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民小说二题
2013-06-10江仲民
江仲民
飞翔的少年
一轮黄色的月亮沉甸甸地坠向大海,汹涌的波涛伸出一只只巨掌膜拜似的去承接,月光在海上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染着淡淡黄晕的浪花热烈地舞动着,如一群在暗夜里舞蹈的精灵。
一艘夜航的渔船穿越过这谜一般的海域,高悬的桅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晃着,温暖的红光出没在幽深的水面上。船在颠簸中缓慢而坚定地行进,当被巨大礁石的阴影吞没时,那灯便如秋夜里的萤火虫,孤独而执着,当重新浸浴在月光中时,那灯便如一双在夕阳中回首翘望的眼睛,温柔而迷惘。
少年立在高峭的山崖上,精赤著的背已被露水打湿,挂在腰间的螺号在风中发出微弱的嘶鸣声。少年的目光紧紧锁定着这艘在月色中隐没的船,当船淡到只剩下一抹虚幻的影子,红色的灯光也即将熄灭时,他的手便颤抖着探向螺号。但这如幽灵的渔船很快又像是从海底冒出来似的,在黄色的月光中渐渐勾勒出完整的轮廓,灯光也愈发明亮。它就这样永无休止地、一隐一现地航行着,如一个漫长的梦。
少年倦累至极,眼睛一张一合,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当他绵软的身体被风推动了一下时,少年猛地张开了眼睛,紧紧盯住那团淡淡的影子,但那影子却无可挽回地慢慢蒸发。这片诡异的海域似乎突然屏住了呼吸,一瞬前喧闹不已的海浪安静得像午夜的沙漠,月光黯淡起来,大海张开了永不满足的巨口,将已变得微红的月亮一点点地吞没。
啊!啊!啊!少年仰天悲鸣。不!不!不能这样,我的阿爹啊!
少年的目光穿过铁一般幽深的海面,看到了那艘渐渐沉向水底的船和掌舵的父亲。
不!不能这样,我要救回我的阿爹,即使付出生命。少年果决地吹响了螺号。
清越的螺号声穿云裂石,撕开了黎明前的黑暗。这片刚刚平静下来的海域颤了一颤,犹豫不决地翻滚起来。
螺号声凄厉而决绝,这片在暗夜与晨光中徘徊的、迷惘不定的海,开始愤怒地狂吼,一柱柱挂着白沫的巨浪,绝望而热烈地向天空攀援,遮蔽了刚从海平线升腾的曙光。一艘仿佛历经数个世纪,浑身挂满了海草、贝壳的渔船从滔天巨浪中缓缓升了上来,船头,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汉子,他紧闭着双眼,两手牢牢掌着一张腐朽的舵。
少年劲吹着螺号,血,从嘴边渗了出来,洁白的螺号渐渐焕发出如朝阳般夺目的红光。
阿爹呀!少年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一脚跨进森冷的、跌宕不安的空气中。
沉船成了风暴的中心,被浪的漩涡、风的漩涡包裹着,向天空升腾,向如落叶般飘落下来的少年升腾。
少年的指尖终于触到了父亲的身体,那种久违的感觉,即使阴阳相隔也不会改变。少年的手轻轻划过父亲坚毅的脸,父亲仍然保持着海难前一瞬间的姿态;脚牢牢钉在甲板上,双手死死把着舵,牙关紧咬。
这时风滞了一滞,所有的一切,就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船难以觉察地一点一点向海底沉去,在巨浪编织的网间,碎金般的阳光闯了进来。
少年仰首望向天空,眼神凌厉,被鲜血浸透的螺号突然迸射出不能目视的强光。
少年一手紧抱父亲,一手缓缓将螺号高举,螺号声激扬,如万亿面战鼓齐擂!少年与父亲在声声螺号中徐徐飞翔。
高崖上,筋疲力尽的少年跪伏在身体冰冷的父亲旁边,泪流满面。螺号已褪去了生机勃勃的模样,如一堆灰色的泥,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天空中滚过了雷鸣般的声音: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少年已无力再抬头,默默抱着父亲躺了下来。惩罚我吧,只要能和我阿爹葬在一起……少年喃喃说着,渐渐陷入了一团浓重的黑暗中。
狂风怒号,身材高大的汉子背着渔具,一步步走向浑浊不安的海。不要去啊!少年哭泣着拼命追赶。汉子回过了头,模糊的脸似乎藏在一团雾中:没事的,孩子,我很快就回来。
少年软弱无力地瘫坐在地,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那场可怕的风暴,会将父亲和船,埋葬在饕餮无度的海的某个深处。
少年哀哀痛哭,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突然,少年发觉这个场景异常熟悉,这不是一年前父亲出海前的景象么,难道我在梦中?少年向那团雾、那雾中父亲的背影望去,可怎么也看不清楚。
让我看啊!少年挺直身子高吼,霍然张开了眼睛。
阳光从窗外灌了进来,低矮的石屋安详而温暖。“咔拉”一声,一直挂在少年床头的洁白螺号掉了下来,碎成如烟尘般的粉末,盘旋飞舞。
原来只不过是个梦,连螺号,也碎了……少年抱膝呆呆想着。
“吱呀”,推门声突然响起,少年抬眼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窄小的门中挤了进来。
阿爹!少年紧紧抱住父亲宽大温暖的身躯,再也不舍得放开。
傻孩子,干嘛哭啊,爹不过是睡了一觉嘛。
天蓝,海青。少年和父亲依偎在高崖上,看着点点白帆向海平线驶去。
阿爹,你在海底睡了一年,怕不怕啊?
