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茫:生命体验如梦如幻——昆曲《红楼梦》主体叙事臆测
2013-05-30文‖万素
文‖万 素
昆曲《红楼梦》下本:邵天帅饰林黛玉
学界普遍认同中国传统文化大体属于感悟型的。初始,我却不甚了了,不以为然。及至年岁渐长、阅历渐深、反复咀嚼亦便谓为信然。幼时捧读大部头《红楼梦》简直是囫囵吞枣只看故事。几十年后慢慢地回味、一点一滴地感悟,才模模糊糊读懂其间涵泳的内蕴。一部《红楼梦》说不尽道不完,以至于“红学”研究已成显学。
一、“回到曹雪芹”
谁能不佩服文学大师曹雪芹有如此深刻的生命体验!小说《红楼梦》洋洋洒洒百余万字字字泣血,恰似一部封建社会末世的百科全书。眼见得,好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权贵家族顷刻间一败涂地;眼见得,好一派莺歌燕舞、繁华鼎盛景象霎时间灰飞烟灭;眼见得,好一座富丽堂皇、巍峨壮观的大观园呼啦啦顿时坍塌……诉不尽人世喜怒哀乐,尝不尽人生酸甜苦辣,阅不尽人间悲欢离合,点点滴滴都是泪,洒向人间都是怨!
谁不赞叹曹雪芹的眼光如此犀利!“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汇入曹公笔端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编织起一道“护官符”,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令人触目惊心!分明一幅腐朽没落的封建社会形态之缩影。
谁不倾慕曹雪芹的文学功底如此坚实!原著对荣国府、宁国府上上下下、形形色色几百号人物活灵活现的工笔描摹神情毕肖,大观园中各色人等一颦一笑无不符合人物性格和人物情感逻辑,这各色人等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找出充足的心理依据支撑。其间何尝不渗透了作者自身生命体验中洞彻世事、刻骨铭心的人生感悟?何尝不浸泡着文学大师广博的社会阅历及其对民族传统文化精髓的深切感悟?
现代文学大师鲁迅对《红楼梦》蕴含的丰沛深厚的文化价值曾做出如此评价:“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小说《红楼梦》的创作手法不仅有批判现实主义,也承继了我国古代神魔小说思维,不乏夸张、变形、梦幻等浪漫主义因素。正如作者自我剖白:“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小说《红楼梦》既以抒情细腻的笔调剥茧抽丝般地展现各色人等丰富、复杂的内心情思,又大开大阖地铺陈皇权、社会和家族间网状结构的倾轧场面。在如此宏阔的社会历史背景勾勒下,小说由一块顽石跟随僧道二仙入世、出世,体验投胎凡俗社会切入,借衔玉降生温柔富贵之乡的贾宝玉这双慧眼来体察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作者假红楼一“梦”隐喻人世间芸芸众生追名逐利、尔虞我诈、贪得无厌、总为凡牵俗累,然却“梦”里不知身是客?隐喻人生苍凉、世态炎凉及命运对人的拨弄,感叹尘海空茫、人生无奈。直取人生!直指人心!“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色即是空”……曹翁深切地感悟:天地之间何人不是来去匆匆之过客?字里行间不乏振聋发聩的哲理思考与追问!
二、全景式改编
2011年,北方昆曲剧院携手北京市怀柔区委的有识之士们,以开放的胸襟全景式打造昆曲《红楼梦》(上下本)并拍摄成电影,已将其推介到英国、法国和台湾地区,既为这部古典名著在全球范围内寻觅到更多知音,也有力地推动了中国传统文化之骄子昆曲艺术向西方世界的传播,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世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上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五个多小时的上下两本演出在虚无飘渺的《好了歌》伴唱声中落下了帷幕。沉浸在古典情味隽永的剧场中,观众感受到中华民族古典文学诗词曲赋清丽典雅之美感,感受到昆曲水磨调的细腻委婉和“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之传统昆曲表演风格传达出的诗意,也感受到在东方佛道文化底蕴的涂抹中,剧作浸润着浓郁的民族传统文化的斑斓色彩。
