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家
2013-06-07邬丽雅
●邬丽雅
不能回家
●邬丽雅
侄儿很不情愿地把赛车放回车库,出门的时候,把院门甩得咣咣响。舒敏一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两个可怜的弱智儿童。舒敏哽咽地说,这世界哪有无污染蔬菜?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啊?
舒敏刚从菜场回家,把抖擞着药芹苋菜的篮子往桌上一放,埋怨就从厨房里涌了出来。丈夫一飞满脸怨气,一手擦着围裙,一手指着菜篮,说,哎哎,又是这两样菜,我的头都要吃昏啦。舒敏说,没有农药的叶子菜,太少,要么还有土豆、毛豆什么的,哪能下饭啊?将就点吃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青菜白菜,喷了甲醛保鲜,豆芽用了除草醚去根,韭菜灌乐果灭蛆,豇豆打了万杀,茄子转了基因,萝卜反了季节……反正啊,我也不会买菜了,下回该你去买了。
一飞气咻咻说,你,爱吃不吃吧,吃了毒死,不吃饿死,总归一个死,我也吃够了豁出去了。一飞说着解下围裙,赌气往桌上一甩。
舒敏一飞都是从农村来城里工作的。不讲究穿着,倒讲究吃。这讲究吃,也不在乎吃那山珍海味,在乎吃得安全新鲜。乡下人吃蔬菜,吃的都是活杀的地头鲜。一点油一点盐,不需要什么调料就叫人打耳光不放。过夜的蔬菜,乡下人一般不碰。但到了城里,还想那样吃蔬菜,就是奢侈。能吃上安全不污染的蔬菜,已经是上上大吉了。中国人的食品安全问题,别说人知道,就连狗都知道了。那些凉菜店里出来的肉食,狗都要吸吧吸吧鼻子,有的吃,有的去他妈的就不吃,怎么哄都不吃!舒敏一飞这样挑剔生活的城里乡下人,日子就不好过了。
舒敏转脸看看老公,顺下气来开始择菜,说,唉,你也别发牢骚了,我难道吃得头不晕啊。我想这样,你看怎样。舒敏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公一说,一飞愠怒的脸一瞬间阴转了晴。
舒敏一飞的老家离开这个城市三十多里地。这要在北京上海,那就算是近郊了。那里青山绿水,空气清新。舒敏老家有房子有院子。完全可以种菜自给自足。问题是,舒敏的公公婆婆过世太早,本来还有个婶娘帮着打理打理,不想婶娘也撒手人寰。这样,小院只能上锁。现在,舒敏的想法就是重启这块院子里的蔬菜地,种菜自给。麻烦的是,三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平时要在机关上班,不可能天天往老家跑,顶多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这施肥治虫可以自己搞,浇水的事情必须委托别人。要是婶娘在,这个事不用求别人。告诉她一声,就妥妥帖帖了。舒敏说,现在就是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啊。
叫剑飞。一飞说。
剑飞是一飞的堂弟,就是叔叔婶娘的儿子。虽说是婶娘的儿子,但跟婶娘一辈人不一样,婶娘是不识字的乡下妇女,别的记不着,就记住一个知恩图报,有恩必报。当年,穷极潦倒时哥哥嫂子犹如父母,啥事儿都担待着,现在哥哥嫂子走了,侄儿一飞就是自家儿子。一飞在城里工作,老家,就得给好好看着。一飞呢,也把婶娘当成母亲,逢年过节总是少不了买些吃的穿的。一飞总认为,买这买那钱是其次的,关键是一个情字,这亲情是多少钱买不来的。有个长辈去孝敬,那是小辈的福分。
剑飞是个木匠,一个方圆小有名气操作立体几何平面几何的走南闯北的手艺人,世面见得多了去。眼下,再下一代的年轻人,一个个养得白净净蛀虫子似的,不肯吃苦,不肯学手艺,那存世的手艺人就成香饽饽。所以,像剑飞这样的技术工,下地种菜什么的粗活基本不干,一般只干两件大事:白天出力流汗干活挣钱,晚上出力流汗搓麻玩钱。剑飞手气好,他的牌糊得多。牌友们总知道剑飞手“仙”,剑飞却在一次私下里,对一飞说了句实话,说,哥,嘿嘿,我手指摸得出牌呢。玩了,还赚了。剑飞窃窃地笑,一飞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兄弟,说,不会吧,你的手指不是给斧子削了半截吗?剑飞伸出缺了半指的手,说,喏,要是不给削了,赢得还多呢。一飞笑着说,哼,老天看你不地道才削了你,别玩了,你把这个当赚钱门道啊?这钱忒不地道,都是村里人,你好意思赚人家吗?剑飞摇摇头说,关我屁事,瘟本事贼本事,赚着钞票真本事。管他呢。一飞说,你不听啊,早晚给逮了。逮了,我可救不了你。
剑飞赌心大,赌心大的人让人不放心。舒敏有些担心。再说,他自己家的菜都不肯浇水,能帮我们浇吗?