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叫醒我的……
躲藏在世界尽头
那年虹十五岁,我十二岁。我们是如何认识的,那些细节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虹是一个如瓷娃娃般漂亮的女孩,身边总会跟着几个同样皮肤白皙,衣着整洁的大孩子,大多数时候是女孩子,但也有些特殊的时候,比如说我临时加入到她们这个群体中时。
我在她们这群个头高挑、脸孔漂亮、言谈举止优雅的女孩子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我当时是个瘦小、衣衫陈旧,且有点畏畏缩缩的小男孩,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有一张天真无邪、讨人喜爱的脸。我不知道当时虹为什么会选我作她们的玩伴,是因为这张脸呢?还是我的眼睛?那双与年龄不符,总显得心事重重的眼睛。
虹的女伴们都习惯于用趾高气扬的语气说话,高声谈笑,只有在捉迷藏时才会显露出女人那猫般的本性;走路蹑手蹑脚、说话轻声轻气、眼神闪闪烁烁。
游戏开始了,如往常一样,虹拉着我的手去找躲藏的地方。虹只要和我在一起,就永远不会被第一个找到,这也使她的女伴们心生不满,试图拉拢我去和她们合作,但我每次都是木讷地笑,无声地拒绝她们。
我带着虹躲到她家的一张小床下,用几个瓶瓶罐罐把我们围在中间,然后拉过一个大簸箕,把我们隐藏在一团黑暗中。漆黑的岑静中,只听见一个女孩子边翻箱倒柜,边咋咋呼呼的声响,我们在黑暗中对视,无声地笑了。
躲藏者被一个个找了出来,咯咯笑着,一瞬间如空房子般的空间沸腾起来。而我和虹仍躲在这一派黑暗中,窥视着那个焦躁不安的女孩子。女孩子蹲了下来往床下扫视,她开始怀疑这些瓶瓶罐罐了。
虹屏住呼吸,往后缩了一下,长发拂过我的脸,带来一阵凉飕飕的感觉。完全没有预兆的,一片温软湿润的唇便贴到了我的耳朵上。我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推向了几万光年外的陌生空間,在那里不知所措地飘荡着,头顶是比任何一个夏夜的星空都更为璀璨的宇宙,有声音温柔地在星与星之间响起:我们出去吧……
哦。这是虹的声音。我点了点头,掀开盖在头上的簸箕,移开身边的瓶瓶罐罐,慢慢爬出了床底。伸手去拉虹时,她用飘渺不定的声音说了句:下午去后山玩会吧?
一座山被分为“后山”、“前山”,在我看来,那是很不幸的,因为山若是也能像人一样开口的话,它肯定不肯接受人们给它安排的顺序。
后山有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路,一直通到海滩上,我在这条路的起点等待。虹来了,一言不发地向前走,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很有默契地走向海滩。
虹找到一块礁石坐下,仍是久久沉默着,我偷偷打量着虹的侧面,她光洁的额头舒展着,像一片无风的海域,眼睛看不出悲喜,只是觉得似乎有几朵俏皮的浪花在浮动。
虹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像是阳光穿过了雨后的天空,让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虹说:你知道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吗?
听说,海水原本也是淡水,几万年来人们的泪水都流入大海,海水就慢慢变咸了。
哦……虹拉长声调瞟了我一眼:那泪水为什么是咸的呢?
