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式自杀”
2013-05-30石破
石破
正当我们以为富士康工人“连环跳”已成往事时,今年4月底,富士康郑州园区再现“两连跳”,一男一女两名工人相继跳楼身亡。
公平地说,发生在富士康这家巨型企业里的自杀率并不算高。2010年中国人自杀死亡率为10.15/10万,远高于发生在富士康的自杀死亡比率。但“富士康工人式的自杀”仍然值得研究,因它反映了中国社会的一种普遍状态及由此爆发出的某种集体情绪。当然,大家更关心的是:今后还会有富士康工人跳楼吗?他们为什么自杀?又为什么都以“跳楼”的方式自杀?这是一种仿效行为吗?那他们为什么要仿效?
直到上世纪末,中国式自杀半数以上发生在农村,自杀原因主要为婆媳矛盾、妯娌不合、夫妻吵嘴、婚恋纠纷等,主流的自杀方式是服毒和上吊。进入新世纪后,相当一部分自杀由农村转移到了城市。我用“转移”这个词,乃因城市里的自杀主体很多是从农村进城的打工及求学者。过去农村自杀的人多为已婚男女,他们因无法应对大家庭里微妙复杂而“清官难断”的矛盾而赌气自杀,但农村青少年却受着大家庭的佑护,较少走上自杀之路的。
现在不同了。富士康普工以未婚男女为主,他们是一架巨大机器上的零件,每天被动而机械地工作,并被严加看管。富士康提供的薪水在当地算较高水平,但赚钱并不是工人的唯一目的。既要赚钱又要一定限度的尊严、自由,在富士康,这两个目标是难以调和的。年轻打工者缺乏应对这种不协调压力的技巧,压力感只会越来越强。下班后,他们住在一个既非城市又非农村的地方:富士康小镇。这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社会,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个人。他们生活在人群之中,却不能分享集体的力量,得到集体生活的有益影响。过去的历练不足以使他们的心理结构稳定下来,抵制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的剧烈冲击,内心潜藏有自杀倾向者便很可能激惹出这份倾向,化作实际的行动。
“富士康工人式的自杀”几乎全部选择跳楼,这固然是因城市高楼比农村多、跳楼自杀成功率高、自杀成本几乎为零等,但也未尝不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抗议。高楼大厦是城市文明的象征,但对来自农村的打工者却是一种威压。当一个打工者选择爬上楼顶,从天而降,砰然摔死在众人面前,它所引发的震骇效应是可以预想得到的。正如美国自杀学之父施奈德曼所言,自杀者内心通常会有一个三段论:“自杀的人会获得重视;如果我自杀,我会获得重视;所以我自杀。”
当然,也不是富士康所有工人都具备自杀倾向。作为一个社会组织,富士康显然是不完善的,对此不必苛求,因为中国社会到处都是不完善。为几十万员工重构一种新型人际关系并非富士康的经营目标,即使它有此愿,也不是仅凭企业力量就能做到的,需要其他社会力量介入。何况,生活中没有必然引起自殺的不幸。即使是那些有自杀倾向的人,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更有些人的自杀根本就是个“误会”。“富士康跳楼事件幸存者”、湖北女孩田玉告诉我,她去讨要工钱未果,一时冲动就跳楼了。
总之,把富士康工人从楼顶推下的力量是复杂的,孤立的个人的种种心理与群体生活所引起的复杂动机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我们不可能仅仅通过推理来解答,各种观察、调查、研究都是必要的,这不仅关系到富士康工人,也关系到数以亿计中国打工者的生命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