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者瞑目
2013-06-05□晓苏
□晓 苏
让死者瞑目
□晓 苏
1
我是个接生婆,在村里接生了几十年,没想到六十岁以后又开始送死了。以前,我只管接生,送死这活是我男人干的。可我男人命短,在给我摆了花甲酒没几天就走了。送死虽说只是个粗活,不像接生,既要心细还要手巧,简单地说就是给刚断气的人洗个澡,再穿个衣裳。但有一点,送死一定要胆子大,把死人抱在怀里也不能心慌,更不能手软。哪想到,村里的人都是些胆小鬼,我男人一走,就再没人敢给死人洗澡穿衣裳了。迫不得已,我只好一边接生一边送死了。
从前我男人负责送死的时候,我总是瞧不起他,觉得这活太简单,只需要使力气,不需要动脑筋。等到自己送走了几个死人后,我才发现,送死原来也是个技术活。最起码的,手脚必须麻利,一定要趁死人身体还是热的把澡洗好,再把衣裳穿上。要是拖拖拉拉,一旦死人的身体冷了,变成了僵硬的尸体,那澡也洗不干净,衣裳也穿不平展了。出了这种情况,不光死人的亲属不高兴,我想死人也会感到浑身不舒服的。有人说,人死如灯灭,好像是说人一死就没感觉了。可我不相信这种说法。我们又没死过,怎么能断定死了的人就没有感觉呢?
(作者晓苏近影)
还有一点,就是要让死者瞑目,也就是让死去的人闭上眼睛。这一点是最要紧的。我送走的死人,大多数都是在断气的那一刻闭上眼睛的,这说明人死心也死了。也有少数的人,虽说断了气,可眼睛还睁着。这些人只是人死了,心还没死,要么心里有牵挂,要么心里有不甘,要么心里有疙瘩,说穿了就是还有什么心愿没得到满足。碰到这种情况,我就要费一番周折了。
通常是,我先用手去扒死者的上眼皮,朝下面扒。手一边轻轻地扒,嘴里一边好言相劝说,安心地走吧,别想得太多了,早点儿到那边享福去!这个办法很灵验,好几个死人的眼睛都是被我这样扒着闭上的。这些人中间,有的比较听劝,扒一下眼皮就合上了;也有很固执的,要扒上好半天才能奏效。
不过,这一招不是搁在每个死人身上都管用。有些人,不管怎么扒怎么劝,眼睛照样睁着,两颗眼珠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遇到这种人,我只好另打主意了。有一次,死了一个老太婆,我问她儿子,你妈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没有到嘴?儿子想了想说,她想喝蜂糖水,但我们家没有。我让他赶快去村里借,他连忙去了。当他借回蜂糖,冲了一杯水端到床边时,老太婆的眼睛一下子就闭上了。又有一次,死的是个老头儿,眼睛怎么也闭不上。我问他的儿媳妇,你公公还盼着见哪个吗?儿媳妇说,他一直念叨着他孙子,可他在广东打工,插上翅膀也飞不回来呀。我琢磨了一会儿,要她火速给她儿子打个手机,让他喊一声爷。她马上按照我说的做了,还把手机贴在了老头儿的耳朵上。一声爷喊了过后,老头儿终于闭上了眼睛。还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和他女人吵架,一时想不开上吊死了。这个男人很窝囊,他女人长期背着他和村里的另一个男人打皮绊,吵架就是为这引起的。我去给死者洗澡穿衣裳时,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上去好像一头发了疯的牯牛。我使出了所有的招数,他就是不肯闭眼,把我的汗都急出来了。末了,还是他女人帮了我的忙。她双膝一弯跪在她男人面前,一边嚎哭一边说,小气鬼,我对不住你呀!早晓得你这样小气,我就是下面痒死,也不会偷人啊!她这么哭了一阵儿,死者的眼睛就慢慢地合上了。
时光如流水,不知不觉,我干送死这活一晃就有五年了。在这五年中,我们油菜坡老老少少死了二十几口人,差不多都是我给他们洗的澡穿的衣裳。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这些死去的人中间,他们没有一个是睁着眼睛走的。活着的时候,不管他们有多少的爱和恨,也不管他们有怎样的恩和怨,死后,我总算让他们都暝目了。
