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名片
2013-06-07禹风
●禹风
诗人的名片
●禹风
他茫然睁开眼,看明白咖啡馆的四壁,眼睛落在那条留言上:“诗人,买一首诗歌该付你多少钱?”
一
一位夫人从市中心一栋老洋房走出来,绰约多姿。
她这样年纪的女人,能像她这么穿淡绿色花边洋装,手里撑把白绸遮阳伞而不显妖精的实在不多!夫人对着初夏刺眼的阳光戴上墨镜,不忙着出门,而是在老洋房的院子里,踮起脚欣赏一株开满粉红大花的蜀葵。她蜂腰轻摇去开信箱,把一叠信收进小提包,走上门前马路再拐到巨鹿路,娉娉婷婷一路放飞法国香水的前调花香。
夫人住的老洋房大概有一百年历史,有点希腊风格,但又不很经典,好像是当年设计师叛逆传统的散漫之作,两根极粗的石柱从地面直贯拱顶,牢固足矣,却不美观。楼门左边,不伦不类开着一家违章搭建的烟纸店。仔细一看,这楼不只住一户人家,而是几家住户分占着,看来不像资产者的巢穴,而是背景各异的阶级在政府掌握一切的时代从主管部门手里谋来的分配房。
老洋房对面是一家叫“云雀”的咖啡馆,二楼的落地长窗正对老洋房,好像特地造来观看这建筑的,也许住在洋房里的居民被咖啡客看得汗毛咝咝,大白天就都拉着窗帘,有的还上了护窗板。
面色黝黑身量瘦小的一位年轻人坐在“云雀”二楼窗边咖啡桌旁,他的咖啡杯早干了,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摊开在膝盖。年轻人从夫人出门就目瞪口呆看着她,一直到夫人的背影消失在巨鹿路的梧桐树干后,他还嘴含搅咖啡的小匙,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他每天下午都坐在这个咖啡座上看书,已经有半年之久了。服务生莉莉认为他是个不用干活就能过日子的人:每次掏皮夹付账,莉莉都看见一小叠桃花色的大钞。但他也不是纨绔子弟,衣服没有品牌,头发没好好护理像湿掉的细绳子耷拉在额头上。他不和服务生调笑,不添东西不埋单从不招呼莉莉或老板娘,一直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看着对街的老洋房。
太阳都偏西了,他还一动不动坐着,偶尔在一个稻草色的小本上写几个字。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停在老洋房的南边路口,他扭头去看,看得全神贯注:有个年轻娇嫩的俄罗斯女郎从丰田车里下来,手臂弯角长长挂下一个小LV包,奶油色的旗袍裙衬出魔鬼身材,摆着水蛇腰向东走得没了影子。车缓缓拐进老洋房旁边的弄堂,在那里泊了,开车的男人身材高大长相硬朗,穿一身黑衣裤,这样年纪的男人,能像他这般煞气腾腾威风八面的也真不多!
正好夫人从巨鹿路回来,看见车上下来的男人,远远喊了一声:“老公!”
