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沭阳禽流感病例追踪
2013-05-14刘子倩
刘子倩
“为什么我老婆没有接触家禽也会得禽流感呢?”几天来,张明在每天仅有的30分钟探视时间内,总会重复问这个问题。
医生的回答也是一贯的:这是世界首次发现的病毒,究竟如何传染上的现在还不好说。
张明紧接着抛出第二个必问的问题:“有好转吗?”
“不能说好转,还是非常危险的。”主治医师说。
“我是问跟进院那天相比,有没有一点好转?”他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医生。
“现在只要没有恶化就是最大的胜利。”听了医生的回答,他因紧张而瞪大的眼睛稍稍放松了。
这天是4月5日。张明的妻子桑丽转到南京鼓楼医院的第7日。
他还记得一周前刚转到鼓楼医院的那个晚上,急诊室医生看了CT片之后对他说:“如果你妻子现在是七八十岁,我就会建议你把她拉回去了,挣钱不容易,花钱也是白花。”
张明知道医生是好意,可他执拗地说:“白花我也要花。”
“你快回来吧”
桑丽和张明都是江苏省沭阳县农民。46岁的张明在无锡打工,很少回家,47岁的桑丽一直身体不好,常闹些小毛病,不是胃难受,就是腿疼,一直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儿女。
夫妻俩共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在外工作,二女儿上了中专,17岁的小儿子正读中学。两个女儿都在外市,很长一段时间,桑丽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小儿子。
一年前,儿子上了初三,两周才回家一次,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桑丽在家附近的板材加工厂找了份工作。
“一个月如果一天都不休息,能挣到3000块呢!”桑丽打电话时这样告诉丈夫,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张明在无锡当瓦工,每月也只有3000多块钱,除去吃住,也剩不了多少。
一半是想着可以多些收入,一半也是想让媳妇出来活动活动,张明没有反对。在他的印象里,媳妇除了操持家务,忙活那3亩稻田外,最大的爱好在家里睡觉。“我就想着,让她出去锻炼锻炼未尝不可,何况是在家附近。”张明回忆道。
这一年,桑丽工作得很愉快,每个月两千多元的收入让她感到非常满足,“至少可以为大女儿结婚和儿子升学攒些钱”,她总是这样和丈夫说。因为有三个孩子,这个家日子过得不太富裕,从无锡到沭阳,虽然只有200元的路费,但张明舍不得,很少回家。在外打工二十多年中,他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从来没有给妻子和孩子买过任何东西。“老婆嘱咐我别带东西,不要花冤枉钱,所以我就没有带过。”
不过,这并不影响夫妻的感情,每次打电话,妻子都会叮嘱咐他注意安全,别为家里担心。三个孩子也非常听话,从来不给家里惹事。今年过完新年,张明就回了无锡,如果没有意外,他至少要等到五一才会回家。
然而一切都在突然间发生。
3月24日下午5点,张明接到了妻子的电话:“你快回来吧,我疼得受不了了。”
张明一再询问,才知道,从3月19日起桑丽就觉得牙疼,自己买了银翘片吃,不管用,接下就变成浑身都疼,先在村里的小诊所输了液,刚感到好些了,桑丽就又去上班了,两天后,便突然高烧到39度,镇卫生院给她的诊断结果是:病毒性感冒。
张明一边在电话里责怪妻子应该多休息几天,又担心她一人在家,无人照顾。当时已是傍晚,没有回家的长途车了,他嘱咐妻子,坚持不了就先去住院,他会坐第二天最早的班车回家。
“糟了”
3月25日,张明一大早就爬起来,请了假,早上七点就坐上了第一班回家的长途车。不想,一路都不顺利,本应4个小时的路程,却走了6个小时。
他惦记着妻子,但看到没有电话打过来,觉得或许有所好转了,稍稍安了心。头天晚上,他俩约定,在县中心医院见面,他盘算着,妻子应该已经到了。
桑丽却是一大早就觉得不好,高烧不退,浑身无力,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去县中心医院。没想到,从家到县中心医院的40公里路刚走到一半,她就浑身冒虚汗,双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稳,更别说给丈夫打电话了。出租车司机见状连忙停下车,帮桑丽拨通了她弟弟的电话,家人们得到消息,纷纷往县中心医院赶去。