我这样说,一点儿也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更不是摆功劳,只是想说,作为一个送死的人,我是尽了心尽了力的。如果要说有什么功劳的话,那功劳也不能只记在我一个人头上,它应该属于大家,特别是那些和死者有过瓜葛的人。好多次,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是这些人给我解了围。要是没有他们,纵然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每一个死者都闭上眼睛。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下我给刘元福送死的经过。我送走了那么多死人,最让我伤脑筋的,就是刘元福。当然,刘元福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一个地主。在我们村,刘元福是唯一的一个地主。
凭良心说,刘元福这个地主当得有些冤枉。土改时,他家除了一栋两层楼的火砖房,再没有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地也不多,水田旱田加起来不到十亩。牲口更少,只有两头牛和一头驴。他也没有剥削过人,好像连别人的便宜都不怎么占。按说,刘元福当个富农都不够格,可土改工作队硬是把他划成了地主。就因为这,他死的时候才久久不肯闭眼。
我至今还记得,刘元福是在头天傍晚断的气,可他一直拖到第二天鸡子快叫时,才把两只眼睛全闭上,前后折腾了十几个钟头,差一点儿死不暝目。
事先我没想到我会给刘元福送死,压根儿都没想到。刘元福虽说是我们这里的人,可他早在十年前就进城了,并且十年中间一次也没回来过。那年临走时,刘元福还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到死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他的口气很坚决,有点儿像发誓。听他那么说,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刘元福是被他的儿子接走的。他的儿子叫刘开荒,脑袋灵光,手脚勤快。农村刚时兴打工的时候,刘开荒就进城搞建筑了。他开始在一个建筑队当小工,两年后自己成立了一个建筑队。又过了两年,刘开荒将建筑队改成了建筑公司,当了总经理。当上总经理不久,刘开荒就回来把刘元福接到城里去了。
要说起来,刘开荒当初也没打算再让刘元福回来。进城之前,刘开荒专门去给他母亲修了坟,还立了一块碑。还有,刘开荒临走时把刘元福的棺材也拉走了。明眼人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刘元福死后也不会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临死的那一天,刘元福还是回到了油菜坡。
2
刘元福是在断气的那天中午被送回来的。也就是说,他中午刚回来,傍晚的时候就断了气。
刘元福回来的那天,我去老垭镇上赶了个集。赶完集回家走到村口时,我正好碰上送刘元福的那辆白壳子救护车。救护车开到我身边,突然停了下来,我看见刘开荒也在车上。一开始,我还不清楚车上的病人是谁。看见了刘开荒,我才想到刘元福头上去。
刘开荒很快从车上下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有点儿像晒干的南瓜叶。刘开荒一下车就对我说,我爹快不行了,还要请你帮忙送送他!我听了一愣,好久说不出话。刘开荒又说,他原准备到家里去请我的,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
我马上答应了刘开荒,然后朝救护车里看了过去。车上坐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侍候一个瘦得像干柴棒的老头。老头平躺在一张窄床上,两个鼻孔里都插着氧气管,看上去好像只剩一口气了。要不是刘开荒跟着,我压根儿都不会相信车上的这个老头是刘元福。
看了一会儿,我把眼睛转到了刘开荒身上。我问,既然你爹还要回来,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送他?刘开荒说,我本来不想让他回来的,可他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就是断不了最后一口气。没办法,我只好把他送回来了。
刘开荒说完就要上车,还让我跟他一起上。他的意思很明显,是要我直接到他们家里去。我本来打算先把买的东西送回家的,但一想到送死是大事,就二话没说上车了。
