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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文三篇

2013-06-05□屠

福建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鸣响妹子蟋蟀

□屠 岸

短文三篇

□屠 岸

奇异的音乐

一个寒冷的黎明。我醒了。我听见一种从未听见过的音乐,仿佛裂帛,或断弦的共鸣,又仿佛童声的有顿挫的歌唱;然而很低,很低,自近而远,从窗外一直延伸到天边;又自远而近,从天的尽头回响到我的枕边——

我惊异地问:“什么声音?”

我的伙伴回答:“河里的冰坼裂了。”我起身,走到户外,河边。我看见河里的冰块有了裂缝,有些还在继续开裂。冰河解冻了。碎冰下面的水开始缓缓流动。凛冽的季节将要过去了。而那奇异的音乐继续一次又一次地拨动我的心弦,直到慢慢地隐没在白天的噪音里。

那是1949年初,我在浦东川沙县一个村子里暂住的时候。三十多年过去了,可是那奇异的音乐还时时鸣响在我的心头。

一个炎热的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轮到我在田头的席棚里看守水泵。到了半夜,让水泵暂时休息。突然,我听到一种从未听见过的奇异的音乐,仿佛蚕正在吐丝,蛋壳正在被啄破,又仿佛无数低音提琴正在进行断奏;然而很低,很低,几乎听不见,可是有,近处有,远处有,弥漫在池边、树旁,在广袤的田野里,在一切有生命存在的空间……

我惊异地问:“什么声音?”

跟我共命运的人回答:“禾苗在拔节!”

我走到棚外,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强大的黑暗紧包着我。但我可以侧耳细听。我听见那音乐像是地火在蔓延,阴河在奔涌,像是无数棵生命的嫩芽在冲破压在头上的重重黑云向上拱。这奇异的音乐持续地拨动着我的心弦,久久地、久久地不绝。

那是1972年的夏天,我在河北静海县团泊洼“五七干校”里劳动的时候。十几年过去了,可是那奇异的音乐还时时鸣响在我的心头。

一个温煦的早晨,我醒了。我听见一种音乐,似乎听见过,又似乎没有听见过;是这么熟稔,又那么陌生,因此而显得奇异。它仿佛嗡嗡嘈嘈的一群蜜蜂,从蜂巢里出来,飞向万紫千红的花丛;又仿佛沸沸扬扬的一壶开水,把壶盖拱开,让滚烫的蒸汽迎着七彩的太阳光喷冒,升腾而幻化……

我平静地问:“什么声音?”

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朋友回答:“市声。”

我走上大街。人们熙熙攘攘地、急急匆匆地走着。工人们走向工厂,学生们走向学校,职员们走向市场,走向企业大楼……汽车驶过马路。新建成的大厦和正在施工的大厦像树林一样耸立在城市的各处。早晨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照射到这座城市里新鲜的标语牌上,也照射到每一个匆匆行走的人的脸上,使那些脸放射出一种蓬蓬勃勃的光辉。这时候,那熟稔而又陌生的音乐像潮水一样涌来,直至把我的整个身心淹没。

那是1983年深秋,我住在“新园”招待所,对深圳经济特区进行访问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可是那奇异的音乐还时时鸣响在我的心头。

我常常在深夜,或者在黎明,听见这三种奇异的音乐在我的心底里鸣响,一次又一次,轮流地鸣响,交错着鸣响,又奇妙地融接起来,结合起来,好像三股泉水汇合成一股清流、一股激流、一股洪流,一泻千里,漫无际涯,从渺远的过去冲向现在,又从现在涌向浩茫的未来。

苏醒

我发现自己分成两半。我倚着身患绝症的朋友。身边的床单呈现出朦胧的白色。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朋友睁开眼,看见了我,用极轻的声音说,“梦见我还是一个青年。我和同事B一起去赶公共汽车,准备上火车站。公共汽车来了。他在前门口排队等着上车,我在中门口。中门口上车的人拥挤。有着天使般眼睛的售票员用一种决定人们命运的口吻说:‘后面的那位到前门去上车!’我赶到前门,恰好B上了车而车门关了。只差半秒钟,我想着,一面急忙赶回中门,砰的一声中门也关了。车开了。我被留下了。只差半秒钟,我想。”

