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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之神的女发言人

2013-06-05□蓝

福建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沃什诗集波兰

□蓝 蓝

反讽之神的女发言人

□蓝 蓝

我有三本辛波丝卡的诗集。一本是她获得诺奖后国内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呼唤雪人》,一本是一位亲密好友送我的台湾版《辛波丝卡诗选》,手头上的这本诗集就是从台湾引进的简体版《辛波丝卡诗选——万物静默如谜》。

不夸张地说,这本诗集中的大部分诗作,我都写有札记。我这么做的原因,一是为了疗治自己的失眠、长时间不与人交往的空茫,二是我以为应该认真琢磨一下辛波丝卡——这位反讽之神的女发言人写下的诗篇,对于一个在朋友眼中略显“严肃僵硬”的人来说,如果能够从中领略到些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既没有长出胡须,也没有在肩膀上多出一对笨拙的天使肉翅膀的幽默,便会对凌乱的书桌、洗衣盆里的袜子以及不是在监狱里起床而感到满意并开怀大笑。

很多男性都认为大多数女人没有幽默感。搞笑、找乐、寻开心、机智狡辩等等,似乎是男人的专属品。并且,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幽默的女人有多么可怕,并认为女人的幽默程度与她的女人味成反比,也就是说他无法忍受比在智力上自己更聪明的女人。这些谬论足以从反面证明,女性不仅不缺少幽默感,而且在智力上也并不比男人更低。1996年瑞典文学院宣布维斯瓦娃·辛波丝卡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时的颂词中,第一句话便是:“通过精确的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断中。”在我看来,最有效的“嘲讽”无不披着幽默的大氅,魔术师般在人类种种荒谬可笑的地方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揭示出事情的真相。我以为辛波丝卡不仅仅以她极其独特的幽默感和反讽增加了诗歌的表现力,同时也以平实、从容、朴素的语言,丰富并深拓了诗歌的表达方式。

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写到过,幽默产生民主。幽默能结构貌似强大的威权,大部分拥有幽默性格的人都是在强权面前懂得如何反击和自我保护的人。同时,幽默也是以一种不用使暴力的方式化解压力、反抗对人的控制、争取生存和表达空间的方式。波兰诗人米沃什在评价辛波丝卡时说:“辛波丝卡提供了一个可供呼吸的空间。”这是基于波兰当时的社会主义政治环境而言——如米沃什所说的“波兰发生的事情,等于是一位欧洲诗人遭遇的二十世纪的地狱,而且不是地狱的第一圈,而且要深得多。”它所造成的“被禁锢的头脑”、“被管辖的舌头”使得大多数人要么保持沉默以苟活下去,要么燃起抗争的愤怒之火,不惜牺牲身家性命以争取人的自由和权利(米沃什自己的经历便是如此)。而在这两者之间,有一个缓冲地带,属于幽默的领地,它擅长调侃反讽,以意味深长的讥笑化解刀锋逼近的窒息,也能在道德严酷的拷问前提供让文学稍微喘口气的机会。因此,作为一种机智的写作方式,辛波丝卡在她的同胞诗人米沃什离乡背井、赫伯特(想想看,波兰为我们贡献了多少伟大的诗人!)被禁止出版作品的同时,能够避开文学审查制度的大剪,继续创作并在波兰发表作品不是没有道理的。

喜剧大师卓别林在谈论电影时说:“我可以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是一个正常的小小绅士而不顾一切,不管境况多么令人绝望。对此我充满自信,以至于我会把影片里的其他角色拉下水。……用一次事件就能带来两次笑声。第一次是因为我自己的窘境,第二次,笑得比第一次厉害得多。”好吧,深谙此种反讽妙处的辛波丝卡,在诗歌里同样也能写出令人会心一笑、再笑,然后又令读者辛酸沉思的诗句——

