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牙
2013-06-05□张耘
□张 耘
门牙
□张 耘
睡觉的房里摆着两盆仙人掌,即使是冬天里,它们也长得桠桠杈杈,好不茂盛。男主人薛治国不喜欢仙人掌,看不出它们有啥好,这里冒一片叶子,那里冒一片叶子,每片叶子上都长满了白茫茫的刺,叫人望而生畏的样子。薛治国不但不喜欢仙人掌,也不喜欢经常开花的杨秀秀和日红。不是他觉得花是女人们的东西,而是打心里就不喜欢,打心里欣赏不了它们,即使它们五彩缤纷,万紫千红。可是女主人枝枝喜欢,尤其是这浑身是刺的仙人掌。枝枝说它好看与否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它们在吐氧。枝枝是位教师,满腹经纶的样子,吃啥不要紧,要紧的是啥营养不可缺。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比如吃草莓瘦腰,吃西瓜瘦腿,吃芹菜瘦脸等等。枝枝说,卧房里最好的花就是这仙人掌,其它花到夜里吸氧,仙人掌却一夜一夜地吐氧,无私奉献,而且还防着辐射呢。薛治国对这些统统都不感兴趣,但是只要枝枝喜欢,他就把它们当回事。早晨起来,就要看看仙人掌是不是缺水了,是不是需要松土了,是不是需要剪枝了。
冬日里的一天,薛治国早早就醒了。他穿好衣服,下了炕,生好了火,看看表,刚刚过了五点。外面黑如泼墨,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天上呢,有几粒小小的星在闪。空气凝固了一般。薛治国掌起手电筒,看看两盆仙人掌,它们有些干了。这个冬天雪少,空气干燥,薛治国就从堂屋把专门浇花的水提进来,自上而下地喷洒。白刺上顿时挂满水珠,慢慢地往下滴答,就好像仙人掌在喝水似的。这种植物生长极缓,长得不动声色,但是能感觉到它们在长,一种极韧性的生命力在四周扩散着。薛治国不爱花,也不懂花,可是日久天长也能感觉出一些花的气息,甚至有点爱上了它们。浇完了花,薛治国出了院子。院子不大,当中是一个菱形花圃,里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冰。南房黑黢黢的,东面的炭房里有老鼠在撕咬。薛治国仰起头,那片存在了千百万年的天,像个特号大锅盖,把这一世界都盖在下面了。薛治国舒展几下手脚后,就愣愣地望着那天空。他近来觉越来越少,四点多就醒了。脑子里空空的,有时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或许是人上了一点年纪,就容易有些心事。可论理他还算不上大,不能说上了年纪,三十七岁,人近中年,正是好年头。不过倒也不能算小的了。古人云,四十不惑。他离不惑也就差三年了。再过三年,就能把一切迷惑都解开?薛治国的胸腹陡然间就多了些惆怅。春天的时候,局里成立煤矿工会,设主席一名,享受副局级待遇。县里下来的红头文件说,主席人选要局里报。局长一直扶植他,觉得他事事热情,干活卖力,挺适合这工会主席的,于是报上两人,另一位是老干科长老孙。老孙是个老好人,也没文凭,是以工代干,说给小薛做个陪衬吧。局长也正是这个意思。那一阵子,薛治国心中得意,这工会主席虽无实权,可是副局级待遇,那就是一名领导了。一个春天,薛治国心里想的就是这主席非他莫属。可是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的时候,上面派下一位年纪轻轻,圆头圆脑,像是用面团揉出来的白白胖胖的主席。是人大某副主任的二公子。薛治国长叹一声,房里的闹铃响了起来。