他们家在村西头。那里有一栋红瓦房,村里的人都叫它刘家新屋。进城以前,刘元福就住在那里。幸亏刘开荒当年没把它处理掉,不然,刘元福现在回来连个停留的地方都没有了。
救护车是从村东头进村的,往前开上半里路,就到刘家老屋了。刘家老屋就是刘元福过去的那栋火砖房,土改那年分给了贫农马自宝。当时,这栋火砖房可是全村最好的房子,没有人看了不羡慕。它上下两层,青砖黑瓦,飞檐翘壁,屋脊耸得高高的,形状像一条龙。四周还有院墙,连院墙上都盖了瓦。
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都还记得,这栋火砖房是刘元福在解放的头一年盖的,从烧砖,到砌墙,再到盖瓦,前后花了整整一年。为盖这栋房,刘元福费尽了心血,有一次从墙上摔下来,差点连命都没了。谁想到,火砖房刚盖好,村里就闹起了土改。刘元福只住了半年,火砖房便让土改工作队分给了马自宝。
火砖房在车路边上。救护车从火砖房前面经过时,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情。
刚开到院墙外,救护车突然熄了火。一开始,刘开荒还以为是司机有意停了车,连忙对司机说,别停,继续往西开。司机苦笑着说,我没停,是它自己熄火了。司机一边说就一边重新启动。可是,司机手慌脚乱地忙了好一阵,那车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刘开荒焦急地问,是不是发动机坏了?司机马上去检查发动机,看了一会儿说,发动机没毛病呀!车上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司机急死了,额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
这时,我猛然想到了刘元福。我说,大家别急,车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话一出口,车上的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刘开荒也没听懂我的话,急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这里是刘家老屋,你爹想进火砖房里去看一眼。刘开荒听了一愣,马上扭头去看刘元福。刘元福还躺在那张窄床上,脸看上去只有拳头那么大,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我赶紧给刘开荒解释说,你爹虽说人在这里,可他的魂已经进火砖房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对司机说,开车吧。司机先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才将信将疑地去开油门。司机只把钥匙轻轻地扭了一下,那发动机就轰轰隆隆地响起来了。车启动后,司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怪怪的,说不出是佩服还是惊奇。
救护车开了几分钟,前面出现了一棵大松树。大松树下有一口堰塘,一个驼背老头正牵着一头牛在堰塘边喝水。老头叫朱南山。一看见那个像弓一样的背,我就知道是他。朱南山往在大松树附近,每天都牵牛到这里喝水。
说起来,朱南山和刘元福还是亲戚,刘元福的妻子是朱南山的姐姐。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不好,几十年都不来往,平时见了面连话也不说,看上去像仇人。在我的印象中,主要是刘元福恨朱南山,他从来不让朱南山到他家里去。刘元福的妻子死的时候,朱南山想看他姐姐最后一眼,可刘元福双手叉腰挡在大门上,硬是没让朱南山进屋。
刘元福和朱南山的矛盾,从土改那年就开始了。知情的人说,当年要不是朱南山在节骨眼儿上揭发刘元福,那刘元福怎么也划不成地主。当时,我们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穷,土改工作队在村里忙活了大半年,也没找出一个地主来。后来,朱南山突然站出来说,他给刘元福当过长工。就这样,刘元福一夜之间被划成了地主。
