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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鲍德里亚建筑美学关键词

2013-05-30万书元

艺苑 2013年1期
关键词:原创性真实性空间

文‖万书元

我在《鲍德里亚:建筑美学关键词》(《现代哲学》2013年第2期)一文中,主要介绍了鲍德里亚论及的与建筑有关的三组关键词,即空间与本源性、秘密与诱惑以及错觉与诗意。写完之后,感觉意犹未尽,因此,在这里再介绍几个关键词,我相信,这会帮助那些对建筑美学有兴趣的读者对鲍德里亚的建筑美学观获得更全面的了解。

真 实

真实(vérité,形容词性 réel,vrai,e)是鲍德里亚理论中极其重要的概念。

在鲍德里亚的著述中,真实所指涉的对象和范围远远不限于建筑,举凡社会、文化、历史、艺术、政治等等,都无不与真实相关。

一般人很难想象,建筑这种直观、具体、实实在在的东西,怎么还存在真实不真实的问题呢?但是,如果认真阅读鲍德里亚,你就会明白,建筑这种与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密切关联的东西,确实存在着需要我们认真思考和严肃对待的真实性问题。

鲍德里亚曾经在多篇(部)文章(著作)中论及建筑的真实性问题。在《感性的自杀》一文中,鲍德里亚问道:

当我们面对最本源的空间(即空无—译者)时,我们还有可能创造一种真实(truth)的建筑吗?

鲍德里亚一直对社会进化论和人类进步观抱着谨慎的怀疑态度。从原则上说,他认为当代科技与文明的进步大大超过了人类所应享受或所能承受的限度,也就是说,超过了正常的、自然的需求。另一方面,他对当下的各种理论,包括建筑和艺术理论都表现出强烈的怀疑甚至不屑。因此,他总是劝说人们,回到最原初的状态来考量我们的生活、建筑和艺术。

在考量空间和建筑时,鲍德里亚认为,我们首先就应该回到空间的原初现场,回到文明之前,回到宇宙还没有被人类打上自己的印记时的那种原始的自然状态,在此前提下,再考量如何规划空间和设计建筑的问题;另一方面,他又要求在抛弃所有建筑理论的前提下,回到建筑的原初现场,回到原始人类最初建立的那种最原始的棚屋状态。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所规划的空间,所设计的建筑,才有可能是真实的,才有可能是合乎人类本真需求和建筑的本质的。否则,则很有可能是虚假的(fausse)。

这样,我们就不难判断,鲍德里亚所谓建筑的真实,其实就是建筑与人性和环境的自然的契合,建筑与美学规律的自然的,甚至是先验的契合。现代与后现代的建筑,一无例外地体现了“多”与“过”。正是这种不断增值的“多”与“过”,加剧和激化了建筑的不真实(这里还包括不务实与不切实,缺乏针对性和效率的问题)。

受到鲍德里亚严厉批评的许多建筑,如巴黎蓬皮杜中心和拉维莱特公园、纽约世贸中心、亚利桑那生物圈2号,甚至迪斯尼乐园等,都属于鲍德里亚所厌恶的需求过剩从而产生了不真实效果的建筑空间。

鲍德里亚虽然承认自己对上述建筑确实抱有比较浓厚的兴趣,但是却对它们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

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大多数建筑物——这些类似于天外坠落物的建成物,它们有何真实性(truth)?如果我考虑像世贸大厦这样的建筑的真实性,我会想,即使在20世纪60年代,那时的建筑就已经在生成那个超级真实社会和时代的侧影了,尽管那时实际上还没有数字化,这座建筑就已经有了两条极像计算机的穿孔纸带(punched tape)的双塔了。但就其双晶形式而言,我现在可以说,世贸双塔早就被克隆过了,因此这座建筑确实有点像一个“原创性”死亡的预言。那么,这个双塔会不会是我们时代的预言呢?莫非建筑师们不是居住在现实里,而是生活在社会幻梦中?莫非他们生活在某种预期的错觉中?或者说,他们只不过表达了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初露端倪的东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问“建筑存在真实性吗”这个问题,我这么问的意思是想知道,建筑和空间中是否存在着某种靠超感觉设定的目的呢?