薛治国回房叫枝枝起床,他知道他不叫枝枝是不会起的。枝枝不起,儿子也不会起。起当然是一定要起的,可是起得迟了,手忙脚乱当中,他们两人会不停地抱怨他。说他不负责任,说他玩忽职守,说他早早起来干什么,总之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办法,他是这家里的老三。枝枝在他的唤叫声中开始翻身,打呵欠。他不停地叫他们,一边把馒头切成片状,放到火盖上烙着,一边开始煮牛奶。等枝枝和儿子穿衣梳理完毕,一家人就坐到地上的茶几边吃早饭。枝枝往馒头片上抹色拉酱,儿子呢,抹苹果酱,薛治国则抹一层红油腐乳。除了薛治国,其他两人还睡意残存。枝枝抹好了酱,闭着眼吃。儿子吃了没几口,突然不吃了,薛治国问,咋啦,瞌睡呢?儿子没理会他,继续发呆。枝枝睁开了眼,也说,咋啦,儿子,噎住了?儿子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说,我在想夜里做的一个梦。
什么梦?枝枝问。
……我梦见我爸当官了。儿子望了一眼薛治国说。
你爸现在不也是官吗!枝枝带着几分玩笑口吻说。
不是科长,是当了局长。儿子咬了一口馒头片说。
哦……!薛治国的脸亮了一下,眼直勾勾盯着儿子。
枝枝看见了,就想不断深入,发掘一点新意,故意问儿子,是正局还是副局呀?儿子似乎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说,好像是正的,有人朝着我爸喊“薛局”呢。薛治国被儿子这个梦照得神采奕奕,满脸放光。枝枝知道薛治国是官迷,只是人老实巴交的,只会闷头干,瘦死的骡子没功劳,上班十五六年,混了一个候补科长。候补科长还是上任局长的创意,给一些靠前的科员一个名分。候补科长说是科长,其实不管一人,也无具体事,说到底,薛治国还是个掌管印章的普通科员。这些枝枝倒不在乎,她知道凡事都是一分为二的。科员有科员的好处,局长有局长的坏处。要是薛治国当了局长,早上起来生火的恐怕不是薛治国而是她枝枝了。
你爸当了局长肯定很威风吧?枝枝终于睡意全无,边嚼着馒头片,边喝牛奶,还边引导着儿子说梦。
那是——!儿子也没了睡意,舔着手指头上的苹果酱,说,局里的叔叔阿姨们见了我爸,都喊薛局呢。我爸朝他们挥了挥手,从他们跟前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可是他们还不罢休,鸭子似的冲过来要握我爸的手,有个……好像是白叔吧,还拿着本子叫我爸给签名呢。
枝枝笑了起来。哈哈哈。
你爸成了大明星啦。枝枝继续引导,然后呢?
然后,然后……儿子努力地回想着梦,说,然后,我爸用自行车驮着咱们上恒山游玩去啦!
停,停停!你爸的大二八,他敢骑咱可不敢坐。枝枝本想引着儿子好好说这梦,说得虚虚乎乎神神叨叨也无所谓,反正也让他爸过一把官瘾,谁知儿子太实事求是太脚踏实地了,梦到什么说什么,居然把薛治国的破自行车都梦到了。这哪还像是局长呢?而且那车子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都响咋能带着一家三口上恒山游玩呢?于是三口五口吃完,枝枝就喊着儿子一块去了学校。
两人走了,薛治国来到院中,走到他的大二八跟前。这大二八还是他刚上班买的,跟随他十多年了,虽然锈迹斑斑,落后半个世纪,可是感觉亲切,就好像一个多年的朋友,从里到外透着那么一种认可。他感觉心里暖洋洋的。儿子梦见他当局长了,他知道这是个梦,当不得真,可是觉得很舒心。尚且说不准真是一个吉兆,虽然不一定可以当上局长,可是转个实缺也不错呀。薛治国想到这里,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朝气。最近一段日子,他老感到自己老了,满腹的沧桑感,就好像经历了许多个世纪。可是儿子一个梦又叫他年轻了。薛治国也不怕人笑话,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当个官,哪怕是很小的一个官。小时他想着离开农村,后来他考上了大专。毕业后他回到县里,进了机关,那时进机关还不算难。进了机关,他就想着一定要谋个一官半职当当。在机关里,他一直也是那种很能干的人,上任局长很喜欢他,现任局长也很喜欢他,虽然补缺的事儿总没有他。这也不奇怪,因为局里的实缺实在是太少了。那些人都好像不长年龄似的,每个科长都是那副模样,白脸的,红脸的,黑脸的,他们十几年如一日,脸上既没有多一条皱纹,也没有少一条。中层这个位置很养人呀!儿子的一个梦叫他浮想联翩。他抬起头,天已经大亮了,卖早点的从门前经过,高声吆喝着油饼麻叶包子。南面的山脚传来锻炼的人们发出的怪声怪气的吼叫声,像是痛苦,像是受活。一阵一阵,随风而来。
