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为“毒井”负责?
2013-05-14徐智慧
徐智慧
“水井坏了。”
孙学明用方言说。他的意思并不是指井台塌了,也不是指水井已经枯竭,他是说水井里的水“坏”了。
在2008年导致小麦绝收的那场灾难之后,村民认为水井“坏了”,于是弃用了大湾边上的“毒井”,在相邻的别处另外打了3口井。但他们发现,这几口水井仿佛得了传染病,一个接一个地“坏了”。
减产
孙学明说的水井,就在他承包的地头上。这里位于寿光市化龙镇埠西村的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当地人俗称“埠子顶”。近几年来,有一句话被当地村民当成顺口溜:“埠子顶的庄稼——不长”。
从2007年下半年,孙学明承包了“埠子顶”上的20亩农田,后来增加到30亩,承包期10年。开始的时候,他只种胡萝卜。以农作物的经济价值来算,种胡萝卜和韭菜最划算,市场行情好,省人工,当地的农田里,这两种作物最为常见。
2007年是个丰收年,天公眷顾,雨水勤。孙学明在2007年秋后花1万多元打的一眼水井根本没用上,“老天爷替我浇地了”。
收获的第一季胡萝卜,净收入7万多元,可谓“开门红”。
但是转过年来,雨水很少,孙学明开始用井水灌溉。但他发现胡萝卜的长势受到影响。6月份胡萝卜大量上市时,他种的20亩胡萝卜个头明显瘦小,长势缓慢,比去年产量减少了三分之一。胡萝卜市场行情波动很大,早上市的可以卖到每斤2元,晚上市只能卖每斤0.2元~0.3元。因为长得慢,上市晚,孙学明种的胡萝卜再也卖不上好价钱。
不过,当孙学明看到邻家地块因为用大湾边上的水井浇地而全面绝收时,他为自己微薄的收入感到庆幸。
2008年春天,邻近地块上用大湾边的水井浇地的十几亩小麦、胡萝卜,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用井水浇过之后,麦苗和胡萝卜的叶子开始打蔫,慢慢干枯、萎黄。
绝收
当村民看到“埠子顶”农田旁边的大湾时,明白了庄稼死亡的原因。
原本干涸的大湾,成为一家饲料添加剂工厂排放污水的天然渗坑。工厂就在大湾旁边的潍高路化龙段7号院里,未经任何处理的污水,每天像小溪一样排入大湾。污水流到干旱的湾底,立即渗入地下。太阳晒干的湾底,留下一层灰白色的沉淀物,没人知道那是何种物质。
埠子顶上庄稼绝收的2008年,是该工厂向大湾里排污的第二年。
愤怒的农民找到饲料添加剂厂老板邱纯礼,带他看绝收的庄稼地。邱纯礼开始时还推诿,他告诉村民,“你们认为水井有毒,我出钱给你们另外打口井就是。”后来又说,“我只跟村里打交道,你们有意见找村委去。”过了几天,在埠西村委协调下,邱纯礼给绝收的农户按每亩800元进行了赔偿。
孙学明种的胡萝卜减产也跟井里的水有关,但幸运的是,他的水井距离大湾稍远,所以受害较轻。而邻家农户浇地用的水井,紧邻大湾,以致颗粒无收。
但当孙学明找到邱纯礼讨说法时,邱纯礼竟然跑路了。在2008年夏天的一个夜里,邱把简陋的设备装上卡车,离开了潍高路化龙段7号院。这家饲料添加剂厂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院子旁边大湾底的不知为何物的灰白色沉淀。
从2008年至今的5年里,这个渗坑始终是它原来的样子,遇到下雨,雨水夹杂着不明沉淀物,继续向地下渗漏。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走到大湾底查看不明沉淀物时,发现虽经多年雨水冲刷,沉淀物仍有近10厘米厚。
那口紧邻大湾的水井,被村民视为“毒井”。在此后的5年里,再也没人从里面取过水。
此后,埠西村出面在距离“毒井”数十米的地方打了另外两口井。在地里劳作的孙为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打井时,为确保井水不受污染,两口井都是120米左右的深水井。
但村民发现,这两口井里的水虽然不像“毒井”一样浇什么死什么,但浇过之后,庄稼一定减产。原来亩产1000斤的小麦田,用井水浇过,亩产只能达到700-800斤。“小麦一年至少要浇五次水,我们是能不浇就不浇,只要能保证庄稼生长,浇得越少越好。”孙为龙说。
逃离
在“埠子顶”上种田的村民都知道,这里的井水有毒,但他们普遍种植经济作物,用水量大,小麦一年最多浇5次水就够,种胡萝卜和韭菜每年要浇十多次。除了从这几口水井取水,别无他法。
孙学明自己打的水井,距离大湾仅有20米左右,但村民认为,这口井的毒性,比村里打的两口井要轻一些。所以邻近地块的村民,都在用孙学明的水井浇地,不管用水多少,每年向孙学明支付400元“磨损费”。
孙学明一度也以为自己的水井除了造成庄稼减产,水质并没有太大问题。去年秋后,他中午喝了酒,下午在地里犁田,傍晚回家时口渴得厉害,顺手在自家水井里打水喝了几口。“当时就觉得(肚子)不好,没当回事。”回家过了两个小时,开始上吐下泻,腹疼难忍,在化龙镇卫生室里挂了三天吊瓶。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喝井里的水。“井里的水有一股杏仁味,放在杯子里过一阵子,会变成茶水一样的浅黄色。”孙学明说。