鲍德里亚认为,我们时代大多数建筑物都类似于“天外坠落物”,是一种异形,这种异形的东西,对我们的时代来说,就是一种不真实。因为它们不符合时代的功能需求和审美需求。它们只片面体现了夸张和过剩,或者说体现了某种耸人听闻的“事件性”或广告性;另一方面,从原创性角度来说,尤其是就世贸中心来说,那种自相缠绕的自我复制和自我克隆,在克隆技术尚未为世人所知之前,就已经预先透露出这种克隆与复制的负面讯息。因此,鲍德里亚有理由断言,纽约世贸中心既是原创性死亡的预言,又是真实性衰亡的预言。

建筑真实性的衰亡,与建筑中的仿真和虚拟紧密相关。为了不至于出现过多的重复,我将在下述关键词——“仿真”与“虚拟”的讨论中,对真实(或真实性)问题作进一步论述。

仿 真

“虚拟”(vrituelle)是鲍德里亚批判理论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其所指和真实的概念一样,也比较广泛,但重点是用来指称信息技术、新媒体、克隆和人工智能等现象。鲍德里亚原本把人类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整个社会经济活动(主要体现为图像的生产)划分为三个大阶段,即模仿(simulation,一作拟像)、生产(production)和仿真(simulacre)。又称为三大序列,仿真被称为第三序列;虚拟则被称为“第四序列”或“积分现实”(integral reality),类似于后仿真阶段,或最新的阶段。

鲍德里亚说,“模仿”是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的“古典时期”的主要模式,遵循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即以真实的模型为摹本,以真实性为原则,按需产出仿造品;生产是工业时代的主要模式,它遵循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即争取利润的最大化;它虽然似乎也有模型,但是它决不追求与模型的相似性,而是等价性。因此,它主要是批量生产;第三阶段的仿真干脆就彻底抛弃了模型;它遵循的是价值的结构规律。鲍德里亚在《仿真与模仿》中讲述了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地图测绘员完成的那幅令人叫绝的完美的国家地图在沙漠上朽烂之后,对仿真作了非常精彩的论述:

……现在,被抽象出来的不再是地图、副本、镜子或某种概念。(仿真)所仿的也不再是国土、指涉物或实物。仿真是用一种没有本源或现实的真实模型生成东西:即超真实。国土不再先于地图,它没有地图长寿,故此地图先于国土,仿真先行,地图生成国土。如果今天必须重回这则寓言之中,那情形就颠倒过来了:是国土的碎片在地图上慢慢腐烂了。烂掉的是真实,而非地图。残存在沙漠中的是我们的遗迹,是真实自身的沙漠,而非帝国的废墟。

在这里,鲍德里亚指明了模仿和仿真之间的一个重大区别:模仿是先有原型或模型,后有摹本;仿真正好相反,是先有仿真,后有原型;在模仿中,是摹本模仿原型;在仿真中,却是原型模仿仿真。换句话说,在模仿中,摹本(或艺术)模仿真实;在仿真中,真实(或现实)模仿仿真(或艺术)。

鲍德里亚说:

在迈进一个不再存在真实曲率也不再存在真理曲度的空间时,当所有的参照物都被清除时,仿真时代就开始了。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这些参照物在符号系统中被人为复活,材料(matériau)比意义更具可塑性了:它能适应所有的对等系统、所有的二元对立和所有的组合代数。这已不再是模仿或复制问题,甚至也不是戏拟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于用真实符号代替真实本身的问题,就是说,用双重操作阻止一切真实过程。这是一个程序化的、亚稳态的、完美的描述机器,提供一切真实的符号,阻隔一切真实的变化。真实永远不再有机会生产自身了,这是模型在死亡系统里的根本功能,甚至是预期的复活系统的致命功能,但是不会给死亡留下任何复活的机会。因而,超级真实离开了想象的庇护,离开了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全部差异的庇护,只为模型的轨道重现和仿真的差异生成留出空间。

按照鲍德里亚的观点,唯有在真实和相关参照物消隐之际,才是仿真粉墨登场之时。仿真“已不再是模仿或复制问题,甚至也不是戏拟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于用真实符号代替真实本身的问题”。仿真犹如物体的影子,它完全抹除了物体本身,却用物体的影子来代替物体的真身。

鲍德里亚认为,迪斯尼乐园就是仿真序列中最完美的样板。它引以为骄傲的、最具有吸引力的篇章——迷幻村、魔山、海洋世界、海盗、边界和未来世界,作为愉悦儿童的魔法世界和幽灵游戏,其关键要素就是异度空间的仿真和陌生体验的仿真(游戏)。迪斯尼创造的所有这些仿真空间和仿真境遇乃至仿真游戏,全都没有来源,没有历史。虽然是失去了真身的影子,却比真身显得更真实,更让人兴奋和更具有刺激性。