听说以前我们人类不是只有男和女两种的,有男男、女女、男女三种,他们生活得很快乐,从来不知道泪水是什么味道。可天神看了后,觉得非常嫉妒,就一刀把他们全劈开了。害的所有的人都茫然无措,他们在痛苦绝望地寻找自己失去的另一半时,流出了苦咸苦咸的泪水。
民,你觉得浩会是我的另一半吗?那是虹第九十九次问我相同的问题了,那年我十五岁,虹十八岁,浩二十岁。
在虹和浩相恋的大多数时光里,我都担当联络员和警卫员的角色。陪同他们来到海滩之后,我便远远坐在一旁看书。
忽然有一天,浩走了后虹没有随后离去,却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能把你刚才看的书念一段给我听吗?虹的一缕长发软软地垂到鼻尖上,在夕阳中闪烁着迷离晶莹的光,令人联想到春天的布谷鸟,在树叶后羞怯地窥探。
我在看诗歌的书呢。
那就更好了。
于是我轻声念了起来:当各种颜色默不作声地走近/当应该忘记的琐事竟不能忘记而郁郁终日/我就被称为没有意义而且疲倦的东西。
为什么我也会感到疲倦呢?虹出神地望着被余晖映照得如巨大宝石般的海面,喃喃自语着:难道浩一开始就不是我的另一半?我那可怜的、被生生劈开的另一半,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孤独地流荡……有些事,其实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民,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我沉默不语,目光越过了虹圆润的肩膀,望向山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我饿了,我该回家了。我合起手中的诗集站了起来。
坐下来再念一段好吗?虹央求地望向我,尖俏的下巴边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我没有坐下,而是站得笔直地大声念着:
错就错在所有的树都要雕塑成灰
所有的铁器都骇然于挥斧人的缄默
欲拧干河川一样他拧于我们的汗腺
一开始就把我们弄成这副等死的样子
唯灰烬才是开始
我走了,我真的饿了。我回过头,大步往回家的路走去。
喂!我还没说完呢,你这个小家伙,其实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的……虹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
民……虹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撞入我的眼帘时,刹那问我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虽然身处在嘈杂汹涌的人流中,我仍觉得虹的声音似乎是从十几年前的那张小小的床底传来,安恬而神秘:陪我去一趟后山吧?
好啊。我的嘴唇在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无风,盛夏的阳光无遮无挡地泼泻着,白晃晃的卵石刺得让人心里发慌。这片海滩静寂得像是某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虹笑起来依旧很美,笑纹先是从眼角漾起,然后微微渗入到嘴边,那些优美的脉络,是见证了岁月沧桑后闪烁出夺目光华的宝石。
我结过一次婚。她缓缓地说着。但不是和浩。
是吗。
你呢?
我也结婚了。
幸福吗?
嗯,应该是。我斟酌着措辞。非常满足……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真的吗……那恭喜你啊。虹的眼睛又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长久地、一本正经地听着哗哗的海浪声。
能再陪我捉一次迷藏吗?
好啊,那就每人五分钟准备时问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虹,我站在高高的礁石上俯视着她,虹像一只突然被掘开了洞穴的土拨鼠,不知所措地从两块礁石的罅隙中仰望着我。我轻轻咳了一声:该轮到我了。
对于伪装和躲藏,相比十几年前,我现在是更加深谙此道。我脱下衣服埋到沙子下面,然后悄悄地潜入礁石下的水中,礁石间刚好有个缝隙,让我可以看到一块书本般大的天空。
清凉的海水没过了我的耳朵,轰地一声,刚才那个鼓动着海浪声,鸣叫着夏虫的世界消失了。虹的声音似乎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民!民!你在哪里?
我失去了与过去的那个世界的联系了吗?我是被遗弃还是我试图去遗弃?为什么虹的呼唤越来越焦急?到底有多久,虹这样呼唤我有多久了?虹的呼喊声从数万光年外的陌生星球上,跨越时空乱流向我撞了过来,我的心中蓦然轰鸣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声音,我抱膝蹲在窗台外的花丛中,一声不吭,而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磕磕绊绊地寻找着我,带着哭腔呼喊着我。
注定了的,在我十二岁时就已经注定了。虹的世界里,在那时我就不该出现,我注定只能躲藏在世界尽头,漠然看着虹惊慌失措的样子。
民!民!民……虹的呼喊一声紧似一声。我轻叹了一声,把脸沉入到苦咸苦咸的海水中,扭曲的天空微微漾动着。
这是我的天空,我的世界,只要我想藏起来,没人能找到我……
(本专栏责任编辑 高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