老实说,朱南山那话说得太没良心了,简直是颠倒黑白。朱南山十二岁那年,父母不幸双亡。刘元福觉得朱南山挺可怜的,加上妻子求情,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一起生活了四五年。那四五年,刘元福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读书。田里的活,朱南山从来没干过,只是偶尔放过几次牛。谁想到,朱南山到头来却恩将仇报,害得刘元福当了几十年的地主。
刘元福划成地主后,不光火砖房被别人住了,还要不停地被批斗。批斗会隔三岔五就开一次,有时白天开,有时夜里开,有时在村委会开,有时在田埂上开。批斗的时候,刘元福必须弯腰,低头,脖子上还要挂一块写着狗“地主”三个字的木牌子。有一回,主持批斗会的人觉得每次都挂木牌子不过瘾,提出要给刘元福挂一只粪桶。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天的粪桶是朱南山提到会场上的,他还亲手挂在了刘元福的脖子上。当时粪桶里还装着大粪,臭气直往刘元福鼻孔里钻。
离大松树还有两丈远的时候,救护车又一次熄了火。
司机这一回没有着急。他不慌不忙地扭过头来问我,老爷子又想去看什么吗?这段路很平坦,救护车突然熄火,我想肯定还是跟刘元福有关。但我一时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刘开荒一抬头看到了大松树下的朱南山,两眼亮了一下。刘开荒说,那个人好像是我舅舅。我说,是的,他牵牛喝水。刘开荒回头看了一眼刘元福,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我爹原谅他了?临走之前还想和他亲热一下?我想了想说,也许吧。
我说着就下了救护车,很快跑到了大松树下面。我对朱南山说,你姐夫回来了,躺在救护车上,好像是想见你一面。朱南山听了一愣,张了张嘴,但没说话。犹豫了一会儿,朱南山把牛拴到大松树上,默默地跟我来到了救护车跟前。
<1),且各件产品是否为不合格品相互独立.
刘开荒没要朱南山上车,只让他在车门口站了一会儿。因为弓着背,朱南山把脖子伸了好半天才看到刘元福。看见刘元福后,朱南山还是没说话,只是嘴角不住地颤抖。大约看了两分钟,刘开荒把车门关上了。
朱南山又回到了大松树下面。他一到大松树下面就把牛解下来了。牛还没喝足水,朱南山又把牛牵到了堰塘边。
刘开荒这时对司机说,开车吧,应该可以开动了。司机点点头,马上去开发动机。可是,司机把钥匙拧了好几遍,发动机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刘开荒一下子呆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低头想了一下,很快想出了一点儿眉目。我抬起头,对刘开荒说,把车门打开,我再下去一会儿。
我下车后又跑到了大松树下面。朱南山看见又是我,显得很疑惑。我连忙对他说,请你赶快离开这车路吧。朱南山没听懂我的话,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我接着说,你姐夫恐怕还是不想看到你,救护车熄了火,怎么也开不走了。我这么一说,朱南山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转身就把牛牵到车路下面去了。
我回到救护车上,对司机说,你再试试吧。司机又去拧钥匙,刚一拧,发动机就响了起来。救护车开动后,刘开荒哭笑不得地说,看来我爹还是见不得我舅舅啊!
后来,救护车一直开得很顺畅,没一会儿就到了刘家新屋。这里原来是马自宝的老屋场,曾经有两间茅草屋。当年,刘元福的火砖房被马自宝住了以后,刘元福一时无处安身,就只好住到了马自宝的茅草屋里。直到给地主摘帽那一年,刘元福才掀掉茅草屋,盖了这栋红瓦房。
3
刘元福享年八十四岁。在我送走的死人当中,他的寿命最长。刘元福活了这么大岁数,按说死的时候两眼应该闭得严严的,没想到睁得比活人还大。
刘开荒是个孝子,看见刘元福断了气还闭不上眼,一下子就慌了神。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无论如何要让我爹暝目啊!我开始还不是很着急,没搭理他,只顾低着头用手扒刘元福的眼皮。我一边扒一边说,你活到八十四,也该知足了,赶紧闭上眼睛走吧!可是,我扒了好几个回合,嘴角都劝出白沫了,刘元福的眼睛还是睁得像鸡蛋那么大。这时,我心里也紧张起来。
