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尚短，梦想的苍穹很长

荣筱菁

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的林肯像之下的第18级台阶上，镌刻着几行小字。这款镌刻在这座57级台阶的宏伟建筑中，并不显眼，如果没有特别留心，很多游客或许根本看不到它。但它却是在美国民权运动史上，绝无法忽略的印记。这几行字刻着：“我有一个梦想。马丁·路德·金，华盛顿工作与自由大游行，1963年8月28日”。

50年前，正是在这级台阶上，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博士对着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华盛顿大游行的25万人发表了著名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50年间，金博士从当年被中央调查局（FBI）列上黑名单的异己分子成为今日美国乃至世界公认的民权运动英雄，他的名字被列入美国全国性的纪念日，他的雕像矗立在华盛顿的国家纪念堂馆区几任总统的纪念雕像之中。他当年深恶痛绝的种族隔离在美国已经不再明显，如今这个国家的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已连任了第二届。

这些，金或许并没有梦想到能完全得以实现，虽然他确信它们早晚都会发生，因为他曾经说：“道德的苍穹很长，但它的弧线总是滑向正义。”但这些也许仍并不足够让他坐享成功的喜悦，“如果我叔叔再生，他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说：我的梦想尚未实现。”金的侄女、“生命牧师团”非裔外展部主任阿维达·金（Alveda King）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最激烈的纪念日之争

“金博士说他成为美国民权运动的领军人物实属偶然，其实并非如此。他受过高等教育，拿到博士学位，并且口才一流。他既熟悉南方牧师的宣讲方式，又能与知识分子的传统接轨，所以他讲话让白人能听进去，这在当时的民权运动领袖中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金传记《背负十字架》的作者、匹斯堡大学历史学家大卫·盖洛（David Garrow）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每年1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一是美国人在新年到来后迎来的第一个节日，现在的人们早已把在这一天休假庆祝和所有节日一样当成是理所当然。

这个被称作“马丁·路德·金日”的节日是为了纪念1月15日金的生日而设，也是美国的10个全国性节日中仅有的三个为纪念个人专设的节日。与另两位——哥伦布日纪念的新大陆发现者哥伦布和总统日所纪念的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在美国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奠基地位相比，金博士身后功绩得到普遍认可的过程，和他在世时推广反歧视理念的遭遇一样障碍重重。

1968年4月4日金博士在孟菲斯一家旅馆的阳台上被尊崇白人至上的极端分子吉姆士·雷尔枪杀。“那天晚上我和太太正和朋友们在亚特兰大一家餐馆吃饭，餐馆老板走过来告诉我金遇刺的消息，我感到万分难过和愤怒，但我并不觉得意外。金早就是一些人的眼中钉，特别是后来他又擎起反越战的大旗，他自己也知道他早晚会被刺杀。”金的好友、82岁的黑人历史学家文森·哈丁（Vincent Harding）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金似乎早有预感，就在前一天，他对孟菲斯黑人清洁工大罢工的集会人群发表演讲《我曾登上山巅》，他说：“他（上帝）曾允许我登上山巅，我从上面俯视，看到了属于我们的土地，我可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达到那里，但今晚我希望你们知道，我们，作为人民，终将达到那块福地。”

金博士遇刺后的第四天，同样参加民权运动出身的密歇根州黑人国会众议员约翰·康雅思就提出一条法案，要求将金的生日定为全国性的法定节日。但这条法案在众院中始终没能得到足够的支持，多年被束之高阁。金博士的遗孀科莉塔·金为此四处奔走，游说地方级官员，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上世纪70年代，一些氛围进步的州市，比如纽约、圣路易斯、伊利诺伊和麻省推出本地的节日庆祝金博士的生日。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重要人物的加盟使法案有了新的进展，其中之一就是后来当选总统的吉米·卡特。民主党出身的卡特虽是白人，却非常同情黑人的遭遇，早年他家曾是当地教区中仅有的两个支持允许黑人进入白人教堂的家庭之一，卡特的家人因此备受攻击。

1973年，担任佐治亚州州长的卡特签署法令，在佐治亚设立了地区性的马丁·路德·金日。当选总统后，卡特在1979年致信国会，要求尽快通过马丁·路德·金日法案。另一个功臣是黑人歌星斯蒂文·旺达，1980年旺达为推进纪念日法案创作的歌曲《生日快乐》红极一时，又接连组织并参加为推进法案而举行的大游行。