男人不露声色点点头,让女人走在前头,不慌不忙地两夫妻进了老洋房。过一会儿,三楼的窗户打开了,对着咖啡馆的窗帘还是拉着,在夏天的风里飘荡,有时像鼓起的帆。
咖啡馆的年轻人在小本上疾书,顺手撕下一张扔在烟灰缸里,他点燃一支红双喜,吐出烟圈,手指在额头上揉捏,然后又看看窗外。暮色上来了,居民楼飘出油烟味和打开电饭煲的熟饭味儿,他站起来,付账,快速下了楼梯,消失在沉沉梧桐叶下。
莉莉抹桌子,拨弄客人扔掉的纸,那上面写着:
听见脚步声
我知道谁来临
为爱的人儿
我心跳她行走的旋律
有时也想象陌生的足履
送来艳遇
到了成熟的年龄
我们在时间的枝条上
荡秋千
在时间的木筏上
和黑沉沉的波涛
只隔开断裂的年轮
……
哦,是一个像蜜蜂嗡嗡飞的无用诗人!莉莉摇摇头,又笑笑,手指把诗人弄洒在桌上的一溜白砂糖沾掉。
二
早晨,华山路一个弄堂口复印小店刚开门,乱发如鸟窝的小店主端着一个看上去粘乎乎的灰白色玻璃瓶喝当天现送的光明牛奶;喝着冷牛奶,又一小口一小口咬断串在竹筷子上的两大根烫油条。一个头发梳整齐的年轻人低头跨进门,他要印一叠名片,名片上写:
崔晓冰诗人
青春从光洁额头淌落我为您挽留远行脚步
手机:11122233355
第二天,他留下一张桃红色的钱币,取走了一盒印好的名片。他又坐在“云雀”里,喝黑咖啡,看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午,叫了一份牛肉青椒饭。
老洋楼里走出穿藕色连衣裙、挂一串珍珠项链的夫人,伸出纤纤玉手摘下一朵红玫瑰插在自己的欧式草帽上,她扭着腰肢打开信箱,里面只有一封没邮票的信。夫人站在信箱前把它打开了,里面掉出一张白色名片,名片打着旋降落在草地上,她撅起圆圆的屁股把名片拾起来,对面咖啡馆传来茶壶掉在木地板上、溅起热水花的声音。
夫人看了名片,关上信箱门。她捏着这张小纸片,转动娇躯寻找垃圾桶,可是周围只有草地和花枝;夫人打开手袋,把名片丢了进去,出门拐进巨鹿路。
今天她出门没多久,先生的丰田车回来了一次,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拿东西,又急急地下来,俄罗斯女郎不耐烦地下车,在高高的蜀葵花下踱步,小翘鼻子仰着看云朵,像一只蓝孔雀吸引了路人的眼珠。诗人的肉鼻子在咖啡馆的茶色窗上贴成一个扁扁的圆饼,他的眼睛,从上往下看,闪烁着鄙视的微光。手里的笔和本子,在茶色玻璃上敲着行军的节奏。
后面一个下午,他在咖啡座上睡着了,眉头紧蹙,鼻翼紧张地呼吸青春期的梦境。他的手机在闪烁,梦境之外有人呼唤他。他茫然睁开眼,看明白咖啡馆的四壁,眼睛落在那条手机留言上:“诗人,买一首诗歌该付你多少钱?”
诗人坐着趔趄了一下,差点从椅子里滑下来,他莫名其妙看着自己的手机,突然脸红得像一只公鸡,他看看四周,在手机上“啪”的亲吻了一下,哈哈笑起来。莉莉从柜台后抬起脸,摇摇头。
诗人回信说:“您需要什么样的诗歌,我们见面谈一下?”
过了一会儿,短信回了:“见面不必了,写首诗送给夏日里最后那朵玫瑰吧!”
诗人现出肃穆的神情,他伏在咖啡桌上,喝光了莉莉端来的三杯黑咖啡,然后他向夫人的手机发出了情诗。
夫人短信说:“信箱没上锁,放下你手写的诗歌,拿走你的稿费。”
诗人跳跃着穿过马路,黝黑的腮帮子闪出一种虚幻的乳色光芒;他打开信箱,把诗笺放进去,犹豫了一下,拿起信箱里一个蓝红边的航空信封,里面有三张桃红色的票子;他微笑了,脸上布满了羞涩,快活像金丝镶在淡红里。他没拿钱,小心翼翼关上了信箱,出了大门还回头望一眼。有两个人一直注意着他,莉莉在窗帘后窃笑,戴藏青色袖套的老李在烟纸店柜台后警惕地张望。
夫人和先生又同时在弄堂口相遇。斜对面罗森超市里站酸了脚的诗人刚才又看见俄罗斯女郎在南边路口下车,下车前女郎和先生左贴一下脸、右贴一下脸,还眼睛对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夫人挽着先生的臂弯来到信箱前,她一伸手拿走了装钱的航空信封放进手袋。先生凑上来,和夫人一起读打开的诗笺:
借用法国古诗亚历山大体
咏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白桂初香秋水清凉闺愁何来?
醉了春风蜜了夏夜飞雪也娇?
郎意落花自流,难得雅妇深致,
谁读芳菲故事,我慕玫瑰之妙
三
夫人和先生早上都没出门,“云雀”老板娘白姨来帮住店的莉莉开张做早市,这个街区借房子住的老外多了,一大早就有人拍门喝咖啡。
莉莉转来转去招呼老外,脸上却藏不住故事,几次三番笑上脸颊要向白姨说话,只找不到空当。
她指指窗外,白姨看去,对面的洋房一如往常在阳光下发亮。
莉莉又把两只拇指对顶,白姨想了想,莫名其妙。
终于上好了咖啡和羊角面包,莉莉凑到白姨面前,咬耳朵说:“睡不着,吵死了!”她朝对面三楼努努嘴,白姨明白了,问:“吵了一夜?”
