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看见”柴静
2013-05-31尤蕾
尤蕾
第一次见到柴静,是在她新书《看见》的首发式上,一袭黑衣裙,一头短发干净利落。当时,《读库》主编张立宪希望36岁的她能够直面更残酷的真相,更深入地怀疑人生,因为这个年龄,还远远未曾看透人生风景。
再见到柴静时,她说,这个年龄写书似乎太过年轻,但她甩掉了种种顾虑,只是记录下了自己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的事实和因果。更多的,还是对新闻业务的记录与讨论。在柴静看来,自己从头到脚就是一个记者,如果可能,她一辈子就只做这一件事了。
出走
柴静不讳言自己曾经的失败,并把它看作进入中央电视台10年的开篇,这也是她为出走必然付出的代价。
每天节目结尾柴静都要进行一段评论,之前的路数在央视却是死路一条。她一遍又一遍地写,都过不了关。后来有一次实在没办法了,白岩松递给她一张纸条,是他替她写的。每次重新录的时候,总是要把同事重新叫回演播室,大家也不说什么。录完,她不打车,自己走回家,“满心都是对他们的愧疚”。
一次年会上,同事披着披肩,踩着高跟鞋和裹腿裙子,模仿柴静采访:“你疼吗?真的很疼吗?真的真的很疼吗?”
初入央视的日子,完全颠覆了之前的状态。突然被抛在新闻里,就像兜里的东西全部被翻了出来,以前应付小而窄世界的那一套,根本无法应对泥沙俱下的庞杂世界。“我一个猛子扎入这世界,一个接一个出差,连气都不换”“汗从身上不停地往下流,逼得你没法磨叽和抒情”。
一个没有新闻经验的年轻人被推向主播台,纵论天下,确实有悖常理,也难免吃力。而柴静却认为在中国电视新闻业中,或许这是一种别有价值的选择。因为它非常年轻,传统的传承也时断时续,这样做最容易创新,让整个行业迅速成长。
“但不可回避的事实是,我即便把新闻事实和数据播报得如此流利,仍然没有过心。”柴静说,“节目中会呈现出一种塑料式的假,下意识地想要弥补,可弥补不了,结果一紧张一僵硬,哪儿都错。”
2003年,新疆地震,把柴静“震”到了地上,完成了她从演播室到新闻现场的出走。白岩松突然要她去新疆震区,“知道为什么不让你穿裙子了吧?干这行就得随时准备出发”。长天阔土之上,“灯光没了,反光板没了,耳机里的导播没了”,不用再受是否该升华到更高层面的羁绊,只问最简单的问题。那次回京后,一位同事说她的节目有人味儿了。
自省
柴静说话语速不快,一副小女子的模样。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喜欢谈曾经出现在镜头中的人。对给她留下强烈印象的采访,每一组对话都如数家珍。那时,一个更坚定、更具奋斗性的柴静从柔弱中分化出来。
“节目做久了,势必会掌握一定的技巧,比如说我就知道在哪个点切入会激发对方强烈的心理反应。”柴静说。这种技巧会越运用越熟练。而今看柴静的新节目,有一种宽厚的力量,原来的生冷已消失殆尽。
在《看见》栏目主编范铭眼中,这种变化是果,因则是柴静经历了“打打杀杀”的调查性新闻和“静水深流”的面对面人物专访后,小暴脾气收敛了,对他人也更宽容了。
采访李阳家暴事件前,她合上采访提纲,闭着眼,头脑中浮现出中学时遭人欺负的场景,那种自憎的感觉瞬间与李阳的妻子相连通。于是,采访時柴静带去了一束百合。
柴静不止一次地提到采访广州性侵案的90后女孩儿小琪,在询问室,她说:“接受和不接受采访,都是你的权利。除了司法机关,任何人跟你交谈案情,你都可以拒绝。”“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你没有义务去帮助别人,我也不是想通过你的案件教育别人。”整个采访,她没有追问任何涉及隐私的问题。
“以前的我或许会穷尽一切追问,现在不会了。”柴静说,事实和情感是两个层面,对事实必须苛刻,而对与案情无关的隐私一定要有分寸,记者对人的冒犯很可怕。
她说,我们现存的问题确实是该追问的不追问,不该追问的偏偏问个不休。柴静极少批评同行,但在深圳杨武妻子被联防队员强奸一事中,媒体对受害人的围堵式采访,在她看来太过残忍。柴静说转变并非有意为之,仅仅是生活流淌的结果。
或许可以认为,柴静之所以成为柴静,淬炼过程是在《新闻调查》完成的。“那时候,好胜心很强。”柴静说,好像世界万物都由她一人驱使,一切都是她达到目的的工具,以至于在做完某一期节目后,她给同事发的短信只有两个字“赢了”。
柴静似乎已经习惯了短兵相接的江湖。在深圳采访诈骗案时,她问:“为什么这类案件当事人报警后警方不受理?”警官说:“因为合同纠纷和合同诈骗的区别,法学家都说不清楚。”她追问:“说不清楚你们怎么判断案件性质?”警官说:“这个公司之前没有逃逸,就只能算经济纠纷。”她说:“你们不受理之后,他不就跑了吗?”