刚进局大楼,薛治国就闻见一股恶臭。说是恶臭,是他觉得这不是局大楼该有的味道。但是他看见技术科的人在恶臭里高谈阔论,通风科的人也在恶臭里谈笑风生,他们像是很享受这股子味道。薛治国边上楼,边又觉得机关大楼和往常没啥不同。莫非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啦?一楼还是淡淡的,紧一阵慢一阵,二楼就是大张旗鼓,实实在在的了。二楼可是局里的黄金楼层,局长在二楼,书记在二楼,副局长也在二楼。他再次怀疑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路过局办,看见白主任正在写材料。快到年终了,局里要出一个大材料。白主任是局里的一支笔,蹙眉紧额,抽着烟,半张着嘴,从自己肚里往稿子上掏东西。白主任阔脸挺鼻,坚持用手写,虽然办公室里摆着台电脑,但从来不用,也不让别人用。白主任说,要是用电脑写,我这还叫一支笔吗?进了办公室,对面的小米正在捏着鼻子吃苹果。司机老庞把头伸到了窗外,往外面的树枝上吐唾沫。薛治国问小米,咋啦,咋捏鼻子呢?小米听了,忙松了手,说,不臭了?话音刚落,忙又捂上了。一边朝薛治国翻白眼,一边感冒了似的骂薛治国。薛治国问,咋啦,哪来的这味道?小米捏着鼻子说,是送报纸的小伙子拉到厕所里了,拉了就拉了,还不冲。也不知人家是吃啥喝啥的,一泡屎臭了一座大楼。
老冯呢?薛治国问小米。老冯是局里的清洁工。
谁知道呢!小米依旧捏着鼻子说。
老庞回过头朝薛治国看了看,又把头伸出去了。有只小鸟落在了窗外一根秃秃的枝条上,老庞攒了一口气,唾向那只鸟。随着那口力道增大的痰珠,那只小鸟“吱”地尖叫一声飞走了。那是一只“黄铃铛”。因叫声像铃铛而得名,模样近似麻雀。冬天里,那只黄铃铛也是灰塌塌的,飞起来的时候才能发现翅膀是黄色的。薛治国坐到桌前,走了一路有些累了。局长到海南三亚开安全会议去了,要走半个月。本来一个会议也用不了半个月时间,因这是个全国性的会议,在三亚开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要去新疆继续开,开完三分之二后要从吐鲁番飞到山东蓬莱接着开。路上的时间就占去会议的五分之四。一个简单的会议也就难免要长了些。长就长了吧,也没什么坏处。局长们走一走看一看,也是一种学习。走马观花当中,就跟从前不一样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可是局长不在,局里的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比如楼道里飘荡着的这股恶臭,要是局长在,那味道不等飘出厕所就被处理掉了。可是现在,人们一直耗着。薛治国发出一声喟叹,换了一口气,就径直走进了厕所。他按下那个按钮,只听得“呼哧”一声巨响,那味道也就随之而去了。可是薛治国忘了那水管是有问题的了,阀门坏了,所以它的劲道实在太大了。“呼哧”声响起的时候薛治国才反应过来,想躲已然是来不及了。他满身飞花,奓着两手,傻了似的……
大楼的味道逐渐淡了去,最后一丝也闻不到了。薛治国到厕所的水池边洗衣服。白主任进来尿,边尿边跟薛治国扯闲话。尿完就走了,就好像不知道恶臭存在这回事。又陆续进来几个撒尿的,小的叫他薛哥,老的叫他小薛。撒完尿就走了。薛治国继续洗。他这会儿不想别的,就想一会儿怎么回家?现在身上毛衣毛裤,没有外套。办公室里只有工作服,没有别的,工作服春秋可穿,冬天穿着不感冒才奇怪呢。军大衣倒是发过一件,因平时很少穿,早送给乡下的亲戚了。薛治国此时犯愁的就是这个。
洗衣服呢,小薛?有人进来,问薛治国。