“呣,”莉莉含羞点点头,“一夜!”
白姨摇摇头:“想当初拆也拆不开一对时髦男女,现在花谢了,男人车里整天带一个外国小娘逼!”
“不是,”莉莉低着头笑,“不是吵架。”
白姨看了莉莉的骚样,突然明白了:“啊?太阳西边出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闪进一个小男人,不和楼下的老外凑热闹,登楼梯上二楼去,莉莉噗哧笑了,想和白姨说什么,又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嘴脸。她上楼问张望着的诗人:“今天这么早?喝什么?”
诗人要一杯拿铁,一个“羊角”,困惑地瞧着对面关得紧紧的窗户和密密垂着的窗帘。窗帘和玻璃之间,还有一层白窗纱,细密地织满百合花。
毫无预兆,窗帘刷地拉开了,夫人还穿着睡衣。她打开窗户,脸色三分憔悴七分明艳,好像夏天暴雨后的天空,只差彩虹。
诗人嚼着“羊角”,喉结上下滚动,好比看见一幅名画。他忘乎所以,拿起小牛奶罐当咖啡喝。
今天先生直到午饭后才出门,夫人一路送到大门口,才回去。
差不多是下午老时间,她又打扮出门。诗人十五分钟前收到一条短信:“稿费少了吗?请再写一首诗歌吧!放在老地方。”
夫人穿一身天蓝色小洋装,短袖里露出白藕似的胳膊,发卷瀑布般垂下来,打一把乳白色阳伞,白色高跟鞋把她的小腿绷得直直的。她笑盈盈出门,对院子里的鲜花看也不看一眼。
她拐上巨鹿路,诗人像一条小壁虎从咖啡馆蹿出来,顺墙角溜着,跟在她身后。
他几乎能从空气中嗅到夫人散发在小路上的清香,这香味他从未闻过,像淡淡的花香,却又不仅是花香,好比每朵花都系着一些舒爽的冰片,让人不由自主尽情吸气。诗人离开夫人五步,他的脸红了起来,因为现在他从夫人的香气中好像又闻到了她温热的体味,这气味令他颤抖……
他打量着夫人的背影,她袅袅婷婷不慌不忙踏在梧桐树影子上,她的肩膀是溜溜的,腰肢细细却很肉感,她的臀部散发最强烈的女性,丰满却非饱满,招展而非招摇。对此,诗人江郎才尽,想不出描绘的诗句,他现在充满心胸的愿望只是想拥抱她,向她跪下来臣服,臣服于一个女性,却借此膜拜包含了母亲在内的整个女性世界。
如同一个冷冷的提醒,他眼前出现一座哥特式的教堂,夫人收起伞,庄重地走了进去。
诗人站在教堂门口,这一刻无异于诗歌读到点题之句,他惊奇于人生;他那惯常偷窥夫人的眼睛,第一次跳出眼眶,回转过来端详自己。
夫人坐在第一排低头祷告,她的黑发瀑布般泻到桌面,热烈的私语震动四周的寂静。
细瘦的诗人在最后一排奋笔疾书:
这世间有一种光明您的肤色
这人生有一种音乐您的脚步
我心里有一种幸福是窥视您
您身上有一种诱惑是暗香动
我热恋我和您之间那道鸿沟
我追随您越过我额头看不见的目光
您的细细皱纹是缚我心的茧丝
祈祷这世界立刻淹没于滔滔美酒
在醉死前的一刹那我将勇敢向您
强索一吻
莉莉在咖啡馆二楼张望,看见诗人跑着回来打开了对面的信箱。他往信箱里放了什么,又匆匆离开。走过红色蜀葵,诗人踮起脚把高处的一朵摘下,放进心口的衣袋;走到南边路口,他靠在电线杆子上,从裤袋里掏出墨镜戴上。
莉莉看见烟纸店的老李四下张望着走到信箱前,他打开夫人的信箱,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把一封红蓝色边的厚厚的信塞在自己裤兜里,然后用袖套抹抹信箱,关上,一溜烟钻回了烟纸店。