张明得知妻子是打车去医院,立刻知道“糟了”。桑丽平时极为节俭,一人在家时,连菜都舍不得买,要么吃点咸菜,要么拔点自家院里种的韭菜或蒜苗。不到万不得已,她肯定舍不得打车。夫妻俩见面后,桑丽告诉张明:如果当时坐公交车,也许永远都不会到医院。
县中心医院为桑丽拍了CT,发现肺部感染,确诊为肺炎,住院,输液,一连治了四天,不仅烧没有退,还出现了咳嗽,竟然还咳出了血,“真是跟电影里的镜头一模一样”。
和家人商量后,张明把妻子转至医疗条件稍好的县人民医院。再次拍CT片时,医生发现,桑丽的肺部已有80%被病毒感染,人民医院的诊断结果与中心医院基本一致,但是多了一个名词:军团菌感染。这时,桑丽已出现呼吸困难,戴上了呼吸机。
病情还在恶化。经县人民医院联系,3月30日,桑丽转至271公里外的南京鼓楼医院,入院就直接进了ICU。此时,张明已花了两万三千多元的费用,仅在人民医院住院两天就花了两万,“他们都说是用了好药,咱也不懂,好药怎么病就不好呢!”张明痛苦地用手撑着额头,声音嘶哑。
刚住进ICU时,桑丽尚神志清醒,只是咳嗽不止,护士给她戴呼吸机时,她突然喊:“这不是要我命吗?”戴上了呼吸机,就无法说话,她招手示意张明过来,在他手上写了一个“水”字,张刚明白她是想喝水,但医生告诉他,正在输液,先不要喝水。
这是夫妻俩最后一次直接交流。一天之后,桑丽的意识开始模糊,医院也不再允许家属进到ICU的病房里,每天,张明仅有半个小时,可以站在玻璃房外,隔着玻璃,看着妻子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痛苦地呼吸。
“怎么可能?”
张明一直认为妻子得的是肺炎。直到4月2日晚上,一个亲戚打来电话:你家桑丽得的是禽流感,网上都报道出来了。
“怎么可能?”张明冲口而出。
他赶紧跑去问医生,医生点点头。张明这才回想起来,医生曾问他,妻子是否接触或吃过禽类。张明回答说,老婆爱吃素,很少吃鸡鸭肉,家里也没有养家禽,虽然住农村,但邻里没有养鸡鸭的,工厂也没有。
4月2日晚,江苏省卫生厅发布通报称:江苏省确诊4例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其中一例,名叫“桑某,48岁”,仔细对比,全部和桑丽的情况符合。
“网上一公布,村里面就乱了,都怕自己被传染上。”张明的弟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4月4日,张明回家安顿,村里人都躲着他走,有的还假装看不见,连招呼都不打。
张明最担心的还是小儿子。儿子至今仍不知道桑丽的病情。家里之前不敢告诉他,担心他得知母亲得病后影响中考,如今又担心同学看了报道后在学校里歧视他。尤其是,桑丽清醒时还特地交待过张明,“照顾好儿子”,张明很怕会愧对妻子。
这是张家的第三个孩子,1996年出生时,因超生被罚了一万元。张家当时也只有三千块钱存款,东拼西凑交了罚款,没想到第二年换了村支书,说之前的罚款不算数,要重新再罚,张明只好又补了5000块,之后的16年中,张明每年都要向村里或镇上交计划生育罚款,少则一两千,多则三四千,16年来一共交了五六万元。
“这些钱要是省下来,现在就派上大用场了。”张明说。
桑丽住院后,已花费了6万多元医药费,一半是找亲友借的。他给《中国新闻周刊》出示了4月4日接到的两张住院结算单,共计一万四千元,不过,“医院倒也没有催着交钱”。
他唯一能做的,是每天不断去催问医生“有好转吗”。
医生安慰他,“我们现在做的,一方面是依靠药物把病毒杀死,还要给她一定的营养支持,但肺部病变还要靠她自身修复。药物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自身抵抗力。”
张明又问起了关于希望的问题。“并不是没有希望,很多常规病毒感染,到一定阶段会自愈。”医生回答。
4月7日,张明去探视时,终于听到了好消息,桑丽的病情已有了略微的好转。身高一米七五的张明努力一手扒在玻璃窗上望着里面的妻子,另一手紧紧攥着妻子那部深黄色的手机。
“有后遗症我也不担心,我就是要你活着。”他自言自语道。
(应采访对象要求,桑丽、张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