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德的“1942”
2013-05-31安妮刘畅
安妮 刘畅
大卫没有想到,2012年的这个冬季,他的父亲在中美两国之间,同时被很多人所缅怀。
2012年12月8日,大卫带着他的妻子、姐姐和姐夫,一起观看了在纽约上映的中国电影《一九四二》,影片正是以大卫的父亲白修德深入河南灾区进行报道为主线展开的。随着影片的热映,白修德和他当年拍摄的图片在中国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
服务情报头子陈立夫
白修德本名西奥多·H·怀特,1915年出生于波士顿一个犹太家庭。他17岁时,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他靠做自行车修理工、报童、教希伯来语,打3份工来供养母亲和兄弟姐妹。后来,白修德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哈佛大学奖学金,顺利考入大学,并最终成为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的学生。
1939年4月10日,从哈佛毕业的白修德带着费正清的推荐信,来到了中国。他先在重庆国民党中宣部主管对外宣传的国际新闻处任职,上司是情报头子、宣传部副部长陈立夫。初到“陪都”重庆,他轻而易举成了国民政府中美国顾问团的一员,主管“中国新闻委员会”的通讯报道。但一年后他发现,国民政府中任何一个英语流利的高级官员都同自己的人民完全脱节,要想找他们了解一点儿中国的真实情况完全是徒劳的。
白修德曾多次采访过孔祥熙。有一次他与孔祥熙就几年间上涨了100多倍的物价发生了争执。“通货膨胀,什么通货膨胀!”孔祥熙咆哮着说,“你们美国记者就喜欢说通货膨胀,中国根本没有通货膨胀!有人愿意花两万块钱去买一支钢笔,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不是通货膨胀。”
白修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批毕业于美国名校的官员却无法治理好落后的中国。他决定深入中国底层社会,寻求真相。机缘巧合,1941年,《时代》周刊主编亨利·卢斯访问中国,结识了白修德,从此,白修德正式成为《时代》周刊的驻华记者。
报道大饥荒
二战期间,白修德在延安拜访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白修德是犹太教徒,不可以吃猪肉。当他去延安时,周恩来拿出一大块肉请他吃,那块肉看起来很像烤猪肉。白修德犹豫再三说:“周先生,因为我的宗教信仰,我不能吃这块猪肉。”周恩来笑着说,他早就考虑到了,“请再仔细看看,怀特先生,这是一块鸭肉,中国烤鸭……”周恩来一直记得白修德,当1972年白修德随尼克松总统再次来到中国时,周恩来非常热情地欢迎了他。
对白修德来说,对1942年河南大饥荒的报道,是他记者生涯中最沉重的一页。当年,白修德从美国大使馆一位外交官那里,看到来自洛阳和郑州的传教士信件,得知农民开始吃草根、树皮。年底,旱情更加严重,灾民开始大量死亡,甚至出现“易子相食”的惨案。于是,白修德与时任《泰晤士报》摄影记者哈里森·福尔曼决定深入河南灾区,一探虚实。
他们取道西安到达洛阳。从灾民的口中,白修德发现,人吃人并不鲜见,问题是吃死人还是吃活人,不少灾民都声辩自己没有吃过活人。一位父亲被控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杀掉吃了,但这位父亲辩解说是在孩子死后才吃的……白修德写道:“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只待了两个小时,无法判断是非曲直,任何人都可能说谎。可我们听到的同样的故事太多了,这一事件发生的地区十分广大,使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河南,人类正吃着人类。”
在返回途中,白修德第一时间从洛阳电报局向《时代》周刊发出了报道。通常,任何新闻稿都必须从重庆回传,经过政府部门审查。1943年3月22日,《时代》周刊以“等待收成”为题报道了河南大饥荒。报道刊登后,正在美国出访的宋美龄,面对美国朝野的质问,尴尬无比。
比所有调查员更好的调查员
回到重庆后,白修德和福尔曼花了5天时间,终于通过宋庆龄的安排和帮助,见到了蒋介石。见面前,宋庆龄还塞给白修德一张便条,说:“我建议你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如实对他报告,就像对我说的那样。如果因此会让有些人被治罪甚至掉脑袋,也请不要过于忐忑不安……舍此一举,形势就再没有可能扭转了。”后来,有资料称,那位为白修德发电报的洛阳电报局局长被枪毙了。
白修德曾在自传中用很大篇幅回忆了蒋介石在办公室接见他的情景,“他站在那里显得身材挺拔,仪容整洁,用僵硬的握手表示礼节后,就坐在他的高靠背椅上,脸上带着明显厌烦的神情听我讲述,因为是他多管闲事的妻姐逼他接见我的。”
白修德说了人们如何被饿死,说了征税,还有曾被敲诈勒索的经历。蒋介石否认征收了农民的税,说他已经下令免除灾区的税。当白修德说到人吃人时,蒋介石坚决否认:“人吃人的事情决不会在中国发生!”白修德拿出哈里森·福尔曼拍摄的一只狗在路边刨食死尸的照片,“总司令的腿开始轻轻抖了一下,之后有点儿神经质地抽搐。”最后,蒋介石问他们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他拿出本子和毛笔开始记录,随后问了一些官员的名字。最后,他向白修德道谢,说他是“比我亲自派出去的所有调查员更好的调查员”。从被领进来到被送出去,他们总共待了20多分钟。
对中国感情深厚
那次会见之后,除了在招待会上,白修德再未见过蒋介石。由于对蒋介石政府越来越不满,白修德同蒋介石的坚定支持者《时代》出版商卢斯的矛盾也逐步加深,最终在1946年离开了《时代》。
1944年,白修德写出影响巨大的名著《中国的惊雷》,这本书一问世便引起轰动。书中描写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与无能,以及共产党影响力的上升,呼吁美国人“接受这个现实”。但同时,白修德却被《时代》专栏多次称为“左倾分子”。1948年,他整理发表了与蒋介石不睦的史迪威的日记,再次被扣上“左翼分子”的帽子。
1950年初,随着麦卡锡主义兴起,白修德被认定为“亲共分子”,列入黑名单,成为政府的“关照对象”。他在纽约找不到工作,没有人雇佣他。在此期间,他遇到了后来的妻子,决定离开美国,等一切都结束再回来。他们去了巴黎,在法国住了三四年时间。
1953年,白修德一家回到美国,随着他的第二本著作《战后的欧洲》出版,一家人的生活状况逐渐好转,这部书再次成为畅销书。
终其一生,白修德对中国感情至深,回到美国后,他总在四处寻找中国餐厅。大卫说:“在纽约的中餐馆里,有的中国食物味道很糟糕,但父亲还是会去。他还会和那里的服务生说几句中文,尽管在他老年时,中文已经很生疏了。每当他遇到能说流利中文的人,总会激动地打听他的身世,问他是否去过中国。”
大卫这样总结父亲对中国的感情:“1939年,一個只懂一点儿汉语知识的年轻西方小伙子初次踏上重庆的土地,却发现这个民族的文化、食物、语言、土地都激荡着他的心灵。多年过去后,他对中国的感情还在,就像他的足迹刚刚踏入那片土地一样。”
(西路摘自《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