这里躺着,像个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在这首题为《墓志铭》的短诗中,辛波丝卡将自己一生的遭际隐藏在令人捧腹的自嘲和自谦中。这种“降低”身份的做法,不排除也是对某些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膨胀自恋的讥讽。幽默大师们都懂得自嘲自贬的重要性,盖因占据一个道德高地以衡量他人既不是多么荣耀的事情,也妨碍其揭示出人性的弱点,即便你真的是一个高尚的人,这么做也有害无益。辛波丝卡在《布鲁格的两只猴子》一诗中,写到了严肃的人类学毕业考试,而窗台上坐着的两只猴子,一个“眼睛盯着我,讥讽地听着”,另一只打瞌睡的猴子,在“问题提出而我无言以对时,/他提示我,/用叮当作响的轻柔铁链声。”呵,人类学不是别的,正是这两只拴着锁链的猴子——他们懂得人类历史的一切秘密,那就是:尚未进化的动物性和锁链,才是人类的真实境况。

辛波丝卡是那种特别善于在日常生活细节中发现深意、并以其特有的幽默感举重若轻地表达洞见的诗人。众人司空见惯的博物馆里,她能发现帝王的头没了,留下的是皇冠;结婚戒指还在,但爱情却无影无踪。因为人类渴望的“永恒缺货”,因此这里堆满了没有生命的古董。自然,在《博物馆》一诗的结尾,她不忘拿自己调侃一把——“至于我,你瞧,还活着。/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看来,对永恒的梦想不仅仅为人类独有,世上各种物体似乎也想永存但却不得。或许,唯一能活得久远的不是盘子、王冠和博物馆,而是她笔下的这些诗行。

辛波丝卡的自嘲将自己置于一种有利的发言位置,放低身段带来的不仅仅是免除了对他人的苛责,也是一种“趴着看人生”的态度。诗人警惕于高高在上的姿态,警惕于获得尘世道德豁免权的优越感,她知道唯有像草芥和泥土般的存在,才能拥有真实的观察世界的目光,而最低处的尘埃里,恰恰是一个诗人最正当的位置。即使在她最脍炙人口、最感人的《在一颗小星星下》这首诗中,她也不忘展示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享受在遇到他人的痛苦时所产生的愧疚感和自我嘲讽,只是这一切很好地隐藏在一种温和、悲悯的口吻中,既写出了作为人的局限,也写出了作为人的警醒和由己及人的善意。她在《家族照相簿》一诗中,依然拿自己家里的人开涮——整个家族里没有一个人为爱疯狂、为仇所杀,他们过着理智而又体面的生活,文质彬彬,与邻居和平相处;既没有偷情的事情发生,也没有意外降临,且全部平庸地死于流行性感冒。这似乎不是正常人的生活,试想还有比这更荒诞不经的人生吗?

在读辛波丝卡的诗集时我常常想,“自嘲”作为一个人的日常言行态度,是怎么形成的。若非出于某种深思熟虑的策略(可以肯定她不会这么做),那么一定是个人的天性气质和后天的遭际所造成。

我曾在不同的书籍和文章里读到过辛波丝卡首本诗集在波兰出版时的情状。1948年二十五岁的辛波丝卡第一本诗集正在编纂之时,正值由苏联支持的贝鲁特当选为总统,波兰开始实行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制度。意识形态对文学领域的要求和渗透,也影响了辛波丝卡的创作。她对自己的诗作就主题等方面进行了全面修改,一直到1952年才以《存活的理由》为题出版。不料想,波兰因照搬苏联模式导致的各种社会矛盾愈演愈烈,体制与民众的的冲突日益增多,追求独立自由的作家、艺术家大批受到迫害和审查。想必辛波丝卡对此深有体会,因此,当1970年她出版自己的作品全集时,《存活的理由》中的诗歌被全部摒弃,一首都未收入。《万物静默如谜》的译者在译序中写道:“辛波丝卡后来对这本以反西方思想,为和平奋斗,致力于社会主义建设为主题的处女诗集,显然有着无限的失望和憎厌。”——可以想见,辛波丝卡对于自己曾写下过的讴歌社会主义波兰的诗歌该有多么懊悔。时事的变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跟随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的调门,对诗人来说大有自取其辱的恶心与荒诞。尽管我们无法看到着这本诗集里辛波丝卡到底写了什么,但是,她出版于1954年的第二本诗集《自问集》,尽管还选有一首《入党》,但她已开始了对政治题材的远离。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这一段历史,也是促成她自我反省、勇于自嘲,善于在一切荒诞世事中继续写下去的一个原因呢?