嗯。薛治国答应了一声。“嗯”了一声,薛治国才听出是局长的声音。局长怎么回来了?走了九天就回来了?不过他可没有这么问。他淡淡地说,局长回来了。就好像局长什么时候回来都很正常似的。局长走了才九天,按说此刻正在新疆吃羊肉喝天山上的雪水酿造的啤酒才对呢。此时回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但薛治国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为好。局长尿完,一边抖着身子一边说了原因:刚去新疆他妈的碰上地震了。只有三点六级,但大家一商量,还是赶快撤吧。于是买了包无花果就回来了。那无花果跟鸡蛋一般大。局长说完,系好了裤子,还比划了一下,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白主任过来,说,一会儿把我的军大衣穿上吧。说完就扭头走了,走了一会儿,又返回来,进了厕所,悄悄跟薛治国说,局长刚刚发了火,不知听谁说了,说大家宁可在臭气里呆着,也不愿把厕所打扫干净。就说到你了,把你一顿好夸。薛治国属局办,原是白主任手下,共事多,私交也不错,两人也说得来。白主任凭着一支笔,说话张狂些,可是人品错不到哪里去。就是爱发牢骚,尤其爱跟薛治国发。薛治国知道白主任对他这个人放心,是把他当成知己的,才对他发牢骚。换成别人,就是喝醉了,也不多说一句。白主任又说,局长虽然被地震惊了回来,可看情形心情是很不错,就是身上多了股羊膻味,不知是不是新疆羊肉吃多了还是……说完,嘿嘿笑着出去了。薛治国望了一眼白主任的背影,也笑了起来。老白这人就是这样,刚刚你喷了一身屎尿,他不闻不问装作不知道。现在局长一回来,他就跑来给送大衣,说悄悄话。
局长一回来就召集干部们开会,那些不在局里的也被打电话叫了回来。局长先在会上说了一下自己的收获。局长是个比较平易的人,虽是一局之长,宣布完会议精神,也忘不了说一下新疆的无花果有鸡蛋那么大。还说,以后有机会,你们都去那里转转,不错,真的不错。最后,局长也表扬了薛治国。领导的表扬有时类似空头支票,无实在意义。可是许多人的升迁,正是从领导莫名其妙的表扬中开始的。虽然可以肯定局长对薛治国的表扬没有莫名其妙的成分,但是谁能说这不是升迁的一个预兆呢。
当天晚上,薛治国有一个不可推脱的饭局。
是晚上了,他们都很放松,也就都喝了很多。他们不是什么故旧,也没有多深的了解。薛治国请的是一位乡长,乡长是他老家的乡长,也就是管着老家的那片土地。请客原因是这样的,薛治国的弟弟薛治军想当村长,所以叫薛治国请乡长吃饭,在饭桌上说一说。薛治军在村里跑着客车,还开着小卖铺,日子本来过得十分殷实,可是突然想做官了。原因是老村长得了正经病,没有多少日子了。这就叫薛治军蠢蠢欲动犯了官瘾。想当村长,没有门路,只好叫城里的哥哥给找找人。自己一个大老粗,毛遂自荐找上门去,人家当官的不一定待见。哥哥毕竟是局里的人,身份就不一样。所以这顿饭虽然是薛治国请乡长,但主要人物却是未出场的薛治军。薛治国跟这个乡长只有一面之缘,在某个饭局上碰过一次杯,还握了一次手。两人喝酒没意思,薛治国就把白主任叫上了。白主任擅长写大材料,喝酒在局里也能排前三。那乡长除了司机,没带别人。四人到了一起,酒一下肚,除了那司机,大家的话就多了起来。薛治国因为揣着心事,又是东家,所以酒就喝得快、多。酒这东西,要是不控制,就很可能喝多。薛治国酒量也不错,喝多了大不了睡上一觉。那天因为揣着心事,喝得有些天昏地暗,觥筹交错,酒杯碰碎好几个,结果把正经话忘了说了。这是第二天薛治国才想起来的。那晚他们喝到很晚,喝完就分开了。薛治国说散散酒,出了饭店,一个人沿着马路溜溜达达地走。走着走着,薛治国忽然想起大二八还在车棚里放着,就转身朝局的方向走去。他绕来绕去,绕到局门口,晃晃悠悠走进车棚,把自己的大二八推了出来。然后一偏腿上去了,上去倒也稳。县城的夜晚黑得早,路灯也多坏了,车也少,也很安静,偶有晚归的少年发出一声声的怪叫。薛治国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他只记得半路上他摔了一跤。