刘开荒更加不安了。他突然把我拉到旁边,咬着我的耳朵说,请你一定想办法让我爹暝目,到时我给你双倍的工钱。我有点儿生气地说,这不是钱的事,我也巴不得他赶紧闭上眼睛呢!我这么一说,刘开荒觉得有些尴尬,很快松开我的手,走到一边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对刘开荒招个手说,我还是趁热先给你爹把澡洗了,再把衣裳穿上,说不定洗了澡穿了衣裳,他就闭眼了。以前我曾碰到过这种死人,就是洗澡穿衣裳后才闭上眼睛的。刘开荒很听我的话,马上过来帮我把刘元福从堂屋转到了隔壁厢房。帮忙的人早在厢房里准备好了澡盆和热水,送终的衣裳也在这里放着。澡洗得很顺手,穿衣裳也没费什么劲。可是,澡洗了衣裳也穿了,刘元福的眼睛却还是闭不上。刘开荒急得团团转,问我,这可怎么办?我想了一下说,先把他送回堂屋吧。
我和刘开荒把刘元福抬回堂屋,又将他放到了那张木板床上。这时堂屋里拥进来了不少人,除了亲属,还有一些本村的人。我看见朱南山的老婆也来了,她叫马自珍,是马自宝的妹妹。我还记得,马自珍是土改那一年嫁给朱南山的。
堂屋里的人,都看着刘元福的眼睛。他们都想不通刘元福的眼睛为什么闭不上。有几个人还在小声地说话,猜测着刘元福闭不上眼睛的原因。后来,大家陆陆续续把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知道,他们是希望我尽快想办法。
刘开荒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一切都指望我了。说实话,我也没有新的招数,只能把那几个老手段一个一个拿出来试了。
我先问刘开荒,你爹在吃穿上还有什么没如愿的吗?刘开荒说,都如愿了。他想吃麦芽糖,城里没有卖的,我专门去农村给他买了好几斤;他想一件羊皮袄,我又托人从内蒙古给他买了一件,还是绵羊皮的。接下来,我把堂屋里的人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刘元福的亲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没看见他的妹妹。我又问刘开荒,你姑妈呢?你爹是不是想见你姑妈?刘开荒说,不会的,姑妈这段时间经常到医院里侍候我爹,今天还送他上救护车了。她本来要跟着来的,但我没让她上车。姑妈年纪也大了,又有心脏病,我怕她来了会出问题。再往下,我就不知道问什么了,忽然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
正在我两眼一抹黑的时候,马自珍挤到了我身边。马自珍是个很和善的人,见到任何人都是一脸笑。她虽说是马自宝的妹妹,但她一点儿也不像马自宝。马自宝一年四季黑一个脸,好像从来没对谁笑过。
马自珍找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跟我打个招呼。她对我说,辛苦你了!我随口说,你也来了!停了一会儿,马自珍又小声对我说,其实朱南山也来了的,可他不敢进屋,在门外站了半天又回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敢进来?马自珍压低嗓门说,他怕刘开荒撵他!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在我身边停了一根烟的工夫,马自珍忽然转身要走。她刚转过身,我猛地又想到了马自宝。我慌忙问,你哥哥呢?他怎么没来?马自珍回过身,露出一脸苦笑说,他从来不和刘家走动的。我说,可这回不同,人都死了!马自珍说,谁说不是呢?我来之前还去劝过他,我对他说,你去看人家一眼吧,别的不说,你还住着人家的火砖房呢!可不管我怎么劝,他死活不来。
马自珍说到火砖房时,刘开荒猛地摆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亮堂堂的,好像两只眼睛都被火柴点燃了。
一看刘开荒的眼睛这么亮,我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我赶紧靠近刘开荒,有点儿兴奋地问,你爹是不是想回火砖房?刘开荒说,我也正这么想呢。我接着问,你爹在弥留期间提起过火砖房吗?刘开荒说,岂止是提起过!他最后说的三个字就是火砖房。我说,难怪救护车经过刘家老屋时熄了火呢!
