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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师”与古代“武剧”之起源

2013-05-30黎国韬

艺苑 2013年1期
关键词:乐师周礼起源

文‖黎国韬

“师”是先秦时期兼乐官、武官、教官诸职于一身的一种职官,具有显赫的地位。更为重要的是,此职与中国古代“武剧”的起源有较为密切的关系。因此,了解师的基本情况,探讨其与古代戏剧的关系,实为中国戏剧史研究中一项有价值的工作。惜乎前人作专文论述者几为空白,笔者不揣浅陋,试为探析如下。

“师”字在卜辞与金文中已经出现,如《川大H11·4》甲骨刻辞曰:“师氏受。”金文《禹鼎》铸曰:“王乃命西六师、殷八师。”并可为证。从甲骨史料来看,师在当时是一种职官的名称。

若再翻阅相关文献,则可发现这种职官在先秦时期所掌的事务相当复杂。如《书·洪范》云:“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郑玄注曰:“师,掌军旅之官,若司马也。”可见,此处的师为军官。又如《毛公 鼎铭》云:“参有司小子师氏虎臣。”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引徐注云:“小子主祭祀之小事,师氏以三德三行教国子。”可见,此处的师为教官。另如《师 簋铭》云:“命女嗣乃祖旧官,小辅眔鼓钟。”此处的师与鼓钟有关,则明显是一位乐官。由此可知,师在上古时代具有军事、教育、掌乐等多种职能。

师在先秦不但具有多种功能,为多种职官之通称,而且有极高的社会地位,为一国之重臣,制礼作乐的周公就是很好的例证,据《史记·周本纪》记载:

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佚》。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成王自奄归,在宗周,作《多方》。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

上引“周公为师”一句说明,西周初年地位至为显赫的周公也当过“师”,他既司征伐,又兴礼乐,不愧为身兼数职的重臣。至此不禁要问,师为什么会有这种显赫地位?其来源又是什么呢?许倬云先生以下的解释很值得参考:

师的原义大约是长老,故可兼具领军、祭祀与教育诸般功能。后世分化为师旅与教师、乐师三种意义。在西周的朝廷上,音乐人员也以“师”为职名,不必与师旅之师混淆。

许氏的解释可谓明晰。换言之,师的前身是远古时代的部落“长老”,由于当时的社会分工并不发达,所以这些长老往往集教官、军官、乐官多种职能于一身。及后,部落长老逐渐转变为商周朝廷“师”,其原有功能虽逐渐分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保留着远古长老们兼职的特点,这就是师的来源及其显赫地位的成因。

至于杨宽先生在《西周史》一书中曾指出:“西周时教师之所以称‘师’,就是由于教师起源于军官。”又指出:“‘太师’原来也不是乐官的称呼,而是比‘师氏’更高级的武官。”笔者以为,杨氏关于师源出军官之说不如上揭许氏之说全面,因为上古之军官及其军事活动并不单纯为了打仗,而是夹杂着巫术、音乐、舞蹈等其它东西。

巫术问题与本文主旨关系不大,暂不多论,战争与乐舞关系紧密则为人类学上常见之情况。例如,史载武王伐纣时,人们“前歌后舞”。林惠祥先生《文化人类学》一书则指出:“音乐在战争上的价值便被普遍认识,原始民族常利用音乐以辅助战争,如澳洲土人在出战的前夜唱歌以激起勇气。”闻一多先生《说舞》一文也说:“除战争外,恐怕跳舞对于原始部落的人,是唯一的使他们觉着休戚相关的时机。它也是对于战争最好的准备之一,因为操练式的跳舞有许多地方相当于我们的军事训练。”可见,上古军事行为与乐舞几乎是一种共生的关系,不应该片面地说乐官、教官源于军官、军事。

弄清楚先秦“师”的基本情况之后,则可进一步探讨师与中国古代“武剧”之起源的关系。姚华先生在《说戏剧》一文中曾经指出:

所谓“今剧有文武,犹文舞武舞”,也就是说古代的“武剧”源自于上古的“武舞”。对此,常任侠先生在《关于我国音乐舞蹈与戏剧起源的一考察》一文中也有类似的观点:

《周礼》有舞师,掌教兵舞,舞师即是对群众的训练与指挥者。

戏剧的起源与武舞关系甚大,是带着战斗的意义以俱来的。照戏、剧两个字的原形上,便可以推测出武舞拟兽舞的形式。

常氏之说与姚华相近,均有一定道理。特别是从“戏(戲)、剧(劇)”二字来看,一从“戈”、一从“刀”,与武舞所执之器具及远古战斗之意确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以此推论,上古武舞的表演者和教导者亦必与武剧之起源“关系甚大”。而前文早就说过,师在先秦时期兼乐师、教师、军官于一身,此三职均与武舞有关;这样一来,“师”就与古代武剧的起源建立了联系。

接下来分析一下与武舞有关的几种“师”,其中一种即前引常任侠先生文中提到的“舞师”,此职兼掌管、教导、表演武乐于一身,乃《周礼·地官》之属,基本设置和功能如下:

舞师,下士二人,胥四人,舞徒四十人。

可见,“兵舞”是舞师所教并“帅而舞”之的一类舞蹈,属于古代武舞的范畴。再以《象》舞为例,《礼记·内则》说:

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郑氏曰:“先学《勺》,后学《象》,文武之次也。”)

可见《象》舞也是武舞。另据《匡卣》铭文称:“隹四月初吉甲午,(周)懿王在射卢,作《象》舞。”对此,郭沫若先生曾指出:“可知《象》舞之举行在射庐,其性质确是武舞。”那么教《象》舞的又是些什么人呢?这在《周礼·春官》中有较清晰的记载:

籥师:掌教国子舞羽龡籥。祭祀则鼓羽籥之舞。宾客飨食,则亦如之。

从上引来看,“乐师”和“籥师”都是《周礼·春官》的属下,负责教“国小子”乐舞,而国小子就是“成童舞象”中的“童”(亦即童子),所以《象》舞之教导者主要是乐师和籥师。特别是乐师具有“帅射夫以弓矢舞”的功能,与金文所载懿王“在射庐作《象》”恰可印证。另据《礼记·文王世子》称:

凡学(案,此处“学”与“教”意义相通。)世子及学士,必时。春秋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于东序。小乐正学干,大胥赞之;籥师学戈,籥师丞赞之;胥鼓南。

引文提到的“干”和“戈”,都是武舞之器具;世子、学士,即前面提到的国小子和童子,他们练习乐舞的教官中则包括了“籥师”在内。由此更进一步证明,《象》舞之教导者必为乐师、籥师无疑。自名称上又可知,乐师和籥师均从远古的“师”分化、发展而来。其实,以上情况和先秦文化的发展颇为吻合。因为先秦的学校教育包括礼、乐、射、御、书、数诸科,所以教学内容中必然包括武艺在内,教师当中也必然含有乐师。

除《兵舞》、《象舞》以外,前引《周礼·春官》的记载中还提到乐师“教恺歌”,恺歌就是《恺乐》中的歌曲,而《恺乐》则是军队凯旋时表演的乐舞,显然属于武舞的范畴,其掌教者亦与“师”有关。据《周礼·春官》记载:

鎛师:掌金奏之鼓。凡祭祀,鼓其金奏之乐,飨食、宾射亦如之。军大献,则鼓其恺乐。凡军之夜三鼜,皆鼓之,守鼜亦如之。大丧,廞其乐器,奉而藏之。

可见,恺乐的演奏者有“鎛师”在内,也是与“师”有关的掌乐之官。至此我们联想到《乐记》中提及的《大武》,它模仿武王伐纣前后的情景,是一种典型的《恺乐》;另外,它被用于祭祀先王的大典当中,和姚华所说的“戏原于祭、演畅于舞”适相符合。可以肯定,《大武》的演奏者当中亦有鎛师焉。

通过以上所述可知,戏剧学界的前辈们早就注意到武舞与古代武剧之起源存在着联系,但对于武舞的掌管、教导、表演者则甚少论及。而从《兵舞》、《象舞》、《恺乐》等例子中则可发现,先秦武舞主要由乐师、舞师、鎛师、籥师等掌管、教导和表演,他们均以“师”为名;从这个意义上讲,师与古代武剧之起源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当然,古代武剧的起源并不只有武舞一个源头,比如常任侠先生《关于我国音乐舞蹈与戏剧起源的一考察》一文就曾指出:“角力与战斗,是戏剧的原始形式。角觝和大傩,便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两种原始戏剧。”由此可见,“角觝和大傩”与古代武剧之起源也有密切关系。所谓大傩,即大傩仪,是先秦时期盛行的巫术仪式,并一直流传后世,虽然这种仪式一直有宫廷乐官的参与,但与“师”却没有太多直接联系。至于角觝,即角抵戏,它与“师”的关系则比较紧密,以下试申述之。

据清人考证:“《汉武故事》云:‘内庭常设角抵戏。角抵者,六国时人所造也。’或曰:‘角抵,楚人造。’”可见,其流行时间约始于战国。另据《史记·李斯列传》裴骃《集解》引文颖曰:“秦名此乐为角抵,两两相当,角力,角伎艺射御,故曰角抵也。”由此可知,角觝与“角力”相近,而且与“射御”等竞技活动有关。再据《国语·晋语九》记载:“少室周为赵简子之右,闻牛谈有力,请与之戏。”韦注云:“戏,角力也。”这就清楚表明,角觝虽然未发展成为正式的戏剧,但却具有戏弄、戏耍性质,不妨视为古代武剧的源头之一。

那么角觝与师的关系又体现在什么地方呢?据《汉书·刑法志》记载:“春秋之后,灭弱吞小,并为战国,稍增讲武之礼,以为戏乐,用相夸视,而秦更名角觝。先王之礼没于淫乐中矣。”这段记载明确提到,角觝起源于“讲武之礼”,自然是指“吉嘉宾军凶”五礼中的“军礼”。先秦时期除凶礼以外,礼行则乐行,故军礼亦与乐官有关。而前文已述,师兼武官、乐官、教官于一身,其与军礼、军乐的关系显而易见。