迪斯尼不仅创造了完美的仿真空间,创造了系列性的横跨全球的仿真宇宙,最终把它变成了全球化的仿真空间,而且,也是更重要的是,它创造了仿真的经验和仿真的激情。鲍德里亚不无反讽地说:

迪斯尼乐园这个想象的世界既非真也非假,它一个延宕机器,试图以逆反的形式恢复虚构现实的活力。于是便有了衰微的想象力,童稚性的退化的智力。它要成为一个儿童世界,它要使我们相信,成年人的世界在别处,在“真实的”世界里。它试图掩盖孩子气无处不在的事实;有些成年人自己尤其想到迪斯尼乐园当一回孩子,以便激活自己童心未泯的幻觉。

当儿童以自己的方式进入迪斯尼乐园的仿真境遇的时候,成年人也没有闲着,他们也试图到这里来唤醒自己已经沉睡了的童心,来体验一下迪斯尼世界特有的仿真激情。鲍德里亚在评价巴黎蓬皮杜中心时,曾经说过,大众进入蓬皮杜中心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某种仿真性。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说,无论是儿童,家长以及其他成年人,他们来到迪斯尼乐园,来到这个巨大的仿真空间,其行为本身是否也具有相当大的仿真性呢?

虚 拟

虚拟即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是人们利用计算机对复杂数据进行可视化操作与交互处理的一种全新方式。虚拟现实利用电脑模拟生成一个三维虚拟空间,可以使观者或使用者通过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的模拟,体验身历其境的感觉。

鲍德里亚很早就注意到,虚拟使我们进入了一个完美的克隆和拷贝我们世界的过程。虚拟的技巧预示了无止境地复制的前景。虚拟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终极控制系统,因为它不是试图控制世界,而是试图生产一个替代品,复制品或克隆物以便抛弃世界。

鲍德里亚承认,虚拟具有某种潜在的积极意义,它至少会给人们带来新的自由。

但是,另一方面,鲍德里亚也注意到,虚拟使人类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虚拟作为一种以“高清晰度”为特征的“单纯消失的加速运动”,“在启动世界自动消失码时也耗尽了所有可能性。”虚拟“是对思维、场景、爱情的原始幻觉的结束,对世界及其幻象(而不是其表现)的幻觉的结束,对他者、对善、对恶、对真和对假的幻觉的结束,对死或不惜任何代价生存的原始幻觉的结束:所有这些都在远距离实在中,在实时,在最新技术中消失了。”“带着虚拟的实在及其所有的后果,我们走到了技术的尽头”,“在星辰熄灭之前,我们就会在实时和虚拟的实在之中被分裂。”

在鲍德里亚看来,虚拟已经成为人类用最先进的技术终结自身的完美形式。

虚拟对建筑与空间设计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对此,鲍德里亚的态度有时候显得有些暧昧。

比如,当他在论及弗兰克·盖里设计的西班牙毕尔伯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时,似乎并没有一味地反对。他认为,这座建筑完全可以称为虚拟建筑的原型。“建筑师把许多备选的元素和模度汇聚在计算机上,以便通过微调程序或改变计算比例,创造出上千个同样的博物馆。它同它的内容,即艺术作品和收藏的联系完全是虚拟的。这个博物馆既有着令人惊奇的动感结构和非逻辑的线型,也有毫不出奇的、几乎是常规的展示空间,它只不过象征了一种机械表演,象征了一种应用性的脑力技术。现在,不可否认,它绝非仅仅是任何一项旧技术,也绝非仅仅是物(object)的奇迹,而是一种实验奇迹,可以与那种探索身体奥秘的生物遗传学匹敌(这种科学探索将会造出一大堆克隆物和妖怪)。古根海姆博物馆就是一个空间妖魔,是一种以技术优势战胜建筑形式本身的机械产品。”