昆曲《红楼梦》上下本人物众多,两对宝黛扮演者翁佳慧、朱冰贞、施夏明、邵天帅个个青春靓丽,宝钗、凤姐、元春、迎春、惜春、探春众裙钗的扮演者也是满台生辉。整体而言,演员整体阵容强大,生旦净丑行当齐全,场面调度冷热相济,舞台呈现中唱腔、配乐、舞美、灯光、服装、化装、造型、编舞浑然一体。置身这柔和静雅、古典意趣盎然的演出现场,在剧曲兼容、视听辉映、音画对位、诗性流淌的美感享受中,在品味视听盛宴之余,又让当代观众在美感渗透、浸润心田中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由中体味到耐人咀嚼、耐人回味的无穷意蕴。
昆曲版《红楼梦》虽然延续了以宝黛纯真爱情悲剧为主线,又不同于上世纪越剧版《红楼梦》的单线结构。该剧创作者尽量扩展社会历史生活容量,让主要人物命运的起落沉浮在丰厚的文化背景中铺陈展开,力求更加忠实于原著,回到经典,“回到曹雪芹”。艺术家们从原著“百科全书”中精心提取、采撷了主要情节和核心事件来重新结构、精心编织,意欲全景式展现贾府由盛极而衰败的戏剧性骤变,试图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解读这“满纸荒唐言”的个中滋味。
昆曲《红楼梦》上下本中,在极端压抑和摧残人性的封建大家族屋檐下,只有宝黛纯洁爱情这一人类美好情愫的渲染是全剧的一抹亮色,给人希望和憧憬。宝玉生于官宦人家出身贵胄衣食无忧,却偏偏不屑于仕途经济。宝玉的率性而为在赫赫不可一世的贾府是不招人待见的,他的种种叛逆行为和反抗举动被整个家族视为异类,视为“混世魔王”。他鄙视封建等级观念,他尊重小人物的人格,能与侍从、婢女、戏子等社会底层群落平等相待。“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不谙世事的宝玉厌烦男人世界尔虞我诈的龌龊污浊,出于对女儿家那份与生俱来的人文关怀,他整日混迹于脂粉堆。剧中金钏儿跳井、晴雯含冤、司琪被逐、琪官逃逸等情节都与宝玉有牵连,看似枝蔓闲笔,寥寥数笔中已多侧面勾勒出宝玉的高尚人格、可贵的民主意识萌芽及出自善良和本能的人文情怀,展示出宝玉那溢满了真善美似水晶般的内心世界。
不能说宝玉那为官之父贾政不疼爱自己的儿子,但他那种父爱的方式竟然是苛严与暴虐,这种爱只能激化父子之间尖锐的矛盾,只能让宝玉对家族和亲情彻底失望,最终愤而出走!老祖宗、王夫人、凤姐这些贾府的实权派们又何尝不疼爱宝玉?但她们爱的方式又都是以维护家族的利益为目标,是以自我的意志来取代别人的意志,以摧毁别人的幸福、裁决别人的命运为代价的。她们背地里捏估出“调包计”李代桃僵,逼迫宝黛钗三个鲜活的生命被生生葬送。黛玉殒命,宝钗搬出园子,昔日里情同手足的伙伴们一个个如鸟兽散,已极度失望、深深陷入精神苦闷不能自拔的宝玉,只有选择出家这种极端行为来抗议!来与贾府彻底决裂!舍此,他还有别的出路吗?
整个贾府里只有聪慧敏感的表妹黛玉最能够理解和体贴宝玉内心柔软的部位。黛玉身为孤女,投靠贾府寄人篱下,自然生出几分自卑,伴着她那原本就多愁善感的天性。青梅竹马中逐渐长大成人的宝玉和黛玉,两颗孤独的心渐渐靠拢、相互慰藉,两个人都盼着能够抱团取暖、牵手过河,更加亲近。“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玉巧借禅机的一句表白,给黛玉脆弱的心灵点燃了希望之光。
昆曲改编者与导演抓住了小说原著中闪烁的人文精神之光,竭力开掘出原著对人类追求精神层面欲望得到满足的人文价值取向。剧作不惜笔墨地渲染宝黛两小无猜、情窦初开、佯嗔薄怒、破涕为笑、赠帕题诗等生活场景,描摹“金玉良缘”的谎言给宝黛钗三人带来的内心纠结,悉心体悟出他俩在种种误会与试探中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以及这对有情人心灵碰撞出灿烂火花等曲折的情感历程,着力表现少男少女本能的情感追求和对美好爱情的热切渴望。同时,创作者并未忽略在政治背景、社会背景与家族背景的复调涂抹中强化作品的思想力度和文学内涵之使命,由此揭示出深蕴其间的人文精神、价值理念和深层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竭力使原著的经典意义与当下社会主流价值取向及审美意趣相契合。
其实,似这般以宝黛爱情为主线的“大旨言情”,与全景式俯瞰社会历史生活相融合的戏剧结构方式,将儿女私情的细腻描摩与大容量的历史社会背景并置,应追溯到洪昇在煌煌巨著《长生殿》中“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洪昇将唐天宝年间李隆基、杨贵妃的帝妃情缘,置于“安史之乱”和唐王朝由盛而衰这样更加宏阔的社会生活视野中予以观照,在剧作中纵横挥斥,铺叙釵盒情至,感叹社稷兴亡。伴随着双线交织结构的渐次展开来传达作品深邃的思想内涵,洪昇已开先河。