各种“讲武之礼”中,“射礼”大概与师的关系最为密切,也就是《史记集解》提到的“角伎艺射御”之“射”。甲骨文研究者曾指出:

甲骨卜辞里的“ 辟”也是一个场所,与宗庙大学的位置相当。解“ ”为师,可以说是军事机构所驻偏僻处。可能是射宫的雏形,也可能是后世辟雍的由来。《左传·庄公二十一年》云:“郑伯享王于阙西辟,乐备”,杜注:“为王设享礼于象魏之西偏。” 辟、辟阙、西辟正是同类的名称。

所谓“ ”也就是师,所以早在殷商时期就有“师辟”的设置,它是周朝“射宫”的前身,而射宫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射庐”,乃周懿王作《象》舞之处。更值得注意的是,“师辟”以“师”为名,其与师的关系已隐喻其中,应当是师教习武艺、演示军礼之处。

以下再分析一下射礼的具体情况。周朝的射礼主要分大射、乡射二种,其基本仪节没有太大区别,但大射由天子主持,所以级别最高。大射礼举行的地方是射宫,亦即辟雍,《文选·东京赋》及《韩诗》分别提到:

摄提运衡,徐至于射宫。(薛综注:“射宫,谓辟雍也。”)

辟雍者,天子之学,所以教天下,春射秋飨,尊事三老、五更,在南方七里之内,立明堂於中,《五经》之文所藏处。

结合甲骨文的记载,“辟雍”显然是从“师辟”发展而来的。而在辟雍中学习射御者,则是学习《象》舞的贵族子弟,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国小子”。国子的教育工作大部分由乐师等负责,所以前引《周礼》中提到的乐师、鎛师等和“燕射”、“宾射”均有关。另外,《周礼·春官》中还有几种和射礼有关的“师”:

从职官名称来看,大师、钟师、笙师都是远古的“师”分化后而专门司职礼乐之官,其中大师于大射时“帅瞽而歌射节”,钟师凡射礼则“掌金奏、掌鼙、鼓缦乐”,笙师于飨射时则“共(供)其钟笙之乐”,皆为射礼中的掌乐者。这就再次表明,师与古代武剧源头之一的角觝射礼有关。而且以理推测,“稍增讲武之礼”一类的工作极有可能也是由上述乐官合作完成的。

以下再通过周朝射礼的具体仪节,看看乐师在这一礼仪过程中所起的若干作用。这在《仪礼》一书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择引一段如次:

自上引可见,射礼属于夏官司马氏所掌的军礼,行此一类军礼时必用乐,且又离不开乐师,即引文提到的大师、乐正等职。至此完全可以证实,六国时期的角抵是古代武剧的源头之一,其更早的渊源则是周朝的讲武之礼,尤其与射礼关系为密切,《周礼》诸乐师在射礼的举行过程中发挥着教导和演奏等作用,为古代戏剧的起源作出了重要贡献。

卜键先生《角抵考》一文曾指出:“角觝与周朝的射礼、春秋战国的武乐有着明显的承续演化之迹。”这一讲法是有道理的,可惜卜氏并未有进而论述角觝与师、乐师等的关系,对于辟雍、射宫、大射仪节等事亦未谈及,以上所述正可作为补充。

小 结

通过以上的论证可知,师原本是远古部族中的长老,兼教育、军事、乐舞等各种职能于一身,后世分化、演变成为教官、军官、乐官诸职,但许多职官还保留着“师”的名称,以及其原有的部分职能。

由于先秦时期的武舞、角觝、大傩仪等是中国古代“武剧”形成的源头,而“师”则兼有掌管、教习乐舞、军事的功能,所以和武剧起源的关系尤为密切。从武舞的角度来看,兵舞、象舞、恺乐等均与《周礼》诸乐师的掌教和表演有关,这些乐师正是远古师分化之后形成的职官。从角觝的角度来看,讲武之礼属于军礼,是角觝的主要渊源;而讲武之礼中尤以射礼与乐师的关系为密切,《周礼》中多种乐师均与射礼的教习和演奏有关。换言之,从先秦武舞、角觝等发展出中国古代武剧的过程中,师曾起过重要的作用。

注释:

(1)另案,容庚先生《金文编》卷十四所录“师”字亦有28字之多,中华书局1985年,第935-936页。

(2)笔者案,《中国大百科全书·历史卷》“师”条亦有云:“先秦时期的师傅、重臣、武官、乐工。”(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第921页)

(3)比如《周礼》中“大司乐”辖下的乐官“瞽矇”,虽为乐官却仍然具有史官的职能,也是职能专业化未完全彻底时遗留下来的现象。有关问题,详黎国韬《神瞽新说》一文(载《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5期)所述,兹不赘。

(4)语见《白虎通疏证·礼乐》:“武王起兵,前歌后舞,克殷之后,民人大喜。”(陈立疏证,中华书局1994年,第104页)

(5)有关问题,详黎国韬《周大傩仪官联考》(载《中华戏曲》第41辑)、《东汉禁中大傩仪执事官考》(载《民族艺术》2010年3期)等所述,兹不多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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