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菊闹春到芭蕉傲雪
2013-06-10蒋华
《韩非子·显学》语:“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
苏轼诗:“长恨漫天柳絮轻,只将飞舞占清明。寒梅似与春相避,未解无私造物情。”
两位古贤都语异意同地说出自然规律,寒暑不兼、各安时序;春兰秋菊、各争芳时。“草不谢荣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万物兴歇皆自然”(李白《日出入行》),苏东坡认为这是造物主的“无私”安排,像闻一多对着他的《书桌》幽默地道: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地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但问题是,有人确实“未解无私造物情”,想寒暑相兼、环球同此凉热;菊桃同放、永远万紫千红总是春。
但人是谁呢?结果怎样呢?
报与桃花一处开
先看初唐女皇武则天。傳说公元691年,时年68岁的武则天,踏雪长安御花园,看到“隆冬到来时,百花迹已绝”……不悦的女皇,要求百花吐艳、大地芬芳,以壮盛朝,立即题诗勒令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百花迫于淫威,连夜冒雪登场、络绎竞放、觐见女皇;唯有牡丹,任敌围困千万重,始终沉默以对,就是不开。让女皇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贬牡丹于洛阳。对牡丹来说,“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盛开之季,决不缺位——“花开时节动京城。”非开之季,“万花纷谢一时稀”也决不越位。坚守着“花开花落白有时”这天地规律和造物的无私安排。
再看晚唐农民起义领袖黄巢,他早年曾在《题菊花》诗中一表雄心: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诗中,黄巢像青帝(春神)一样,允诺霜菊紧挽桃花的臂膀,不是“蕊寒香冷蝶难来”,而是“流连戏蝶时时舞”、共闹春光。甚至他借菊运,来践己意。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果然,公元875年,黄巢起义,881年攻陷国都,“冲天香阵透长安”,白建齐国。可惜“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宏愿还未实现,一是史载他兵败后自杀,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二是传说他兵败后隐匿为僧,并写下一首《白题诗》: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僧衣在身、长桥无人识,倚栏看落晖……“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一样,“念天地之悠悠,都怆然而涕下”,不知他是否看见“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早年的雄心?
引人思考的是:武则天“手握乾坤杀伐权”,未能牡丹冬开——“独占人间第一香”;黄巢充当二年青帝;未能菊伴桃芳——“乱花渐欲迷人眼”……从王权角度言:他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权力之杖在此变成擀面杖;从艺术角度言:倒是弱不禁风的诗笔,能逾越阴阳、穿越生死,“笔补造化天无功”(李贺《高轩过》),随心所欲地点化成美的精灵。像余光中《莲的联想》中所吟: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这就是伟大艺术家的伟大之处,例如——
雪中蕉正绿
被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初唐大艺术家王维,就能“逆道违天”,做到“笔墨惊风雨”。唐人张彦远《画评》写道:
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
甚至,他还创作出一幅被清代书画家金农誉为“画苑奇构”的《雪里芭蕉图》,将春夏旺盛、冬天枯萎的芭蕉,移植到冬雪中盛开。针对这一艺术手法,朱良志先生评为:“将不同时间中出现的物象融在一起,表现独特的意韵。”(《曲院风荷·冷月》)
王维被后世尊为“诗佛”,难道就拥有无边佛力,可以“未解无私造物情”,将春天桃杏之芳,挪到芙蓉莲花竞放之夏;抑或运用温室效应,成功培植反季节花卉,将芙蓉莲花,提速到明媚的春天。更不可思议的是:《雪里芭蕉图》中,“芳心犹卷怯春寒”的芭蕉,是看不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难道王维运用“乾坤大挪移”,让芭蕉成功地活在——“万径人踪灭”的冬天。“雪中蕉正绿,火中莲亦长。”(李流芳《和朱修能雪蕉诗》)你说奇也不奇、妙也不妙?宋人沈括就准确把脉出艺理:
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梦溪笔谈》)
也即说芭蕉立雪,“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以致清人邵梅臣《画耕偶录》也云:
芭蕉间着梅花,余客晃州时对景所作,意虽有得,然终不敢示人,恐贻雪蕉之诮也。今见阙雯山处有直幅旧画,绢色极古雅,蕉叶翠如初夏,中横红梅一枝,风致可爱。始知古人作画,大抵以造物为师,天地间有一景即一稿,正不必妄生议论也。
所以诗中,鸭知春江冷暖、人闻千里莺啼、白发能长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都臻此境,从创新角度言:都是“以造物为师”,“表现独特的意韵。”从鉴赏角度言:套用《红楼梦》中学诗的香菱所悟:“看似无理的,想来却是有理有情的。”英国文学家王尔德说得更加直接:“艺术只有美丑,无所谓对错。”
面对“无私造物情”:从武则天的无可奈何、黄巢的功败垂成,到王维的“迥得天意”,“清过炎天梅蕊,淡欺雪里芭蕉。”两相比照,似可证明今人的豪言:“只有不朽的艺术,没有永久的王权”;抑或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对拿破仑的雕像所讲的:“他用剑未完成的,我来用笔完成。”“檐牙窗额两三株,只欠王维画雪图。”诚是一理。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蒋华,男,已在《红楼梦研究辑刊》《红楼研究》《学语文》《诗潮》《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作家报》《巢湖作家》《新安晚报》《无为文艺》等全国100多家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古典评论300多篇。现为安徽无为县文联委员,《无为文艺》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