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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只有克制,才像个人

2013-05-20高诗朦

博客天下 2013年1期
关键词:陈丹青木心文学

高诗朦

木心老师的课至今没有结束。哪怕在他葬礼一周年之际,他的学生、画家陈丹青走上讲台悼念他时,手里仍然拿着他根据听课笔记整理出版的《文学回忆录—木心讲述》。

当时是12月23日下午2点,北京的天气干冷,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脆脆地疼。东四环附近的东站画廊里,跟陈丹青聚在一起的,也都是当年一同听木心讲课的人。他们大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旅美画家。曹立伟也在其中,此时他仍在不停地修改手中的文稿,标题是《回忆木心》。

他们齐聚的原因是怀念23年前共同的“先生”。一年前,“我们大家都在桐乡为木心先生准备丧仪,隔天是告别仪式,中午先生就走掉了,烧掉了,没有了。”陈丹青脱掉黑色大衣后,走上台前说道。

23年过去了,他们仍然珍惜木心教给自己的那些东西。

1989年1月15日,在美国华裔画家高小华的家里。木心开始了他“世界文学史”的第一课。他身着正装,深灰西服,鹅白衬衫,皮鞋擦得很亮,郑重其事。“平时交谈很多,鸡零狗碎,没有注释,没有基础,如此讲10年,也无实绩。很久没有歉意了,今年就设这个讲席。以讲文学为妥。文学是人学。”木心在开课引言时说。那年他62岁,微笑地坐在靠墙的沙发,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年轻。

这节文学课就此开讲,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寒暑假各人忙,春秋上课,每隔两周上一次课,每课讲4小时。若因事告假者达三五人,即延后、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课。

课程内容东西方通讲,从文学起源讲到当代文学。

木心不懂英文,却在美国生活24年。时有拮据,他却说“贫穷是浪漫的”,“真正的贵族要在贫穷时才显出高贵”,他觉得“火车站旁刷牙的少女是极浪漫的”。

学生们则都是旅居纽约的中国画家。1982年,陈丹青到美国留学。他在纽约地铁中偶遇过木心,但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清楚木心是谁。事实上,木心大半生都不被很多人知晓。后来了解木心的人将他称为诗人、作家、画家。他的画作被收藏在大英博物馆里,他的散文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一道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他也曾是“文革”期间的“阶下囚”,劳动改造中的厕所清洁工。

一年后,陈丹青偶然在美国的侨报上看到署名“木心”的文章。“我读到他的文字,非常惊讶,竟然有人写得这么好。”此后,两人见面更为频繁,曾一度“每天见面”。陈丹青还介绍一些艺术界的朋友,与木心认识,不时举办一些聚会。陈丹青记得那些年“我们通宵达旦听他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强撑的,为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铄”。章学林和李全武便纠缠木心开课,一来给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补充头脑,二来也可以交些学费稍有照顾木心生活。

曹立伟记得初次见到木心,“大概是在1986年末或1987年初,我在一场聚会上见到木心,他戴着棒球帽,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吧,身穿一件灰色的有图案的棉袄,微笑着,有点矜持,寒暄几句也没再说什么。也许是天冷的原因,我觉得他周身有寒气,一种往后缩的感觉。如果不注意的话,在一群人当中他可能是被忽略掉的”。

木心的家乡在浙江乌镇,家境颇优,自小读私塾,家中藏书无数,枕边书是莎士比亚。他说:“我讲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的回忆。”

第一课的内容是“希腊罗马神话”。他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对希腊的“乡情”,说自己是绍兴希腊人。“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课上,大多数时候,气氛是凝重的。“我们都是空口袋,遇到木心,他讲的大部分东西我们都不懂,很难讨论,”陈丹青回忆说,“木心课上随意,常讲笑话。”讲到卡夫卡时,木心说“卡夫卡就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真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另一学员章学林记得,听到精彩处,正在低头记笔记的陈丹青会突然抬头大笑。

在《文学回忆录》的后记中,陈丹青写道:“木心讲课没有腔调,浑如聊天。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紧要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不止10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地看着我们。”

文学课起初还能按期举行,后来学生各自时间匆忙,课程常常改期。原本计划讲课一年,没想到一讲5年,木心笑着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讲课的时间拉得长,学生与木心联系的时间也变久。在90年代初,木心曾在两易居所之间,居住在曹立伟家中。

“一堂课的内容,木心要准备3、4个小时,1.5万字到两万字,一个大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曹立伟对《博客天下》说,“他几乎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木心的生活很规律,早上6点起来。早餐是糯米、牛奶,有时是烤馒头片,他说鲁迅很爱吃糯米。午饭腊肉,炒青菜,有时是罐头凤尾。红烧猪肉居多,晚饭多半是中午剩下的。“木心特别喜欢吃甜食。我说你是不是换点口味,他笑道:吃甜食的人很聪明,又说小的时候母亲不让吃瓜子,但是甜点可以吃。他母亲说连甜点都不会吃,不是很笨吗。”曹立伟在《回忆木心》一文中写道。

那几年,木心恢复写作,精力充沛。他不喜欢约稿签合同这类事,出版社来信希望与他签约出书。“他不高兴出”,曹立伟说。木心排斥签约事项,“他要写就一定要写好,但不高兴有时间限制,时间顶着,不舒服。但总要签约,所以在践约期间,木心总是想做点别的,实在不行,时间不够了,就把自己关起来,埋头写作。他最不高兴命题作文,他自己也说,要是古代科举,他肯定落榜。”