2008年前后,村里通了自来水。孙学明像其他村民一样,花1600元,把自来水管引到家里。自来水来自4公里外的一口200米深的水井。
饮水安全虽然得到了部分保障,但对这些靠种田为生的农民来说,“毒井”带来的威胁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孙学明有时赤脚下田耕种,浇地时难免会沾到井水。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脚上有伤口,碰到井水,会觉得“杀得慌(有刺疼感)”。
村民摸索出经验,井水刚打上来时最“毒”,所以浇地时,他们会开着水泵,先放一阵子水,估摸着水干净一些了再灌到田里。
孙学明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在潍坊医学院读书,小儿子在寿光读高中。孙学明和张发兰有个心愿,希望两个孩子读书出去,不要再回来与“毒井”为邻。
无人负责
孙学明的土地承包期还剩5年。他对此忧心忡忡,“别人的地少,问题不大,我这么一大片地,承包期还剩下5年,要是出什么事,我向谁诉苦?”
2011年初,他曾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全部种了胡萝卜,但因为长势不好,上市晚,质量差,最后全部贱卖,年底一算亏损5万元。从去年开始,他不敢全种胡萝卜,大部分农田改种小麦。小麦经济效益一般,但是收入稳定,一年下来,20亩小麦可以收入2万多元,“够糊口就行”。
另外,之所以选择种小麦,是因为他发现,小麦对“毒井”的反应没有那么明显,“产量虽然不高,不会差太多”。
经过2011年的亏损,孙学明对“毒井”的担忧越发强烈。他向寿光市环保局反映了情况,环保局也数次来取水样化验,“但环保局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水里有什么有害成分。”
5月24日下午,寿光市环保局副局长冯树柏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来到潍高路化龙段7号院旁的“毒井”。
当环保局工作人员要求孙学明开水泵抽水取水样时,村民不以为然,“(环保局)来取了几十回水样,从来没有告诉我们结果。”
冯树柏赌气似地答道:“你们自己找人去检测吧,反正环保局检测你们也不信。”
冯树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前几年,寿光市环保局曾处理过埠西村“毒井”的投诉,调查后得出的结论是,饲料添加剂厂排放的污水主要成分是“食盐”,“工厂用盐调节咸度,所以排放的污水里主要是盐。”他说,当时下大雨,把大湾里的污水冲到田里,造成庄稼绝收。
但村民对这个结论抱有疑虑,孙学明说,他喝过井水,知道绝不单纯是盐的味道。
5月27日,寿光市环保局将“毒井”水样检测结果告知《中国新闻周刊》,检测数据显示,水样PH值7.04,氯化物(mg/l)825,氨氮(mg/l)0.34,高锰酸盐指数(mg/l)5.43,硝酸盐氮(mg/l)4.38。未检出亚硝酸盐氮、铁、锰、锌等成分。
“寿光市环保局只能检测这些指标,主要是针对COD、氨氮等有机质成分的检测。其他如重金属等成分的检测,寿光市环保局检测不了。”冯树柏说。
《中国新闻周刊》要求寿光市环保局对该检测结果进行解释,对方未予回应。
环保NGO“自然大学”研究员邵文杰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从寿光市环保局提供的检测报告看,氯化物偏高,远远高于四类水质(可用来饮用的最低标准)标准,就这一项来说地下水无法饮用。“由于检测指标很少,无法看出对农作物有哪些影响。”他说。
冯树柏透露,邱纯礼开办的饲料添加剂厂证照齐全,“偷偷跑掉”是村民误传,搬迁原因是厂房合同到期。
“厂子老板叫邱纯礼,是寿光人,从埠西村搬走后,听说搬到北洛干了一两年,老百姓不让干了,又搬到侯镇干了一两年,老百姓又不让他干了,他就转行做餐饮,听说现在在县城干自助餐。”埠西村支部书记孙树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冯树柏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以前可以打通邱纯礼的电话,他说,“我不干企业了,别找我了。”后来他就换电话号码了。
“2008年以前,寿光的环保工作不如现在的力度大,一些小化工厂不在工商局注册,找个厂房就能干起来,造成的污染很厉害,埠西村水井的事,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尾巴。”冯树柏说。
如此,潍高公路化龙段7号院旁的露天渗坑以及旁边的“毒井”,似乎再也找不到责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