天快亮的时候,薛治国醒了。
他感到嘴巴钝钝的疼,就好像被人砸了一拳头,火辣辣的。他忙摸了一下,好像是厚了些许。这一发现叫他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怎么睡到南房了?看来真是喝多了。他爬起来,走到镜子跟前,一照,把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只有一张夸张离奇的嘴,嘴唇红肿,撅起老高,更加要命的是,嘴里的门牙不见了……不,门牙还在,只是它们倒向了里面,就好像打算往薛治国的肚子里钻一样。薛治国忙把它们扶正,但一阵锥心的疼痛使他发出一连串的尖叫……
枝枝是被薛治国的嚎哭声惊醒的。那哭声像孩子一样,黄河决堤一样,无遮无拦,奔流而出。刚开始,朦朦胧胧中,枝枝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后来她就醒了,睁开了眼。她听到声音是从南房发出来的,忙坐起身来。她听到哭声是薛治国从南房发出来的。这下她完全清醒了。
枝枝披挂到了南房,看到薛治国捂着嘴蹲在地上哭着。枝枝从来没见薛治国哭过,自结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男人的哭真是不好说,美,肯定是谈不上的。丑吗,好像也不是。不过总之是很吓人的,是叫看到的人心里很不好受的。因此,好一阵子,枝枝都无法适应。她仍然徘徊在梦与非梦之间。
她希望这是一个梦。但眼前是实实在在的薛治国,嘴唇肿胀,眼泪沱沱而下,埋着头发抖。他怎么了,难道仅仅因为两颗门牙?何况它们都还在,虽然它们曾经活动了一下,改变了一下位置,从生理角度上讲,确实也叫人很难受。但,这就是伤心欲绝的原因吗?枝枝这才觉得她并不了解薛治国。她想起她常常取笑他,说他“两耳只闻窗外事,一心不读圣贤书”。说他不懂幽默。说他榆木脑袋。说他和猪是近亲。无论说啥,薛治国最多只是把脸一绷,不说一句话而已。枝枝感到阵阵的愧疚从心底涌上来。
枝枝蹲下来,把薛治国扶到炕上。薛治国终于不哭了,但是身子还在抖。薛治国捂着嘴,低垂着头,耷拉着眼,就好像刚刚干了件见不了人的勾当。不就是牙嘛。枝枝说,人家鼻子掉了还不照样能修理好?说着枝枝忽也落了泪,她觉得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她竟然还不了解薛治国。虽然薛治国每天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但她却并不了解他。她没有想到薛治国会为两颗门牙如此痛哭。这说明她不但不了解他,而且还漠视他。怎么会这样呢?枝枝不禁有些自责。薛治国也有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要不怎么会为两颗门牙如此伤心欲绝呢?
别难过了,牙不是还在吗?枝枝安慰说。
薛治国仿佛还沉浸在牙伤的伤痛里,满脸木然,一言不发,仿佛没听见一般。
就是真掉了,我也不会嫌弃你。枝枝本来想幽默些,但是说出来,又掩饰不住心里的那丝难过……就是真掉了,咱安它两颗假的,现在假的比真的还好看。那个演员某某不是把真牙都磕掉,然后换成一嘴假的,以前人家都不敢笑,现在动不动就笑。为什么呢?还不是秀那一嘴假牙。枝枝平时的幽默感又回来了。薛治国终于抬起了头,他望了枝枝一眼。然后才慢慢吐出一句,门牙,这是人的门面呀。我这年纪就把门牙掉了,以后怎么见人呢?薛治国这一说,枝枝忽然哈哈笑起来。话是开心的钥匙,人要是不说话才可怕呢。
以后当了领导,你在主席台上坐着,下面的人怎么会看见你的门牙呢?枝枝说。
那得多大的官!薛治国说。
说到这里,薛治国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骂道,这个混蛋,怎么突然想当官呢?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成这样呢?