马自珍听到了我和刘开荒的话。她朝我们走拢一步,先迟疑了一下,然后看着刘开荒说,你爹在进城以前,曾去找过我哥哥一次。刘开荒问,找他干什么?马自珍说,你爹想用这栋红瓦房换那栋火砖房。刘开荒问,后来怎么没换?马自珍说,我哥哥不同意。
刘开荒激动地对我说,看来我爹真的是想回火砖房。我暗自一喜说,没错,只要回了火砖房,你爹的眼睛一定会闭上!
但是,刘开荒的激动劲儿一下子就没有了。他锁着眉头说,火砖房早是人家的了,我爹怎么回得去呢?我想了想说,是呀,马自宝肯定不会让他回去的。我和刘开荒正为难,马自珍忽然插话说,这样吧,我去跟我哥哥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借一间房子给你们用两天。马自珍话音未落,我就双眼一亮说,这个主意好!刘开荒的眉头也陡然松开了,连忙对马自珍说,那就拜托你了!
马自珍很快出了堂屋。我这时朝门外看了一眼,发现天早已黑透了。我追到门口问马自珍,你带了手电没有?马自珍还没回答,刘开荒快步走过来说,我让救护车送你去。马自珍想了一下说,救护车坐了晕,我还是自己走。这时,村里的一个年轻人主动站了出来,对马自珍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吧。马自珍说,好,我坐摩托车不晕的。
过了半个多小时,马自珍回到了刘家新屋。她一走进堂屋门,我就迎上去问,你哥哥同意借房吗?马自珍没说话,只是无力地摆了摆头。一见她摆头,我的心陡然凉了半截。刘开荒也看见了马自珍摆头,不由打了个冷战,好像马自珍摆下的是一头霜,落了他一身。
刘元福的眼睛仍然睁着,又圆又大。我这时弯下腰,又伸手去扒刘元福的眼皮。我一边扒一边说,你就别再想着你那两层的火砖房了,还是快去那边吧,那边说不定有栋九层的火砖房等着你呢!刘开荒也贴着刘元福的耳朵说,爹,火砖房有什么好的?你到了那边有皇宫住啊!可是,刘元福是个死心眼儿,不管我们怎么劝,他的眼睛还是闭不上。
我给刘元福扒眼皮时,马自珍一直看着我的手。我的手停下来后,马自珍自言自语地说,我哥哥的心真是太黑了!刘开荒一听,马上扭头问马自珍,你哥哥还怎么说?马自珍低声说,他说借房是不可能的,除非……刘开荒慌忙问,除非什么?马自珍勾下头说,他说除非你花钱买。
刘开荒的眼睛顿时放大了一圈,大声说,买可以呀,他要多少钱?马自珍说,我没问。刘开荒又问,你估计他要多少钱?马自珍说,不知道,他这个人心黑得很!我这时问刘开荒,难道你真要买?刘开荒点头说,是的,为了让我爹暝目,我决定买,再贵也要买。我本来还想劝阻刘开荒的,见他态度这么坚决,就没再说什么。
刘开荒很快去了刘家老屋。他是坐救护车去的,临走时还在胳肢窝里夹了一个鼓鼓的黑皮包。马自珍提出和刘开荒一道去,刘开荒想了想说,不麻烦你了。刘开荒上车后,马自珍追到车门口说,你一定要跟我哥哥砍价,不能让他太占便宜了!
大概出去了一个钟头,刘开荒回来了。从救护车上下来时,我发现刘开荒神色很好,只是那个黑皮包瘪了。刘开荒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堂屋,脚没站稳就对我说,快,送我爹回火砖房!