1991年3月24日,木心的世界文学史课程已经讲到40讲。这节课主题是“19世纪英国文学”,提到勃朗宁夫人,他评价她是英国女诗人中最有成就的。“我曾买到勃朗宁诗集,英文,很珍爱。‘文革中穷极,拿到上海旧书店。老板看后说:‘他的诗没人要,他太太的我要,你有吗?我只好将书抱回,一路上想:‘他要他老婆的,他要他老婆的。”

在曹立伟眼中,木心讲究生活品质。木心会自己设计衣服,经常改好一件衣服后,叫曹立伟来看,“怎么样,针脚不错吧?”木心曾买过一条马裤,将裤管下方剪开一道口子,嵌好两排精致的纽扣,再配上一双马靴。“马靴不长,露出一截裤管和扣子,看起来精神极了,一点都不像六十几岁的人。”曹立伟回忆道。

初识木心,学生中多人正是而立的年纪,“我们这些人很杂,无知,有些事情多有冒犯”。曹立伟记得第一节课学生均以便装出席,唯有木心着正装。日后相处久了,才知他有时是有所要求的。“譬如去听音乐会,看某些重要展览,他要求正装,以示敬重。有一次陪他去移民局办绿卡,他也要求穿正装,不要让人觉得咱们像偷渡客似的。”

木心喜爱音乐,在他看来,听音乐是一件重要的事,要放下手中的事情,专门来听。他擅弹钢琴,却在“文革”时被折断三指。他在工厂劳动改造时,一块铂金属片切入指骨,去医院,医生说要缝针。但是因为他是劳动改造分子,医生说麻药肯定给不足,要他忍着点。木心说:“没关系,比起爱情的痛苦,这又算得了什么。”

“木心给人一种弱弱的感觉,”曹立伟说,“我想可能是生物属性上,血液里缺少那种勇气,使他在这么多年反反复复的动荡中不争强斗狠存活下来,这里面应有很多故事。”木心表面看起来是柔弱的人,但他又很自持。木心在狱中时,曾经想起蒙田的一句话:“哦,上帝,你要救就救我,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

木心也曾多次想过自杀,年轻时几次差点自杀掉,实在忍不住还是拼命忍住。反正人终归要死,何必着急。他觉得自杀也要有勇气和胆量。讲课讲到老子时,木心说:“我爱老子,但我不悲伤、不绝望、不唱反调、不骂、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绝望;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说说俏皮话。”

课堂上,木心总说陈丹青这些学生“你们看书可惜太少。不但少,遍数也太少”。木心看过五六十遍莎士比亚的戏剧;一百多遍《福音书》。“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

1991年5月的一天,第43讲,木心讲19世纪法国文学。谈到艺术家的道德力量,提起福楼拜。木心说,“他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又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当年却被判为是伤风败俗的大淫书”。

讲到福楼拜的死,“学生莫泊桑说:‘终于,这次他倒下了。文学杀死了他,正如爱情杀死了一个情人”,木心声有哽咽,曹立伟记得,“那可能是整个讲座木心明显的一次哽咽”。

木心平时与人交往,写作,都是克制的。“他觉得只有克制,才像个人”,曹立伟说。木心聊天时妙语连珠,说到高兴起来,几乎像个孩子。“他喜欢讲笑话,众人听完大笑,他本人也笑得不行,本能地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身子往后一退,用胳膊盖住自己的脸,像是一种防御的姿势。”曹立伟说到这时,便学着当初木心的样子,做起这个奇怪的姿势。

木心不好交际。他的处事原则是:有些场合,装不懂。“世界文学史”课程也遇到过“踢馆”之人,但面对他人的质问,木心也只用沉默以对。

木心与人初次见面时非常腼腆。“他爱听,不愿说”,木心不愿逢人便说自己的事情,几乎从不提起。“他在人群中常被忽略,但走近他,这种想法全无。”曹立伟说。

80年代,台湾出版木心的书。木心希望自己的书能现在大陆出版,书稿送到当时文化部的一个领导手里,评价道:“写得好,但不能发。”

在大陆,直到今天,陈丹青一直在帮助木心出书,仍有很多人问:“木心是谁?”

1994年1月9日下午1点25分,在陈丹青家,木心讲到85讲,也是最后一课。

“今天我的最后一课,和都德的‘最后一课性质完全不同。法国人不准上法文课,非常悲哀。我们恰恰相反,中国人,中国文化,还没有被消灭。”木心讲道,“1994年,我愿大家都有好的转变。课完了,我们将要分别,即使再见面,要隔了一层,校友见面,客客气气。过去这一段,今后得不到了,想来心有戚戚。”课毕,一众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结业派对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的寓所。学生穿上正装,分别与他合影。木心如开课时一样,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已是67岁的年纪。发言开头,木心引用梵乐西的诗:“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2006年,木心回到乌镇。在木心看来,人的成长是要远行离家的,“但木心晚年回到故里,应该是老了,孤身一人,需要照顾。”曹立伟说。

2011年11月21日,木心在乌镇离世。

“世界文学史”开课的23年后,木心的学生聚在北京,分享木心留给他们的“礼物”。木心以前说:“我从50岁以后才知道做人的味道。你们现在便宜了,有只老羊在前面走,我年轻时糊涂啊,没人可问。”

陈丹青在当天的活动上念了木心笔记中的一个故事:“16世纪,西班牙太阳下有一位断臂乞丐。英法记者要找塞万提斯。乞丐说:‘是我。记者惊讶:‘你会写东西吗? 塞万提斯说:‘我写过一本《堂吉诃德》。记者说:‘你知道吗,你在英法大名鼎鼎。塞万提斯回答:‘西班牙人不知道,我是西班牙人,所以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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