诗人望见丰田车远远从车海里滑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先生在车里叫:“奥尔嘉,奥尔嘉!”深金色头发的奥尔嘉在车窗外边回过头,把小皮包扔进车窗,又脱下小羊皮上装,扔得挂在车窗上,最后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袋打开,一大包桃红色的钱币朝车门飞去,撞在车窗上,一阵风吹起来,变成一阵钱雨。她穿着紧身小背心,黑色小背心绞在雪白的皮肤里,她咬着嘴唇,一扭一扭走几步,停下来脱掉高跟鞋,提着鞋子紧跑一会儿,跑进了一座高级公寓。
晚上的咖啡馆,人散尽之后灯都关了,黑暗里没有了诗人窥探的眼睛,但有一对为他窥看的瞳仁。莉莉蜷缩在诗人坐的咖啡座上,捧着一碗温热的姜汤,看着外面的马路和老洋房。
诗笺在夫人和先生手里抢来抢去,夫人的脸亮晶晶,好比一枚新鲜的石榴珠子。先生不停地说着什么,夫人脸上映出甜蜜的笑容,使她有了年轻女学生的娇羞。先生拉上窗纱,透过窗纱,可以看见他们朦胧地舞动,飘来时断时续的美国歌《Change Partners》……
四
诗人的卡布奇诺已经凉了,他看见先生出门时踱到楼门口烟纸店买了一包烟,指指信箱对老李询问着什么,老李木头木脑地拿袖套擦着柜台摇了摇头。先生掏出几张桃红色的钱币,放在柜台上,老李把钱捡起来,又塞回他手里,还是摇摇头。
丰田车开走了,诗人看着车穿过十字路口,往前直驰。
他的手机响了,是一封短信:“珍珠串成的诗句是主的使者吐出良言,感谢主让您的诗句唤醒已沉睡的时光。”
诗人吃午饭的时候,莉莉在他的牛肉饭上多放了一只煎出金黄色的荷包蛋,她看见他心不在焉地吞下了蛋,无可无不可地嚼着白饭和牛肉,在本子上写一行行字,然后他们俩一起看见夫人拖着一只褐色的名牌大皮箱走出老洋房。夫人穿着轻便的衬衣和牛仔裤,长发扎成了一条马尾,如同一个走出教室的大学生。先生的丰田车从远处开过来,他下车把大皮箱放到后座上,搂住太太轻吻一下她有点岁月纹路的红唇。他们的车向北面驶去。
诗人张大嘴巴看着这出喜剧,他困惑地看了看四周,只看见莉莉若有所思的眼睛。他转回头,喃喃有声地念出刚写的诗句:
不再有苦涩的暖意爬满我的额角
明黄的幻觉融化在回忆的烘箱
五颜六色的玫瑰疏朗地吐出芳香
芬芳绕过曲折的回廊淡成了水
五月夜色还凹凸地镌刻在瞳仁上
那迷秾的蓝晕静止地追随了晚云
有一种酸楚的酿坏了的酒浆
不时地哽住了我哽住了我的醉意
不过,年轻真好!诗人念完诗,眺望夫人和先生远去的方向,又看看对面三楼紧紧合上了护窗板的窗洞,他长长叹了口气向前伏下去,额头“砰”地敲击在玻璃桌面上,忽然又抬起头,以一种如释重负的语调对莉莉说:“来一大杯美式咖啡!还要一客牛排,七分熟吧!”
他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他的第二份午餐,然后一下午在看一本薄薄的书《了不起的盖茨比》,傍晚时分,他埋了单,还给了莉莉二十元小费,说了声“谢谢”。
他朝南边路口走去,姿势有点一摇一摆,好像一只刚刚上岸的雏鸭。莉莉在窗边望着他,相信这是最后一次目送诗人的背影。她沐浴在夕阳里惆怅地伸出手,把诗人弄洒在桌上的砂糖一粒粒沾到食指上……
她看见青春盎然的诗人又靠在电线杆上,戴上了墨镜。孔雀一样神气的奥尔嘉走过路口的时候,他跨一小步站到她身后,巧妙地伸出手,一张名片大小的白纸几乎难以察觉地投进了她挎在腕子上的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