薛治国骂着,脸上也生动起来。枝枝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人要是还能生起气来,就说明没有太大的问题。枝枝给薛治国端来冷水,用毛巾敷了嘴唇,还向单位请了假,在家里休息几天。这一页就算这样翻过去了。
牙虽然有些松动,但终究没有伤到根基。也就是说它们还会坚守它们的岗位,不会提早下岗。但是,总有那么一丝不适,尤其是在咬到硬东西时,那种不适就突然勾起薛治国的某种不好回忆。要命的是那种局部的不适会慢慢向全身蔓延,就好像一块蹄铁会影响一个国家一般。在之后的日子里,薛治国的情绪里有了某种不确定的因子。也就是说,他会突然不高兴起来。在别人看来,这种情绪的变化常常是没有原因的。开始时,薛治国还有某种自觉性。一旦发现自己情绪低落,会努力调整,让自己想些高兴的事。后来他就被那种不快的情绪笼罩了。譬如见到骨头的时候,他就会莫名的难受。因为现在他不能啃骨头了。要是啃还是能啃的,但是门牙深处的一丝不安会叫他跟着不安起来。门牙会不会松动,以致掉落呢?再后来,碰上阴霾的天气,他也会不高兴。他的脸会跟天空一样突然之间阴云密布。他变得沉默寡言,两眼盯着墙角,或是地上的某处。原来他话不多,但是个大嗓门,只要说话,人们就都能听见,现在在局里几乎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了。他躲避着人,无声地坐着,对着办公桌上的日历或其它物件发呆。
枝枝每天开导他,也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但薛治国就是高兴不起来。同事们也在开导他,给他讲笑话,老白说要请他喝酒,没想到他突然脸色惨白,神色不安起来,手还不自觉地伸到嘴边,眼睛抽到一边。这一下把白主任吓了一跳。局长知道了,竟然也过来安慰他,说不要想不开,牙嘛,又不是什么关键部位。男人嘛,只要没伤到关键部位就没事。但是依旧无济于事。局长有些不忍,叫他没事的话多在家里呆着,多休息休息,要是有事叫人给他打电话。还说下次补缺会首先考虑他,薛治国的眼睛一闪,随之又黯淡下去了。以前局长也这样说过,还不都是白说。局长捕捉到了那一闪,轻轻一叹,沉默了好长时间。
薛治国如此,最焦急的当然是枝枝。可是怎么开导也不见效果。枝枝带着他到了医院,大夫给他开了一些镇静的药。吃了很能睡,一睡半天,但是醒着的时候情形没有大的改观。薛治国依然喜欢发呆。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会把天上的表情照搬到自己的脸上。西药不行,来中药。中药和西药一样,也是能睡。枝枝只好把薛治国的父亲叫了来。他希望这位性格开朗喜欢穿针引线说媒无数好成人之美的老人能开导开导儿子。
老薛身材高大,嗓门洪亮。他吃着儿媳给炒的下酒菜,一边喝酒一边给儿子举例,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世上的事说小它就小,说大它就大,所以不要把它当回事它就不是一回事。比如老子当初为给你筹办婚礼,拿了一万块钱进了赌场,本想翻他娘个滚儿,给你们大操大办一回,结果不到天亮,一万块钱进了别人兜里。你老子心里那个难受那个愤怒呀就好像你爷爷奶奶死了,悔恨交加,老子我手起斧子落,把二拇指剁了。怎么样?说着老薛举起右手,那一斧子剁歪了,二拇指成了斜茬子。老薛说,怎么样,过了几天还不照样裹着药布去耍,等你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翻滚儿,可是本是回来了。从此你老子还得了一个外号,叫“九爷”。现在镇里大小见了你老子都叫“九爷”“九爷”的。那可不是白叫的,那是从心里透着佩服景仰的。你老子用一根指头换来全镇里人的佩服,不亏。老薛那天喝了不少酒,喝高了,后半晌爬起来,向儿媳告了别,说,我的儿子我知道,听我一席话后,胜读十年书,肯定没事。没事!老公公挥着胳膊歪歪斜斜地走了。
一顿饭,就没听到薛治国应付一声。枝枝就知道老公公的思想工作不如不做。老公公光知道自吹自擂自提当年勇了。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做思想工作,看来说媒和做思想工作风牛马不相及。枝枝就想到自己的父亲。她知道,薛治国还是挺佩服岳父的。岳父是位教师,虽然一辈子混得不好,但好读书是个有知识的人,说出来的话还是透着某种光亮和远见。
