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好,与人间失格
2013-05-14武志红
“我每时每刻都在捕捉重要亲人,甚至所有人的感受,然后自动迎合对方,讨其高兴,以求对方给自己一个认可,只要有认可就已无憾。但同时我自己的生命,逐渐淹没在空虚感中。”
在心理咨询中,一次又一次听到这样的感受。以前认为,这是文化问题,是集体主义与儒家文化对个人生命的绞杀所致。长年的心理咨询工作中,越来越深地明白,讨好习惯的根源,是我们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浓烈的被抛弃感,集体主义与儒家文化,或许只是这种集体无意识之树上所结的果子。
浓烈的被抛弃感产生的源头,首先是糟糕的母婴关系——希望大家明白我这样写不是想让妈妈们承担一切责任。只是去看到,没有被母爱点亮的孩子,生命的底色是灰暗的,无力建造真正的情感链接,只好转求形式上的认可。
一来访者,生命的底色是对母亲的怕。他的母亲并不严厉,但他就是怕,怕违背妈妈任何一句话都会不要他。沉到这种怕里,他有了一个意象:一个小球在追一个大球,小球绝对不能停下来,不断地围着大球转,必须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因担心稍不留神,大球就不见了。
小球是他,大球是妈妈。表面的真相是,妈妈不会抛弃他,并且根本离不开他。但感受上的真相是,他就是有可怕的被抛弃感。这种意象体现在他人生中每一角落。大学宿舍,六个人,他一定是最后一个入睡,因必须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后他才能放松下来。中学时,他知道同一年级每个人的性格,知道用何种方式可以让每个同学都喜欢他。而讽刺的是,他又超级宅。讨好每个人太累,所以宅。
他严重的被抛弃感,事实上似乎不成立,因为妈妈一直在他身边。然而妈妈没有心,他觉得妈妈像机器人,心的感受力全部关闭。妈妈感知不到孩子的情绪感受,感受层面的链接感无从建立,只好寻求语言层面的链接。所以,他拼命捕捉妈妈的话语,将妈妈的每一句话当圣旨,一旦违背了妈妈的话语,这个链接就断了,感觉彻底被抛弃。
本以为这是一个有些极端的案例,但发微博后发现,有这种心理结构的朋友并不少。
这位来访者的被抛弃感,我想在中国的每一个村落,每一个城市的角落,随时都可以看到。要么是真实地被抛弃,譬如数以千万计的留守儿童,而城市里的孩子则普遍由老人带。要么是缺乏感受,语言基本都从头脑而非心灵发出的父母。
如果一个人只被头脑的“是非对错,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指挥而活着,没有心的感受力,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僵尸首先是家里生产,再由权力体系批量打造。
日本小说家太宰治直刺人心的准自传《人间失格》里这样描绘这种心理:
“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别人。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靠滑稽这条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在凶多吉少、千钧一发的高难度下,汗流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只要被人批评,我就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因此我总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击,内心却承受着疯狂的恐惧。”
太宰治说的“疯狂的恐惧”,就是对被抛弃的恐惧。这种恐惧压倒一切,他为了避免这种恐惧可以付出一切,讨好算什么,滑稽又算什么,做个僵尸只要不被抛弃也可以。
“生而为人,对不起”,是太宰治真实的自杀遗言。他的这本小说名也经典地反映了有严重被抛弃创伤的人的感受——《人间失格》。有这种感觉做底子,那么,随便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也即那些偶尔能与别人建立哪怕再松散链接的方式,都会极度执著。
比如雷锋,一个孤儿,当做好人时能得到关注,甚至是最高领袖的关注,那他自然会对此形成超级执著。中国式的图景,譬如文革、传销、成功学,等等,都有这样的一个底色在:无数有严重被抛弃创伤的人,拼命去抓住一点什么,以此形成一种存在感。但同时,只要一孤独一安静,就会感觉到要命的空虚。
希望我们能改变这一图景。从理论上,最有效的办法,是构建一个良好的母婴关系。但真实的解决方案,是每个人自己的觉醒。你意识到了,你先觉醒,而不是你觉得别人问题太大了,逼着别人觉醒。特别不能的是,意识到妈妈对婴儿的致命影响,于是指责她应该为婴儿的一切问题负责。相反,真正需要做的,是爱护她,给她宽松有爱的环境,她有了爱,就可以更好地传递爱。所以切记一点:自己的觉醒就够难了,逼别人觉醒更难。并且,你觉醒了,会带来整个家庭的转变。
武志红
(广州武志红心理咨询中心心理咨询师、培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