英国历史学家勒基曾说:“恶经常被证明能起到解放心灵的作用——这是历史上最令人羞耻,同时也是最没有疑问的事实之一。”辛波丝卡的经历,给她留下了什么样的创伤,以至于她写下了“我相信不参与/我相信黄粱梦的破灭”?唯有在她的作品中才能找到答案。只是,她的“不参与”并不是放弃存在的在场,而是对于肮脏政治的另一种反抗和保持独立的思想——“采取字里行间写作的方式”,正如列奥·施特劳斯在《迫害与写作艺术》中所言:“迫害产生出一种独特的写作技巧,从而产生出一种独特的著述类型,只要涉及至关重要的问题,真理就毫无例外地透过字里行间呈现出来。”而写作,就是参与和行动。

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始,辛波丝卡尽管在诗作中并不像一个愤怒的斗士般与专制制度短兵相接,但她已经将诗人的椅子从逼仄的政治话题中挪至更广阔的空间。她写下过婚姻中男女微妙的关系(《金婚纪念日》),写下过人的难以互相理解和隔膜,以至于无法找到天堂般的幸福(《巴别塔》)等等诸如此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困境,也针对诗歌小众化、边缘化的境况做了幽默的描述,并表达了对缪斯的忠心耿耿(《诗歌朗诵》)。她对于创造的喜悦毫不掩饰——面对几乎虚幻的人生,什么才是真实的?“如果我愿意,可以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时间”。这是诗人创造的世界,一个想象力的世界。她关注人类历史,也关注发生在其他地区的重大事件——在《砍头》一诗中,两个王后都认为“真理与我同在”,都会读莎士比亚,但因为衣着的不同而遭遇不同的命运——“而细节/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她写的《越南》一诗只有十行,前九行中,那位卷入战争的越南妇人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唯能说是的便是确认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是应该赞美母亲伟大的本能,还是要哀怜于她的蒙昧。

可以说,辛波丝卡并非一个象牙塔中的诗人,尽管她一贯低调、谦逊,但她也不是一个明确的“政治诗人”。她的诗作语调从容、克制,往往从生活的细节、历史的细节入手,发现人类种种荒谬可笑之处,揭示日常状态下人们生活中所隐藏的问题,这问题当然也涵盖了人类的政治生活。尽管在一些批评家和诗人中对于她一贯运用反讽和幽默的写法有批评意见——同是波兰杰出的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就曾说——“不止一个东欧诗人运用反讽作为对野蛮的绝望的抵抗——在这里是野蛮共产主义及其呆板乏味的官僚体系(这个时候过去了,——新的资本主义不是一个精明机智的反讽者吗?)”;尽管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在他著名的《艺术的去人性化》中对于反讽这一现代主义观念亦有鞭辟入里的看法,但不可否认,辛波丝卡尽管没有像米沃什和赫伯特那样公开并鲜明地对前波兰专制体制进行反抗,但她的诗作里仍然可以看到她以自己的方式在建设着独立、人性化的思想体系。至于她应得的声望——无关她是否是诺贝尔奖得主(在当代诗坛,诗人赫伯特、扎加耶夫斯基比她的影响更大,也更令我心仪),而是因为作为一个诗人,她的嗓音极其独特——对于诗歌,这已经足够了。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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