一飞掂量着,说,叫别人家,不方便啊。再说,叫了别人,剑飞又会有想法的,只能跟剑飞商量。他要说不行,我们再叫别人。再说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小河就在旁边,举手之劳的小事情。耽搁不了时间。
周六双休,舒敏一飞开车回家,在院子的车库里,将儿子不骑的赛车腾挪过去,车库向着阳,十分宽敞明亮。这辆赛车,是儿子上大学时运回家的。儿子喜欢运动,假期里,还要骑着去旅游,所以,舒敏一飞,一有空还总把车擦得锃光瓦亮。
在干干净净的车库里吃饭,别有情趣,他们弄了几个凉菜,又做了几个热菜,拿一瓶好酒,叫剑飞过来吃晚饭,想顺便提提浇水的事情。兄弟之间本来并不生分,随便吃个饭也是经常的事,但看见一桌好菜好酒,剑飞说,吔,怎么这么隆重?随手捡一块牛肉给跟来的自家的狗,狗低下头二话不说就吞了,仰着头还想乞食。一飞端着碗从里屋出来,说,别试了,这是我们单位食堂自己做的。假不了。市面上的牛肉据说百分之八九十是假的呢。
大家坐定,一飞给剑飞斟上满满一杯酒,说,喝,好酒啊。今天就是跟你商量食品安全的重大问题呢。剑飞笑笑,说,哟,酒不错,这酒好几百呢。哥牛逼啊。一飞说,看看什么牌子,好牌子啊,那是为款待你啊。剑飞咪一口,眯着眼,抻一抻喉咙,甩甩头说,不错,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含糊不清地说,啥食品安全?我们乡下人是不怕的,蔬菜自己种,大不了自己再养口猪呗。
你只想自己,那你哥我呢?一飞说。
剑飞一梗脖子,你们城里人有钱,还怕吃不到好蔬菜啊?现在有钱嘛,别说蔬菜,长胡子的女人都买得到啊。大家都笑起来。
一飞一本正经说,你别开玩笑了,在城里,现在不敢买菜,你嫂子天天给我吃那几样蔬菜,都把我吃糊涂了。所以,我不怕麻烦,想在院子里种些菜,用点鸡粪鸭粪什么,尽量少用农药化肥,施肥用药我自己来,劳烦你的是,帮我看看,干了,浇浇水。我呢,一周回家一次,弄点菜,放冰箱里,对付五天。
剑飞笑得哑了声,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情,这么点屁事啊,小河就在旁边,给我一把院墙钥匙好嘞。来,为小事一桩干杯。
舒敏笑着说,天长日久的事情,麻烦老弟,别厌烦啊。剑飞翻翻白眼回嫂子,兄弟之间这也算事情的啊?真是的,嫂子这个我要说你了。我娘在世的时候,老说呢,谁都可以忘了,不能忘了大伯和大娘啊。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老一辈归天了,咱们兄弟还得兄弟下去啊。咱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是这理儿,舒敏给剑飞“说”得身轻如燕,在屋里飞来飞去,给兄弟俩斟酒。
一瓶酒,喝个精光,兄弟俩有点醉意,但意犹未尽。
一飞从包包里啃吧啃吧挖出一包短装“黄鹤楼”,举在手里想炫耀。剑飞一把抢过去,笑着说,哈哈,好烟,哥给我。一飞说,就是给你的,水帮我浇好喽,亏不了你。剑飞犟着下巴,一挥大手说,放心,我撒一泡尿就帮你全浇个遍了,也算事情的呢。说完,走着S步,回隔壁自己家去。
剑飞走后,舒敏白了一飞一眼,说,显摆死你吧。刚刚人家送你一包好烟,又给了剑飞了。自己抽“红杉树”,百来块的好烟又给了人家,什么代价。一飞说,请人家帮忙,不要小气。天长日久的事情。
清晨起来,一飞舒敏往泥里撒菜籽,撒好菜籽再浇水,然后,把院墙锁上,把钥匙交到剑飞手上,回城上班去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一周,也是期待的一周,舒敏一飞在眼巴巴中度过。剑飞能为那些不污染的青菜浇好水吗?当舒敏一飞周末回家的时候,一地绿莹莹的两瓣小青菜说明了一切问题。这一地的嫩绿,似乎给小院带来勃勃生机。舒敏爱怜地蹲下身子,细细瞅着青菜,诗意地说,看看这绿莹莹的,是土地给我们盛开的鲜花啊。一飞也舒坦,点上一支烟,美美地抽一口,说,再坚持吃十天头晕菜,就可以换换口味吃我们的安全小青菜了。这个院子,好久不种菜,应该没有虫源,所以不要撒药。接下去,这里种包菜、这里韭菜,这里雪菜……