至少在盖里的这个设计中,鲍德里亚承认了虚拟手段给建筑带来的多种可能性,它包含了一些“令人惊奇”的东西,“是一种实验奇迹”,但是,他同时指出,这件作品是“一个空间妖魔,是一种以技术优势战胜建筑形式本身的机械产品”,是一种有可能根除原创性的“机械表演”,正如他自己谈及这座博物馆之前所坦言的,“所有建筑形式也可以通过电脑储存的图片库或以常规形式或以别种形式‘复活’,剩下的唯一要做的,就是为这些复活的建筑形式配上功能。结果,建筑不再与任何形式的真实性或原创性相关,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由形式和材料拼合而成的技术效能。”

但是,从总体来看,鲍德里亚对建筑中的虚拟,同他对建筑之外的虚拟的看法是一致的。他认为,虚拟不仅会使真实终结,世界终结,同样也会使建筑走向终结。

鲍德里亚说:

我们在现时代面临着另一种维度,在这个维度里真实性和本源性的问题不再出现,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了虚拟现实(virtuality)。然而这里存在着极大的危险:这个危险是,建筑不再存在,根本不再会有建筑这个东西。

鲍德里亚认为,艺术,建筑,这些东西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且能够健康地发展,最重要的原因有三点:

第一是它们具有原创性。原创性是艺术和建筑的生命;

第二是它们有秘密,有秘密就是有魅力,能诱惑,能给人带来审美的享受;

第三是真实,没有真实,原创和秘密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运用虚拟技术的所谓虚拟建筑之所以“存在着极大的危险”,其主要原因即在于它与上述三个要点的冲突。也就是说,由于它是一种可以被无数次调用的数据形式和编码形式,它已经完全丧失了原创性魅力,它有的只是充满惰性的重复,丧失的却是创造的活力;由于“只是视野中一种运算符(operator)”,只是“一种屏幕建筑(screen-architecture)”,因此,它已经“是一种不再有任何秘密的建筑”;而由于它过多地运用科技手段,以提前预支的形式过早地兑现承诺,以虚拟的真实取代事实或现实,因此,它包含着深刻的不真实和不诚实。如此一来,它就已经变成或堕落为一种没有存在的根据和理由的建筑了。

虚拟建筑到底是否存在着鲍德里亚所说的这么严重的问题和危险,今天我们暂时还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或结论。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建筑和艺术中过多的科技的侵入,确实形成了技术对艺术(包括建筑)和审美的剥夺。科技在为艺术和建筑带来新的活力和美的风格的同时,也确实极大地削弱了艺术和建筑固有的品质——文化与艺术的品质,也极大地削弱了人性的东西,甚至也从消极的方面改变了艺术与建筑创作的方式。鲍德里亚对虚拟建筑,包括仿真手段,也许有一点反应过敏或反应过度,但是,他对当今艺术和建筑创作中技术过剩的担心,对建筑的真实性和针对性缺失的担心,对我们今天的建筑设计乃至城市设计和艺术创作,还是很有警醒意义和启示意义的。

注释:

(1)Fransceco Proto(edited),Mass Identity Architecture,Willey-academy,2003:125.

(2)Ibid,131.

(3)生物圈2号(Biosphere 2)是美国建于亚利桑那州图森市以北沙漠中的一座微型人工生态循环系统,因把地球本身称作生物圈1号而得此名,它由美国前橄榄球运动员约翰·艾伦发起,并与几家财团联手出资,委托空间生物圈风险投资公司承建,历时8年,耗资1.5亿美元。1991年建成。3年后宣布实验失败。

(4)Fransceco Proto(edited),Mass Identity Architecture,Willey-academy,2003:126.

(5)鲍德里亚在1981年出版的Simulacres et simulation 中,对1976年出版的L’é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 中的观点略有修正,把仿真视为第四阶段。

(6)Baudrillard,J.,Simulacres et simulation,Galilée,1981,10.

(7)Ibid,11.

(8)Ibid,27.参见 Simulacres et simulation,Translated by Sheila Faria Glaser,Michigan,1997:10-11.

(9)Jean Baudrillard,The Vital Illusi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0:8

(10)The Baudrillard Dictionary,Edited by Richard G. Smit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0:237.

(11)Ibid,237.

(12)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第28页,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

(13)同上,第36页。

(14)同上,第36-37页。

(15)Fransceco Proto(edited),Mass Identity Architecture,Willeyacademy,2003:132-133.

(16)Fransceco Proto(edited),Mass Identity Architecture,Willeyacademy,2003:132.

(17)Ibid,131-132.

(18)Ibid,132.

(19)Ibid,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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