名人效应引起更多人对这条法案的关注，促使600万人在写给国会的请愿书上签名，1983年8月，众院法案终于以338票对90票通过了法案。

但与民主党控制的众院相比，共和党控制的参院中对这条法案抵制更加凶猛，之前众院中的反对者大都考虑的是多设一个假日将带来的经济上的损失，而参院的反对派却直接搬出了FBI当年对金参与共产党活动的指控。正如已故专栏作家萨谬·弗朗西斯在1998年发表的一篇回忆文章中所说，当众院已经通过法案，白宫方面也表示不会唱反调的情况下，人们原本以为参院的投票只是走个过场，“没人想到关于金假日法案的这场仗竟然是近十年来最激烈的一场。”

弗朗西斯1981年到1986年期间曾经在联邦参议员约翰·伊斯特办公室担任立法助理，伊斯特和同样来自北卡罗莱纳州的参议员杰西·海默斯是参院中反对通过金假日的领军人物。弗朗西斯也亲自参与了这场拉锯战，在法案辩论期间他为伊斯特撰写了一份报告，引用一些当时已经解密的FBI资料，列举金与共产党的联系。

在1983年10月的参院全体会议上，海默斯在发言时宣读了这份报告，他还向所有参议员发了一份300多页的更详细文件。这种对金博士的攻击和诋毁激怒了不少参议员，纽约州参议员丹尼尔·莫尼汉当场将文件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麻州参议员、肯尼迪三兄弟之一的爱德华·肯尼迪也说，这种“抹红”的卑劣手法应当被所有美国人唾弃。

海默斯还试图要求法庭解密获得更多的FBI关于金博士的档案，又将法案打回参院司法委员会讨论，以各种方法阻止法案通过，但都没有成功。弗朗西斯在那篇文章中说：“局势很快就明朗了，从民主党到共和党，从自由派到保守派，从白宫到法庭，还有媒体，全都希望这条法案在尽可能不对金的个性、理念和社会关系作出讨论的情况下尽快通过”。

10月19日，参院以78票对22票通过了法案。那年冬天里根总统签署了这条法案，将第一个马丁·路德·金日定在1986年1月。

可当年全国50个州中只有不到一半按法律庆祝了这个节日，其他的州仍然在想办法拖延。直到2000年，南卡罗莱纳州最后一个加入进来，马丁·路德·金日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全国性节日。

弗朗西斯认为反对派在参院中的最终溃败是因为政客们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多过忠于原则。自从1965年选民权益法通过之后黑人的投票权得到保证，他们手中的选票就成了政客们争夺的目标。“黑人选民是民主党的强大后盾，所以民主党对法案几乎是全体支持，共和党总是害怕被指在种族问题上缺乏敏感度，同时也想拉拢黑人选民，所以也加入了民主党的支持队伍。”

不过黑人历史学家哈丁却有不同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时代在前进，人们越来越认同金博士倡导的理念，一些有影响力的人，包括黑人和白人开始站出来说话，大众最终认识到这个国家没有所说的那样民主和自由，而金博士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这个国家疗伤。”他说。

2006年2月，金的遗孀科莉塔·金去世，将近两万人参加了为科莉塔举行的长达6小时的葬礼，美国卸任和在职的总统及其夫人们，几乎全部现身。

在2011年，随时代进步而获得理念认同的观点再次得到验证。这一年马丁·路德·金纪念堂落成，金博士成了雕像进入华盛顿国家纪念堂馆区的唯一黑人。

但黑与白之间的界限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奥巴马仍未实现的梦想

不久前的一天，白人退休教师珍·艾略特（Jane Elliott）和几位黑人朋友一起走进科罗拉多丹佛市的一家餐馆，几人坐定后，服务生上前招呼，艾略特发现服务生的嘘寒问暖时都只对着她一个人，对桌上的其他几个黑人似乎视而不见。一怒之下，艾洛特和朋友们起身离开了这家餐馆。“我们必须离开，否则这餐饭会让我们难以下咽。”艾略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艾略特在这件事上有点反应过激，但即将度过80岁生日的她一生对种族歧视都是这样眼里不揉沙子。50年前，正是这样的个性使她成了后来在欧美国家一路风行的反歧视训练“蓝眼睛、棕眼睛”的创始人。