一飞规划的时候,剑飞进来了,人未到,嗓门儿先到,怎么样,小菜不错吧。舒敏一飞说,不错不错,谢谢老弟,谢谢老弟。一支香烟射到剑飞怀里,那是一飞丢过去的。瞬间,两缕青烟袅袅上升,大家笼罩在绿色的幸福中。
不错就好,开端良好。剑飞说,今天老婆去娘家了,他和儿子没人管饭,那言下之意,是爷俩要在一飞家蹭饭了。吃就吃呗,吃顿饭算啥。
酒来了。剑飞眉开眼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往桌上一拍,对儿子说,小子哎,给老子干点活。然后,抻抻脖子转向一飞说,后头,刘家巷一个外地人开了家熟食店,做得干净地道,味道也不错,生意啊,那叫一个红火,城里人都开车来买,我请老兄尝尝。
舒敏立刻说,别别,在我家吃饭,哪有你掏钱买菜的?我来我来。说着也掏出一张钱,塞给侄儿,挥挥手说,去去,年轻人脚力好,快去快回。
侄儿真的一眨眼就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时候就不是侄儿一个人了,他的身后跟着几条想吃的狗,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剑飞一看,说,哟,这条小狗狗也闻着香味了。小家伙于是就怪模怪样地朝大家笑,笑得挺讨人喜欢,舒敏眼钝,说,谁家的小孩?剑飞说,这不是永飞的孙女吗?舒敏说,哟,已经会走路啦。来来,给点糖糖。舒敏正转身拿糖去,一个女人突然冲进院子,气呼呼,抱过孩子就走。说,走,馋嘴嘴,家里没有吃啊,人家是浇水了才吃饭啊,你干了什么活了啊?
这啥话呢?哪有这样说话呢?大家傻眼了,有那么好嫉妒的吗?
剑飞说,不管她,永飞老婆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乡下堂客。我自己的亲兄弟亲弟媳,我能不知道么。她么,看了我们吃着难受哪。也不怪她,一天到晚在家守个孩子,在家死粥死饭吃吃,看了人家吃就眼红。
一飞疑问,照理永飞和儿子儿媳三个人干活,收入应该还好吧。剑飞说,哪里,他儿子儿媳,先是在洗毛厂干,太脏。拍拍屁股回来了,回来又不带孩子,网吧去了。
还有钱下网吧啊?舒敏表示担忧,这样不要学坏了噢?剑飞耸耸肩说,村里这样的年轻人不要太多哦,抱住一个电脑好像就有饭吃。我哪管得了别人?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呢。这小子,他用筷子指着对面大啃鸡腿的儿子说,也在洗毛厂,太脏,外地人都不想干,老兄也要帮我想想办法,弄口安稳饭吃呢。舒敏说,什么学历?侄儿立马接口,高中。嘿嘿,他羞赧地笑笑说,跟哥哥不好比嘎。
侄儿说的哥哥,是一飞舒敏的儿子,现在正在北大历史系读大二。剑飞说,你家儿子找到工作,你们家就等于开了银行,再说你们两个,吃国家饭,不愁钱。
舒敏苦笑着摇摇头。剑飞啊,我家能印钞票啊?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啊。这世道找份工作容易吗?一飞说,上了班,我来淘淘看,保不准的啊。有么最好,没有还得在洗毛厂干着。
饭也吃好,话也说完。舒敏看看一飞,说,好了,请人浇一勺水,倒全赖上你了,你干嘛答应他呢?一飞说,不答应?不就是不帮忙吗?人家就恨你。能帮就帮吧。比如烧香念佛,帮的总是自家兄弟,剑飞应该也懂好赖的吧。再说,谁让你求他浇水呢。
辗转几周,一飞终于在一个当镇长的陆同学那里搞定一个收发员的名额。舒敏说,哎呀呀,怎么年纪轻轻干收发员,一样本事都学不着的啊。这不是害孩子吗?一飞说,那是你的想法,人家只要轻松拿钱嘛。现在谁要本事啊?你怎么改变他们的想法。一飞拨通了剑飞的电话,通知侄儿明日就去镇里报到。剑飞在电话里说,谢谢老兄,周末回家,你们别烧了,我请客了。舒敏听了赶紧接过电话,算了算了,我们不喜欢吃荤菜,自己做着吃吧。但是,回话的声音已经换了永飞了。嫂子,帮我那小子也留个心啊。总这样玩下去不是个事情啊。
放了电话,舒敏干瞪眼不说话。一飞说,怎么了?请你吃饭还请坏了?舒敏突然吼道:你们这家怎么这样的啊?还有个泡网吧的侄儿,也要工作!你腆着脸求人去吧!这个无污染蔬菜,天价了,我不吃了,宁可毒死,不要给人气死,我不吃了,让它长老结籽吧!