父亲不善饮,枝枝也就没有给父亲备酒。况且,自从碰了门牙,薛治国也忌讳听到酒。枝枝知道他现在有些恨酒。但是公公来了,不能不上酒。你要是不上,他会直接要。到时候他还说你礼数不周小家子气。自己的父亲自己了解,枝枝就给父亲做了爱吃的鸡焖蛋。肉炖得烂烂的,蛋是似烂不烂的,因为父亲的嚼牙已经松动了,已呈离职之势。老岳父进门,像往常一样跟女婿聊起来,就好像女婿没什么事似的。从天气说到国内形势,又说到国外,美国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再回到国内,农村呈现一派繁荣景象,现在的农民很幸福啊吃饱了就去医院等等。薛治国不时还应上一声,吃着鸡焖蛋,老岳父才谈到了牙。老岳父说,他年轻时走夜路,从教书的村子回老家,那时既无自行车也无手电筒,那时人的眼睛亮,黑洞洞的就能够看出老远。要是碰上下雨就坏事了,白水黑泥灰路子,但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就分不清了。那次走夜路,他就一个人,那时他刚刚结婚,因为半路遇了雨,等雨停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伸手尚可见五指,可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又费力又遭罪,在过二里沟的时候,就是离村不到二里地的地方,他被滑倒了,摔了个大马趴,像一块门板扣到地上,嘴上正好碰到一块鹅卵石上。大黑夜里,又是野外,万籁俱静,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站起来,也没发现自己少了啥东西。这时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又大又圆又白,该是个团圆的日子。他就又起了身,走出几步,嘴里咸咸的,用手一摸,一颗门牙不在了,摸了满手的血。他慌得直转圈子,忙又返了回去,借着越来越亮的月光,弯着腰找那颗失踪的门牙。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正要灰心离去,又随手摸到嘴边,岂料一下子又摸到那颗门牙。它还在那儿呢,连着一丝儿肉晃荡着呢。他忙捏住,往上使劲一按,算是把它稳住。当时也挺怕的,反正先安上去再说。安好了,他就继续赶路。你看,他对薛治国说,就是这颗门牙,快五十年了,它还在,还能啃骨头。说着,老岳父撕下一条鸡腿肉,慢慢地嚼。听老岳父说完,薛治国脸上略有一丝松懈。老岳父并不是虚言,他说的是真的,以前他就听枝枝说过。
但是轮到自己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那个中午,薛治国没有啃鸡,只是吃了一颗鸡蛋。他现在的饭量很小,小到如一只猫。因为吃饭当中一个小小的磕碰就会让他情绪低落,一落千丈。老岳父说得生动有趣,但是,老岳父的是一颗,而他是两颗。想到这里,薛治国还是不能解脱,仍然为自己的门牙难过。
枝枝真没了办法。
她劝薛治国玩麻将。
她劝薛治国玩游戏。
她甚至劝他风流一回。
但薛治国什么也不想做。他沉浸在一种泥淖般的痛苦里,拔不出来,甚至愈拔愈深。他到局里,不再抢着干活。他不停地翻着报纸,对报纸上的内容反而一无所知。他易激动,易紧张,一激动一紧张又说不上话来。局长见此情形,又心有不忍,把他叫到办公室谈心。局长说,他听。局长不说,他也听,起码是一副听的样子。局长就知道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那位工会主席二公子到市里参加朋友的婚礼,回来的时候车翻进了沟里。等半夜家里人沿路找上去,那位二公子已经在那里僵作一团。他是饮酒过量在拐弯儿时失去控制滑进沟里的。沟不深,但也不浅。二公子从车里爬出半个身子,这说明出事后,二公子还活着,但是他喝了酒,外面又挺冷。他爬到一半不知该出还是进。如果他一直呆在里面,或许不会死。他是被冻死的,因为喝了很多酒。最后他以一半车里一半车外的姿势离开了世界。
二公子离世之后,工会主席这个位置就空了出来。煤矿工人联合会主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算那是鸡肋,可是也是一根骨头,对小县的人来说还是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于是小道消息就不断地传来传去,说是某某人要来,因为某某人是某某的侄子。又说是某某人要来,因为某某的某某刚刚当了副县长。总之,那种与主席职务有关的消息有的没的总是不断地传到局里来。
薛治国现在对此早已没有当初的那种念想了。他现在整天只为自己的门牙难过。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哪里的骨头特别好吃,他就会不高兴起来,甚至会躲到厕所里藏半天。在楼道里,有人向他打招呼,要么没听见,要么就忽然很紧张,以特别大的声音回答对方,以致叫对方大吃一惊而莫名其妙。他现在也不再是官迷了,他想爱谁是谁吧。