“那天晚上我收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说你快打开电视，他被枪杀了。我当时就明白她说的是金博士，”艾略特回忆说。在电视上，她看到白人记者正在问一些黑人民众“当我们的领袖肯尼迪遇刺后，他的遗孀杰奎琳为我们撑起了大旗，现在你们的领袖遇刺了，谁来为你们撑旗呢？”

“我想金博士被杀显然是因为种族，但我明天该如何向我的三年级学生们解释这件事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样的电视报道一定会让他们困惑和被误导。” 艾略特当时在爱荷华一所小学教书。

第二天艾略特在她的三年级学生中做了一个小“游戏”。她把这个全白人的班级，按学生眼睛的颜色分为“蓝眼睛”和“棕眼睛”两组，她告诉孩子们“蓝眼睛”的人天生是优等人种，“棕眼睛”是下等人，她处处给蓝眼睛学生优待，让他们坐在教室前排座位、课间休息比别人多五分钟，她禁止两组学生使用同一个水龙头喝水，也禁止蓝眼睛学生和棕眼睛学生一起玩。

刚开始同学们都觉得这种按眼睛颜色区分上下等人的做法匪夷所思，但蓝眼睛的“上等人”们很快就开始享受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对棕眼睛同学态度越来越苛刻，在学习上也变得更加努力和积极。第二天，艾略特又把两组同学的地位倒转了180度，让棕眼睛同学做上等人，蓝眼睛同学做下等人，棕眼睛的同学因为之前尝过被歧视的滋味，对蓝眼睛同学的歧视相对缓和很多。

游戏结束后，两组同学抱在一起互相道歉，都说再也不愿意玩这个游戏。

时至今日艾略特仍然在致力于推广这个游戏，像当年一样，她仍然继续收到谩骂的邮件甚至死亡威胁，“今天，白人至上的观念仍然存在，如果你说种族歧视在美国不存在了，那你一定不是黑人。”她说。

民意调查证实了艾略特的观点。2011年金博士纪念堂开幕时，民调公司Gallup所做的一项调查发现，大多数黑人认为政府应当在提高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社会和经济地位方面有更多作为，只有19%的白人表示认同；大多数黑人还认为政府应当通过新的民权法案来减少针对黑人的歧视，也只有15%的白人表示认同；而超过一半的白人认为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黑人权益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只有29%的黑人表示认同。

金博士的侄女阿维达用传说中的三头怪来解释当今的种族歧视。

“我叔叔发表梦想演讲的时候我12岁，那是一个黑人与白人不能使用同一个厕所，不能从同一个水龙头喝水，在公共汽车上也不能坐在一起的时代。我父亲A·D·金也是民权领袖，因为他和叔叔一起为黑人争取权益，我家的房子还曾经被人放过炸弹。现在种族歧视不再像之前那么显而易见，但隐性歧视比显性歧视更难对付。”阿维达说。“1963年，我的父母和叔叔一起参加华盛顿的大游行，他们争取的是正义、公平的工作和教育机会，今天这些仍然是我们奋斗的目标，从经济地位到健康保险，种族不平等渗透在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中。种族歧视就像传说中的那只三头怪，你只砍下其中一个头，它还是会再活过来，只有把三个头都砍下来才能把它消灭。”

在哈丁看来，现在的美国离金的梦想还很遥远。“美国的奴隶制有300多年的历史，想要在50年实现消除歧视的梦想是不现实的。金博士在他的演讲中其实已经告诉我们，要不停地奋斗，不要将华盛顿大游行当成终点，而是要把它当成新的起点。”

怎样才算实现了梦想？阿维达说：“只有当人们不再把你们和我们之间划上界限来争论谁是谁非，而是把所有人看成人类大家庭的一员，就像你走进一个玫瑰园，颜色芬芳各异的玫瑰在你眼中都是玫瑰，这时候我们才能实现梦想。”

艾略特说：“等到少数族裔成了多数，他们不会因为自己曾经受到的不公而去向白人报复，等到我们跨越了愚昧和无知，我们才能跨越种族。”

而该如何实现这样的梦想？金博士早就给了我们答案：“如果不能飞你就跑，如果不能跑你就走，如果不能走你就爬，无论怎样你必须不停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