一飞也火了,对舒敏吼道,不都你起的头吗?怪谁啊?这纠纠结结烦死了,一飞干脆一关房门看自己的电视去。
夫妻俩别扭着,几天不说话,这个周末不回老家了,舒敏穿着睡衣睡裤,散着头发,一副不想出家门的样子。
九点的时候,舒敏突然缓过神来,想,哎,夫妻赌什么气啊,有啥意思呢,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吃得污染,精神再不干净,不死凑上路呢。细想想,他一飞忍气吞声,不就是为了成全自己无污染蔬菜的梦想吗?自己还怪人家,也没道理。现在,这乡下的菜譬如没种,不要了,顶多丢了几个菜籽钱,无所谓的。想到这里,舒敏换好衣服,梳洗一下,对一飞说,好啦,别吵了,要吃什么我去买。一飞说,我喜欢吃啥,还用问我?回话也明显少了火药味儿。舒敏说,好好,你撒娇吧你,我去买,除草醚的绿豆芽,一片尽的青菜,甲醛的茭白,避孕药的黄鳝,好了吧?
门铃响了。舒敏想,这时候谁会来?拨开门镜一看,立马把门打开。剑飞拎着青菜风尘仆仆进门,大着嗓门儿说,不回老家也不说一声啊。这菜长老了可不好吃啊。说着放下青菜,回头要走。一飞起了床说,坐一会啊。剑飞说,不坐了,这几天在城里给人装潢,天天摩托来去。菜每天可以给你们带来的。说着急匆匆下楼。
舒敏傻坐着,木木地说,这,我自己的菜,我不要了还不行呢!一飞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手机是一飞同学陆镇长打来的。一飞想,正好,问问侄儿工作表现怎么样。陆镇长说,就是说你侄儿哪。那小子忒时髦了嘛,骑个赛车,戴个头盔,塞个耳机,哪像个做收发工作的?舒敏一听说,抢过一飞手机,问,陆镇长,赛车是蓝白相间的是吧?陆镇长说,对对。你看见的?舒敏说,我、我说不好了。
放下手机,舒敏用目光剜一眼一飞,看看,一定是咱们儿子的那辆赛车,五千多块哪,咱们儿子的宝贝,他又自作主张骑了走了。这个虫子不得了了,从浇水一直吃到我的赛车上来啦。
一飞说,别先瞎猜,可能是他自己买的呢,走,咱回家看看去。
那还有假,停车的地方,只有车棚,没有了赛车。正火冒冒,侄儿青春时尚地回来了。一飞说,哥哥的车谁让你骑走的?侄儿倒不赖,只是满不在乎笑笑,说,你们不骑我骑骑,碍什么事嘛,放着也是放坏啊。哎,儿子老子倒是如出一辙呢。舒敏想说,放坏了是我的事,你骑车不通过我是你的事。但给一飞摁住了。再说下去,伤和气。一飞压着火气对侄儿说,把车放回来吧,哥哥还要的呢。哥哥不骑,就给你,好吗?
侄儿很不情愿地把赛车放回车库,出门的时候,把院门甩得咣咣响。舒敏一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两个可怜的弱智儿童。舒敏哽咽地说,这世界哪有无污染蔬菜?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啊?
一飞说,行,不要了,办法还是有的,院墙上重新换把挂锁嘛,不过,这一换,我们兄弟就没有和谐社会了,我们就不能回来了。
换了院门锁,还能做什么呢?回城!
总算回城了,天已擦黑,回到家,舒敏一飞谁也不愿意说话。一人占一个凳子,傻傻地坐着,等天一点一点黑下去。在黑夜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但相互都看得见对方的心。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剑飞,剑飞说:哥,院墙上的钥匙坏了,怎么也开不出锁,那锁,就给我砸了。我重新换了把锁,你们回家要问我拿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