几个回合下来,柴静问得痛快淋漓。她在书中提到这次采访经历,用“横眉立目”形容自己。她也隐隐感觉到,这或许也是一种戾气,哪怕是为了一个正义的目的。
美国著名新闻主播丹·拉瑟离开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给了柴静很大的刺激。“他以挑衅尼克松成名,挑衅形成了他一贯的风格。”柴静说,知名度越来越高,得到的新闻资源越来越多,外界也就越鼓励他这么做,结果导致重要新闻事实出现偏颇。
“任何模式化都是源于对自我太在意。”柴静说,“不过,自我也有它进步的含义,我们要从一个套路中挣脱,必然要靠自我的欲望,没有这个劲也别出来行走江湖。”
陈虻的离世,让她对死亡和自身有了更多的省悟,从此,她也不再把自己当回事了。
有人说《看见》写的是早就知道的常识,她一笑,说:“好吧,你比我早知道。它的思想和文学价值都不高,只是呈现出一点点诚意。”柴静认为企图启蒙他人很愚蠢,让别人从自己身上看到可能性,获得启发就足够了。
颠覆
柴静喜欢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一度直接把她的问题抄下来,改动一下就拿着坐到镜头面前采访去了。“我们这一代电视人,前面几乎是零,可效仿的模板极少。”
在柴静逐渐挣脱青涩之时,她对效仿有了颠覆性认识:法拉奇性烈如火,下笔很重,读着过瘾,但这会不会对人物有所损伤?之后,她推倒了模板,又重建。再次回头看时,其中的精彩又让她不可轻慢。
颠覆性的认知,并非静态结果,它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减少盲目的幻想。柴静认为,记者抱有改变世界的愿望有点儿虚妄。
“点亮这种想法仅仅是在一瞬间。”柴静说,在采访卢安克时,她看到他已不再急着改变教育现状,害怕他坠入虚无,就问:“那我们做什么呢?”卢安克答:“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张立宪说,入行的初衷挺重要。柴静认同:“如果抱着改造世界的初衷进入新闻行业,你的那个劲维持不了多久。”所谓改造,还是因为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希望翻转自己对社会的不满,达成你对外界的期待。而这一切最终都没有发生,失望疲惫就成了唯一的副产品。
在柴静看来,记者的本质应该是呈现现实,让人们知道何以如此,处于各个立场的人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认识。记者无法真正把它说明白,只能试图接近那个明白的目标。
新书首发式上,柴静的一席话或许可看作这种思考的外延:“独立就是把重心转移到自身内部,这样你既不会向外界索取或期待什么,也不会把责任推诿给外界。”
郭宇宽说:“柴静的价值观台上台下并无二致,这种价值观在央视也并非主流,显得独特但不奇怪。”
独特的人总会挑战人们的传统视觉,柴静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争议的漩涡。网友炮轰她在《看见》栏目中采访药家鑫父亲时“几乎流泪的表情”是滥用同情心;有网友认为她的采访风格太过煽情,说白了就是不专业。
当这些问题一股脑抛给她时,柴静撕红茶商标的手停了,语速略快而愈发坚定:“我也采访了张妙父母,可能这对那些批评我的观众没那么敏感。我没有同情药家鑫,只是因为在丧子之痛面前,每个父母都是平等的。”
范铭说柴静自我批评已经够得上勤勉了,对外界的批评之声总是积极回应。“她还会把博客回帖中的批评性意见抄送给我,算是彼此的一个警醒吧。”
“电视节目天然就带有秀的气氛,如果放在习惯于台上表演的主持人身上,我会觉得不舒服,而放柴静身上,我没觉得有何不妥。”在郭宇宽眼中,这就是柴静,人和情感浑然天成。
與质疑相比,柴静更喜欢说她是在与被采访者进行一场情感互动。她说采访是一场生命的往来,双方都忘我才是最好的采访。
面对争议,柴静自有她的解释,采访忌讳道德义愤,重庆土地拍卖一事整个颠覆了她的预设。“我在出发前预设了一个工人阶级受苦受难的群像,就像小时候看电影要问妈妈某某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样。”她说,去了之后掌握了更多的事实,发现每一方都在进行利益博弈,这种情绪性看法就消失了。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职业新闻人这个工种,受儒家的影响,道德上往往要站在弱的一方。“要把这种情绪冷下来,不要讨伐某一方,应该给各方一个呈现自己的机会。”柴静说,这就是她所说的血肉模糊的剥离过程,到现在,仍未做到完美。
(衍军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