上下本昆曲《红楼梦》叙事的宏大架构,就像一部庞大的命题交响乐的两个乐章,富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上本即第一乐章,主色调是喜、是闹、是热、是兴,是元妃省亲、繁华似锦、极富极贵、达至峰巅;下本即第二乐章,主色调是悲、是静、是冷、是衰,是元妃病逝、支柱坍塌、贾府破败、空余悲风。随着剧情的推移,上本演绎的是黛玉进府、共读《西厢》、宝玉题匾、宝玉遭笞、赠帕题诗、刘姥姥进大观园,到元妃省亲已登峰造极般辉煌;下本则于极大反差中演绎了黛玉葬花、凤姐弄权、抄检大观园、定“调包计”、宝玉成婚、黛玉焚帕、查抄贾府、夜访潇湘等悲情丛生的情节,好不令人伤感!上下本在极其强烈的对比中陈述了赫赫贾府由兴到衰的全过程。
昆曲《红楼梦》整部剧作的戏剧性展开如同一部交响乐的演奏,在弦乐组、木管组、铜管组、低音组和打击乐组等不同音色、不同音区、不同声部、不同演奏技法的不断切换、对比、衔接和呼应中,给听众带来丰沛浑厚的视觉和听觉感受。宝黛爱情主题的渲染,正像凸现于交响乐上部的主旋律音调一般清晰感人;伴随着厚重的历史感导引下政治历史背景的展开,在以元妃为象征的至高无上的封建皇权操纵下,在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等为代表的庞大家族封建势力的操纵下,宝黛二人心心相印的美好情愫终被扼杀。这里,纷繁复杂的政治历史背景的层层铺垫,如同交响乐旋律线下部编配的丰厚、深沉的和声织体,烘托出一幕幕戏剧情境和氛围。曹雪芹的小说丰富和发展了双线结构,昆曲版《红楼梦》的全景式叙事策略似乎已将双线结构扩展、丰富成复调结构。
三
一部古典名著《红楼梦》,问世二百余年不断地被每个时代的受众们阅读、阐释、改编、拍摄或搬演,盖由其深厚的民族文化内蕴所激发!所呼唤!可以说,这部文学名著正是以其珍贵的人文关怀接通了每个时代人们共通的心灵诉求、情感诉求和精神诉求,展现出古典名著的当下意义与价值导向,以此满足公众社会向民族传统文化汲取养分的精神渴求!
昆曲《红楼梦》上下本结构中,分别以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点化顽石入世,和警幻仙姑歌班演唱《红楼梦》词曲点化宝玉为开端,以《好了歌》为主题或动机的旋律音调贯穿全剧,在时隐时现中反复再现点题,渲染如梦如幻的的生命体验与感悟。全剧结局于黛玉香消玉殒“质本洁来还洁去”,锦衣卫查抄贾府,王熙凤、老祖宗相继丧命,大观园空余悲风。这景象不正是“树倒猢狲散”、“天下无不散筵席”吗?这景象怎不让人感叹:“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下本尾声一片粛杀之气中,情痴宝玉夜访潇湘旧径,似闻黛玉灵魂的叹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宝玉暗自思忖:“散则成气!林妹妹如此,众姐妹也是如此;有情如此,无情也是如此;富贵繁华如此,凄凉败落如此!这无边的离别恨,相思泪,岂不也是如此!”宝玉顿悟枉入红尘而感叹道:“回头望,一片空,好一场大梦!”于是跟随佛道二仙出世皈依佛门,最终结束了此番步履匆匆的红尘之旅。
曹雪芹生于封建社会末世,以敏感的心体察到封建时代强大国家机器对人性的践踏,对宝黛等一群鲜活生命的摧残和蹂躏,借宝玉离经叛道的叛逆行为表达作者自身对这没落的封建制度的反抗、抨击和控诉,闪烁其间的犀利的批判意识不乏积极的思想内涵。但他所深刻感悟的尘海空茫、人生无奈、虚无缥缈,以及借《好了歌》宣扬“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色即是空”的幻灭感和宿命论,难免带有消极厌世的虚无色彩和思想认识上的时代局限性。
忆得孩提时代家族中有长者曾感谓“人生就是一场春梦”云云,皆属“人生苦短”、“浮生若梦”的感伤。但伴随年岁、阅历的渐长,细究“春梦”二字我忽然颖悟:虽则春日短促转瞬即逝,倘若人生数十年光景中确有过一段春和景明、鸟语花香的美妙时光,有过一段给人温暖、让人憧憬无限的美好记忆足堪回味,便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哇!
与曹雪芹生长的年代相比,在历经两个世纪天翻地覆的社会历史变动后,真真切切已换了人间!200年后曹雪芹的子孙后代们还会对人生在世有如梦如幻之感吗?他们倘若回眸人生还会空余茫然无奈之慨叹吗?虽然昆曲改编本的叙事策略力求忠实原著“回到曹雪芹”, 但剧作者如能站在今天的时代高度,淡化原著的色空观念、虚无色彩,强化小说寄寓宝玉身上那可贵的人文精神、民主意识萌芽等更具现代性思考的内蕴,是否更有益于剧作向思想高度攀升和哲理深度开掘呢?我们似乎应该有此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