帮忙的人手多,大家不到十分钟就把刘元福抬到了救护车上。
救护车开出刘家新屋后,我悄悄地问刘开荒,花了多少钱?刘开荒伸出两个指头对我说,二十万。我一愣说,哎呀,这么贵!刘开荒冷笑一下说,还有附加条件呢。我问,什么条件?刘开荒说,他要我把红瓦房送给他。我大吃一惊说,天老爷,马自宝真是心黑啊!停了一会儿,我又问刘开荒,你都答应他了?刘开荒说,答应了,不答应不行啊!司机这时回头问刘开荒,你身上带了这么多钱?刘开荒说,先付了十万,还有十万打了欠条,限我七天之内付清。
快到大松树时,一台手扶拖拉机从对面开了过来。错车的时候,我借着车前的灯光看了一眼,发现开拖拉机的是马自宝的儿子。车厢里坐着好几个人,有个老头子歪在一床被窝里,虽说看不清脸,但我能断定他就是马自宝。刘开荒也看见了拖拉机上的人,感叹说,马自宝的动作好快呀!听刘开荒这么说,我就知道是马自宝在连夜搬家。
4
救护车开进刘家老屋的院墙时,是上半夜十一点多钟。等我们把刘开福抬进火砖房,已是下半夜了。当时刘开荒看过手表,是十二点过五分。
火砖房一楼有五间房,进大门是堂屋,堂屋后面是正屋。刘开荒把刘元福安顿在正屋里。他说土改前刘元福就住在这间屋里。刚把刘元福放到床上时,他的两个眼睛还睁着。刘开荒担忧地问,我爹怎么还不闭眼?我说,别急嘛,他离开这里几十年了,好不容易才回来,肯定想多看上几眼。我嘴里这么说着,两只手就一起伸到了刘元福的眼前,开始扒他的眼皮。我边扒边说,赶紧把眼睛闭上吧,火砖房又归你了,也该闭眼了!没过多久,刘元福的右眼就慢慢地闭上了。
奇怪的是,刘元福只闭上了一只眼睛,左边那只眼却依旧睁着。
刘开荒满脸疑惑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怪事。听我这样回答,刘开荒一下子六神无主了。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也犯了傻,脑袋里像装了一盆浆糊,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救护车送刘元福回刘家老屋时,随车只来了七八个人。后来,剩下的人也前前后后从刘家新屋赶过来了。少数人是坐摩托车来的,大部分人是走路来的。这些人一到,火砖房里就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他们中间,也有不少人关心着刘元福的眼睛。我听见有人问,眼睛闭上了吗?马上有人回答说,只闭了一只。听着他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心里就更慌了,好像装了一肚子乱麻。
刘开荒一直守在刘元福身边,显得比我还着急,两边的眉头都拧到一起了。刘元福右眼闭着,左眼睁着,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刘开荒呆呆地看着刘元福,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哭也不像,笑也不像。看着刘开荒这个样子,我感到有点儿难受。我本想宽慰他两句,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马自珍走进了正屋。她是从刘家老屋走过来的,我看见她的鞋子被夜露打湿了。
马自珍直接走到了刘开荒身边,细声细气地说,开荒,你舅舅说,他还是想来看你爹一眼!刘开荒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摆摆手说,算了,还是别看了吧。我爹的左眼本来就闭不上,他一来,恐怕更难闭上了。刘开荒这么一拒绝,马自珍感到很无趣,很快把头垂下去了。这时,我赶忙抢过话头对刘开荒说,也许你想错了,说不定你爹就是想你舅舅来见他一面呢。刘开荒说,不可能,如果我爹想见他,那救护车中午经过大松树时为什么会熄火?我解释说,当时你爹还没断气呢,人断气后的想法会改变的。听我这样说,刘开荒就不吱声了。
停了一会儿,我问马自珍,朱南山现在在哪儿?马自珍抬起头说,他在外面院子里,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个把钟头了。我拍了一下刘开荒的肩膀说,让你舅舅进来吧,没准儿他来认个错,你爹的左眼就闭上了。马自珍忽然提高嗓门说,其实他就是想来赔罪的!刘开荒说,好吧,但愿我爹早点儿暝目。
马自珍匆匆忙忙走出了正屋。不一会儿工夫,马自珍又进来了,身后跟着朱南山。开始,我只看到了朱南山那个高高拱起的脊背。等朱南山走近了,我才看见他的头,还看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件木器。木器圆溜溜的,看起来很沉,把朱南山的脖子都压弯了。
我问朱南山,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朱南山吃力地回答说,粪桶。刘开荒惊奇地问,你来看我爹,脖子上挂只粪桶做什么?朱南山侧着脸看了刘开荒一眼,用沉重的声音说,当年批斗姐夫时,我给他挂过粪桶。今天,我专门挂个粪桶来给他赔罪的!