春天里的一个上午,局长通知开会。会议的内容无人知道。以前开会白主任都会边通知边说,是关于什么什么的,是叫大家如何如何的。今天白主任也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强调纪律的吧。现在纪律是个大问题。咱们公务员拿着高工资,可是玩游戏打扑克聊闲篇的,工作跟玩似的,很没有纪律性。现在全社会都在关注。我们自己也得自觉点。
参加会议的除了局里的领导,还有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大家到齐了,局长宣布开会,并给大家介绍了副部长。副部长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他说他代表县委县政府及组织部,宣布任命薛治国同志为煤矿工人联合会主席。副部长话音落了,会议室静默了许久。大家都愣住了,薛治国怎么成了主席了。也不是大家反对薛治国当工会主席,只是他们没想到,没想到现在的薛治国居然成了主席。
薛治国也愣了。他呆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现在开会他就喜欢呆在角落里,角落里仿佛避风的港湾,叫他很踏实,很安心。听到副部长如此说,薛治国猛地抬起了头,望着前面的那一排领导。他们有胖的有瘦的有白的有黑的,但脸上都光闪闪的,熠熠生辉。他以为自己听岔了音。于是努力地想回忆起来,但是反倒更不能确定了。有人开始把脸向他扭过来。他们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但是薛治国像个刚从梦里惊醒的人,带着浓浓的睡意、不安和恐慌。他在哆嗦,因为人们都在看他。也许他听错了,也许他没有听错,而是副部长说错了。总之是有人错了,总之煤矿工会主席不会是他薛治国。
局长严厉地扫视一眼会场,并使劲地咳了一声。这声熟悉的咳嗽叫大家如梦初醒,大家开始鼓起掌来,而且愈鼓愈热烈,所有的人都看着薛治国,边看边鼓掌,除了薛治国,最后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一边鼓掌一边哈哈大笑。
候补科长薛治国成薛主席了,成了副局级的领导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局长将从前的库房腾了出来,作了薛治国的办公室。办公室装修一新,窗前是正在建设的浑源公园。工地上的那些工人一边干活一边大声说着话,叫人觉得亲切可爱,又有那么一丝不忍和同情。但是坐到新的办公室里,薛治国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似乎也慢慢地摆脱了门牙对他的影响。天气不再会影响到他的心情,碰到骨头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啃上几口。枝枝不放心,又带着他去了一趟代窑医院。那是北方有名的精神病院。那位闻名遐迩的大夫给薛治国把过脉,说,你没病。一旁的枝枝说,没病,他可抑郁了很长时间。那位大夫说,起码,现在很正常。一旁的枝枝说,是否需要巩固巩固?老大夫抬了抬眼镜,他遇到过很多这样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你说没事,他们偏偏不信,要这药那药的,要是不给他们开吧,他们会缠着没完。于是他给薛治国开了几付中药,不过是一些败火消炎的。现在的人有几个不上火没炎症的。
吃过了名医的药,薛治国果然渐渐再也没有一丝抑郁的样子了。他每天照样起得很早,生火,浇花,给枝枝和儿子做早饭。枝枝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不叫不起。薛治国准备的早餐花样比以前多了,有时是稠粥,有时是烙饼,有时是滴溜,有时还是面条呢。他还切了细细的黄瓜丝,碎碎的香菜,还有芝麻酱。在大清早上能够吃上一碗这样的面,一上午都很有精神,一上午都很幸福。能够做出这样的早饭,是因为薛治国少了一道程序,就是不再出去望天空了。他一起来就忙活不停,屋里屋外,哼着走了调的流行歌曲。
有时,他准备好了,那两位还没有起来。他就提着喷壶去看那两盆仙人掌,埋了吃过的鸡骨头,那两棵仙人掌长得更高更绿了,枝繁叶茂,重峦叠嶂,仿佛象征着这一家子的欣欣向荣和幸福安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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