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的考试
2013-06-03程宝林
程宝林(美国)
2008年1月14日,下午2时45分。
我坐在旧金山闹市区的美国公民及移民服务局(USCIS)二楼的等候大厅里,准备接受移民官的入籍考试。这里本来是非常热闹的地方,今天却格外安静。我被安排在大厅一角。这里,连我在内,只有4人等候,都是中国人。
最后一个轮到我。
考官也是一个华人,姓余,大约30多岁。他开门请我进入他的办公室,要我举起右手宣誓:我所说的全部是真话。然后,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的桌上,放着一大迭档案,厚厚的。9年之后,我终于再次看见了它。1996年8月,这批申请绿卡的材料,由我的律师从纽约寄到当时的移民局(INS),移民局在15天内批准后,将它寄到国家签证中心,国家签证中心又将它寄到美国驻广州领事馆。1997年12月4日,我35岁生日当天,我和妻子、儿子获得美国移民签证。签证官员将密封的这包材料,交到我的手里,让我在入境美国时,交给美国口岸的移民局官员开启。我的档案,在美国和中国之间转了一大圈之后,此刻,终于转回我的面前。
虽然我无法看到那个档案,但我知道,它们都是跟我的写作有关的材料,比如,获奖证书、聘书、著作封面及内容简介、报刊评论摘要等。它们出自我的律师之手,10年前,我靠这一点成绩,以“杰出人才”的特殊类别,极其顺利地拿到了全家人的美国永久居留权。而我在我服务10多年,在工作方面堪称敬业和出色的原单位,我按照国家规定的程序申请副高职称(主任编辑),居然连第一关一报社党组,都没有通过,而且,有关领导甚至连“不予通过”这样一件关系我职业权利的决定,都懒得通知我一声。
此刻,当我落坐在移民官面前时,我告诉他,我深受美国移民政策之惠,但今天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和一位移民官交谈。他笑了,笑得很自然,像一个熟人或朋友。丝毫也没有我在中国所见惯的官样面孔。
他拿出我几个月前提出入籍申请时递交的表格,逐条问我。他问得非常快,我只需要用“是”或“否”回答:姓名、出生日期、生活安全号、成为美国永久居民的日期,最后一次出境美国的日期、是否曾在美国之外连续居住超过6个月、是否欠税、是否被捕过、是否吸毒、酗酒……5分钟后,全部问题回答完毕。
接下来,对我进行美国历史、政治知识的考试。
第一个问题是:
“美国国旗上的条纹代表什么?”
(What do the stripes on the flag mean?)
“它们代表美国最初的13个州。”
(“They represent the original 13 states.”)
第二个问题是:
“白宫是什么?”
(What is the White House?)
“美国总统的官邸。”
(The President's official Home,)
第三个问题是:
“‘不自由,毋宁死是谁说的?”
(Who said,“Give me liberty,or giwe me death”?)
“派翠克.亨利。”
(Patric Henry)
问完三个问题,移民官摊开一份表格,要我在下面指定地方,写下他念出的一句英语:I know how to speak English.
当我在写这行字时,很想笑,是很幽默、很荒诞、也很骄傲的那种笑一对于一个自学英语成为专业翻译,且拥有美国大学英语写作专业艺术硕士(MFA)学位的人来说,这个句子实在太小儿科了。但是,前几年,我的一位来自北京的作家朋友,通过了全部入籍考试,独独最后这句话写不出来,不得不专程从北京回来,重新考试。
写完后,移民官要我将这个句子念一遍。
至此,全部考试获得通过。我对美国政治与历史知识的了解,我的英语读写能力,已证明我有资格成为美国公民。
移民官余先生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向我表示祝贺,并告诉我:你不久就会收到宣誓入籍的通知。
步出移民大厅,觉得有点饿,便走到最繁华的市场街,进入一座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一块小甜饼。冬日,天黑得早,喧嚣的街头,电车、汽车、行人,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起来。我慢慢地啜饮着咖啡,浓香而苦,脑子里,涌现出越来越远的祖国。
以前的远,只是地理、空间和时间;今日之后,这种辽远或疏远,则变成法律意义上的一种确定,且终生难以逆转。
最近的几件事情,梗在我的心里:一位广州的医生,被警察当着一位证人的面枪杀了,许多中国的网民,居然高声叫好。难道他们不是潜在的被执法对象吗?如果有一天,这支突然拔出的枪指向自己,不加警告就扣动扳机,自己还会高声叫好吗?一个叫许霆的打工青年,因为自动柜员机的故障,诱发了他人性中普遍存在的贪念,他取出了不属于自己的17万元人民币,竟然被广州法院判处无期徒刑;与我的家乡紧邻的天门市,城管人员粗暴执法,一位该市某建筑公司负责人路过现场,不过用手机拍摄了几个镜头,竟然被这群制服当场打死……
“不自由,毋宁死!”不自由的状况,并不限于身陷囚牢。在美国,你享有当面批评总统的自由(但不可以辱骂和恐吓),却不享有给任何人一耳光、一老拳的自由。你甚至不能以带种族内容的话,骂任何人。它的后果,严重到你无法承担的程度。
坐在回家的城际快车上,我的座位旁边,一位白人老太太带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面露难色。她快下车时,我问她:“你要帮忙吗?”她说:“是啊!”于是,我帮她将箱子提到站台上,转身回到车厢。我座位的对面,坐着一位盲人女性,年约30多岁。在她的座位底下,卧着一条黑色的导盲犬。狗将四蹄伸在过道上,我真担心乘客没有留意,将狗的脚踩伤。每逢有人走过,盲女就将手伸出去,示意行人,这里有狗。在我隐隐的担心中,盲女与狗的那份互爱与互助,在暮色四合的时分,令我格外感到温馨。
在今天之前,我是中国人。
今天,经过这场有生以来最简单的考试,我获得了既作中国人,也作美国人的资格。
不久,当我面对美国星条旗,宣读如下誓词之后,我就理应成为文化传承上的中国人,与法律、价值观上的美国人。
“l pledge allegiance to the flag of the United States OfAmerica and tO the Republic for which it stands,one Nationunder God,indivisible,with Liberty and Justice for all.”(“我谨宣誓效忠美国国旗及所代表之共和国,上帝之下,未可分裂之国度,自由公平全民皆享。”)
作于2008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