朱南山说完,一步跨到了刘元福床边。他面朝刘元福,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哭着说,姐夫,我对不住你呀!我朱南山不是个东西啊!
我这个人,虽说又接生又送死,其实心很软。看见朱南山这样折磨自己,我的心一下子就难过起来。我赶紧走上去,很诚恳地对朱南山说,你把粪桶取下来吧,好好地和你姐夫说几句话。可朱南山不听我的,怎么也不肯把粪桶从脖子上取下来。我要帮他取,他还死死地用手抓住桶上的系绳不放。没办法,我只好让朱南山一直把粪桶挂在脖子上。
刘开荒没想到朱南山会这样,顿时迷糊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南山,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刘开荒才回过神来。
平静了一会儿,刘开荒不紧不慢地对朱南山说,舅舅,既然你说来赔罪,那我就当着我爹的面,问你几个问题。朱南山点了一下头说,你问吧。刘开荒问,你能如实回答我吗?朱南山没马上回答,猛然摆过头看了一眼马自珍。马自珍说,你当然要如实回答,姐夫人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朱南山说,可好多事情都牵扯到你哥哥呀。马自珍愣了一下说,不管牵扯谁,就是牵扯到皇帝老子,你也要如实地回答。朱南山说,好,那我就如实地回答了。
我这时匆匆看了一眼刘元福,发现那只左眼还睁得明晃晃的。我暗暗地想,等朱南山回答了刘开荒的问题,刘元福的左眼可能就会闭上了。
刘开荒首先从粪桶问起。他问朱南山,那次斗我爹,你为什么要去提粪桶?还要亲自挂到我爹的脖子上?朱南山说,那都是马自宝逼着我干的,他说只有给你爹挂了粪桶,才能证明我与地主划清了界线。我忍不住问朱南山,你为什么要听马自宝的?朱南山说,本来我不想听他的,可不听不行。马自宝说,要是我不给姐夫挂粪桶,他就让他妹妹跟我离婚。朱南山说到这里,我看见马自珍颤了一下,好像打了个趔趄。
刘开荒接着问,那长工是怎么回事?我爹抚养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说你是我爹的长工?朱南山说,这也是马自宝逼着我干的。那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马自宝把我带到土改工作队住的地方,要我对工作队的人说,我是你爹的长工,吃的都是猪食一样的东西,每天晚上睡在牛栏里。马自珍这时插嘴问,嘴长在你的鼻子下面,为什么我哥哥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朱南山说,当时我正托媒人找你哥哥提亲,你哥哥开始不同意,后来他突然找到我,让我揭发姐夫。你哥哥说,只要我揭发了姐夫,他就把你嫁给我。我当时太想娶你了,就听了你哥哥的话。马自珍很气愤地问,这些情况你怎么一直没跟我说过?朱南山说,马自宝不让我跟任何人说。
听了朱南山的回答,刘开荒沉默了好半天。
后来,刘开荒又问朱南山,我爹与马自宝无怨无仇,他为什么那么想把我爹划成地主?朱南山说,原因很简单,他想住你爹的火砖房。朱南山话音没散,马自珍咬了一下牙齿说,我哥哥的心真是太黑了!
在刘开荒给朱南山提问题的时候,我把目光从刘元福身上移开了。再把目光移回到刘元福身上时,我发现他的左眼已经闭上了。
直到这时,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刘开荒说,你爹终于暝目了!刘开荒一看刘元福双眼紧闭,禁不住哭了起来,热泪一下子淌了一脸。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窗外的鸡叫。新的一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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