说到这里,朋友微微地笑了。他继续说:“我乘上了下一辆公共汽车,不料这车在一座连接两块不同颜色的陆地的桥梁上抛了锚。乘客都下了车。等到第三辆,我才挤上。赶到火车站,火车刚启动。B在火车上大声喊我。我想跳上车去,被一名头戴惊人冷峻的白色钢盔的路警拦住。车开了。只差半秒钟,我想。”

停顿了一会儿,朋友继续说:“我和B是相约去梦中的电子城的。他去了。而我后来虽然有过多次机会可以去电子城,却总是只差半秒钟而没有去成。最后,当我已经头发花白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机会。我乘着风驰电掣、破雾穿云的飞机到达电子城。已经当上了这座城市的市长的B拿着开启本城城门的金钥匙递给我,我伸手去接——正在这时候,我醒了。只差半秒钟,我想。”

我的朋友又微微地笑了笑,带着点诙谐的语调,他说:“我终于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已经变成瘫痪的老人,而且面对着黛黑的死亡。一切都过去了,多么轻松!”

“不!你不是A,我也不是B。”我热烈地说,“你看看窗外,那片朦胧不是日光,而是月色。你应该起床,同死亡赛跑,去迎接第二次苏醒。”

白色床单隐去。在月光下,两个影子沿着人字形栏杆赛跑。白影比黑影先到,两影到达终点的时间相差半秒钟。

顿时,白色钢盔转过脸来,天使般的眼睛嫣然一笑。

我醒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全我。只半秒钟,我听见了黎明的鸡啼。清风从窗外吹来。一阵欢跃的童声由远而近,逐渐形成一片明丽的音乐之海。壁上的时钟滴答地响着。墙壁透明了。电子城如霞光万点从四面涌起。我感到手中握着一个坚硬的东西:金钥匙。它烫着我的掌心,烫着我的血液和心脏。我起身,用青春的脚步,向汹涌的光流走去。

棕叶蟋蟀

在青城山道上,过了雨亭。

遇到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女孩,她手拎一串“蟋蟀”在兜售,低声对我说:“买一只蟋蟀吧。”我说:“我没带孩子来,不买了吧。”她怏怏而去。我随即后悔了。

从五洞天返回。又遇见这个女孩,她带着央求的眼神,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买一只蟋蟀吧。一角钱一只。”我连忙掏钱买了一只。问:“是你自己编制的?”她点点头,不多说话。这孩子似乎内向,脸上无愁容,也无笑容。但我感到了她的忧郁,她内心里似乎有某种深沉的东西。

那“蟋蟀”是用棕榈叶片编制成的。叶片的绿色由浅入深,于是编出深绿间隔浅绿的六个皱褶,形成蟋蟀的身体。尾巴极长,像一根箭杆,而触须更长。眼睛和嘴巴用红绒制成。精巧可爱。价钱却如此便宜。我对她说:“编得太好了,你的手真巧。”她眼睛低垂,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可惜是哑的。”哦?我一怔。我想再问她几句话,一回头,她已经默默走开。只见她的背影消失在绿树丛中,雨丝里。

迎面又来了一个女孩,也在兜售“蟋蟀”。她眉清目秀,性格开朗。她说她今年11岁,是小学五年级学生。她的“蟋蟀”也是一角钱一只,我又买了一只。但这只不如前面的那女孩编得精巧。

我问:“这虫儿你们叫蟋蟀?”

她答:“是啊!”

我又问:“不叫蛐蛐吗?”

她摇头。她的语汇里没有“蛐蛐”。

“你为什么自己编蟋蟀出卖?”

她一笑,不回答。

“前面那个小姑娘是你的同伴吧?”

“是我的邻家妹子。”

她还告诉我说,这妹子的手巧,编的“蟋蟀”在邻里间数第一,本可以标价二角一只,至少也得一角五分。但是这妹子不会大声叫卖,所以即使降价一角,生意也不如别的孩子。她想把自己挣的钱分一部分给这个妹子,人家不要。姊妹们戏称这妹子作“哑巴货郎”。

“她好像有心事?”

“哑巴货郎满肚子都是心事。可她的心事是什么,谁也猜不透!”没等我再问,她对我一挥手,“再见!”跑了。

我捧着两只“蟋蟀”仔细观看。在细雨中,蟋蟀的身子碧绿碧绿的,润如酥油,闪着亮点,形状栩栩如生,特别是先买的那一只。

“可惜是哑的……”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飘到我耳边。

我抬头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只见雨亭前后,绿荫深浓,幽径蜿蜒;只听到沙沙的雨声和潺潺的水声充塞在空间。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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