治安、市政环卫等开支外,其余的主要用于村民分红,而不是通过投资以获得持续滚动的发展。夏北社区委员会主任刘泽敏说,除了分红,村民对修路、建健身公园等公共设施毫无兴趣。

这显然和城镇化的方向不相符,最终的结果将使南海呈现出“城不城,乡不乡”、“半城半乡”的面貌。这些都和经济排名全国百强县前十的南海的身份不符。长远看,环境没提升,配套没完善,最终也影响到集体经济的发展。

单靠农民的力量,难以完成高质量的城镇化。南海区政府由此着力培育和帮助村民自治。

政经分离的实践在南海224个村全面铺开后,村(居)党委书记不再兼任村(居)委会主任和经联社社长,党委书记主要充当领导、支持或指导监督的角色;村(居)委会主要从事社区服务,培育社工和社会组织;经济组织从党组织和自治组织中分离出来,并在党组织和社员股东的监督下,独立开展集体经济事务的管理工作。

南海的76万入股村民,是非常容易引发矛盾和冲突的群体。对政府而言,政经分离的重要意义在于,将涉及分红的经济组织独立出去的同时,也将矛盾给划出去,这为下一步的解决提供了可能。划出后,即使发生利益纠纷,党组织、自治组织也不至于因被卷入其中,導致基层组织无法正常运转。

很大程度上,这些设计代表了经济发达地区对基层治理困境的探索。邓伟根说,他在做的,就是在构建南海的自治格局,“这是一篇很大的文章,故事才刚刚开始”。

南海1073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包括土地在内的集体资产规模上千亿,一旦制度关系理顺了,它所能激发的城镇化动力、取得的成就,将一点也不会逊色于过去的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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