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燕
2013-05-14扶笛
扶笛
一、公子
那日寻沙跟了公子在街上闲逛,看见一家客栈门前聚满了人,她不好奇,公子却想过去看看,她便用握了刀鞘的手挤开熙攘的人群。
那是寻沙第一眼看见齐平。他着了白色的锦服,腰间垂了半块紫玉,墨发用冠束了起来,不羁狂傲的笑容蕴满风流。他站在人群的中央,如众星拱月般耀眼。寻沙看见了一幅红字,那个潇洒肆意男子身旁的小厮在大声说着:“若是有人能猜出这迷,便赏黄金百两。”
大手笔。
自然围满了人。
寻沙将目光落至那红联上,字体遒劲有力,她虽看不太明白,却也觉得字非常好看。她清理了道路,让自家公子通行。
“狗的儿子和皇帝的儿子有几点差异?”公子念出声,负了手便往白袍的潇洒男子走去,“答对了便可得黄金?”
公子如是问,寻沙心里疑惑地嘟囔,公子要那黄金做什么?
“那是自然,我齐平在絜城的信誉,可比当今皇朝高多了。”男子笑摇折扇,自负不已。
“一点。一个犬子,一个太子。”公子淡淡开口。寻沙一听,大跨步走过去,刀剑出鞘,只一瞬便抵上了齐平的脖子。想必是她目中的凶光吓坏了众人,刚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马四面扩散,生生留出了一方平静的空地。
齐平看着寻沙,愣了半晌,随即笑道:“姑娘,在下可有哪里得罪?”
寻沙沉默不语。
齐平在闹市设下谜面并予悬赏,是想昭告世人他对当朝暴政的愤慨。不过牵扯到太子身上,这让寻沙不得不出手。
他可以讽世人,唯独不可讽太子。
公子走过来,手放上她的肩,轻轻拍了拍。寻沙不情不愿地收了弯刀。
“没想到絜城还有高人深藏不露,失敬。”
公子着了紫色的袍服,流苏玉佩垂吊腰间,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与齐平的风流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两个相互看着,无声试探。
两个男人之间锋芒暗藏,目光交错间而后心照不宣大笑起来。
这样,便认识了。
二、阿桀
阿桀是桑梓的胡人,她与所有族人一样,不敢靠近燕国的边界,那里有汉人巡逻看守,一见异族毫不手软,统统斩杀。
可是燕国暴政,对弱小的桑梓欺压凌弱,强逼桑梓上交沉重的贡赋。北胡荒凉,族人几乎生存不下去,便有人大胆往燕国跑,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可是,那是一条危险之路。
阿桀曾亲眼见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尸体被吊在玉门关的石梁上,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染红了席卷的沙尘。
阿桀立时红了眼。
燕国不仁,待自己的国民残暴,待他们便更不用说,歧视虐待,桑梓的胡人便自发组建了敢死队,妄图刺杀燕国国君。
阿桀报了名,经过两年的残酷培训,她成为了冷厉的刺客之一。那时她十岁。
他们混进汉人的商队入了燕国。阿桀利用自己年龄幼小的优势,混入宫中成了端茶送水的小婢。她在皇宫摸索一年,终于往外放出消息,三日后皇帝设宴,那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在那个夜晚,桑梓的刺客从天而降,扰乱了气氛正浓的宴席。他们终究是小看了燕国的实力,那一次刺杀最终以失败告终,刺客们全部自刎,不留下任何严刑拷打的机会。
阿桀悄悄自后花园退却,却遇到了一个人。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面上却带了清润优雅的笑意。十六岁的男孩,却有丝毫不弱于大人的沉稳,他的护卫擒住她,将她压跪在地上。
“你与那些刺客是一伙的。”是肯定的句式。阿桀原想辩驳几句,却被他用手挑起了下巴,他看着她微笑,目光微微嘲弄,“你行事不稳,事情败露,却毫不自知。”
阿桀咬紧唇使劲挣扎,张牙舞爪瞪着眼睛直直看他,仿佛要将他吞进肚子里。他便笑了起来:“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跟了我,我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助你报仇。”他微顿,勾唇,“第二,你死在这里,为你们桑梓的大业壮烈牺牲。”
于是,阿桀跟了他。
后来阿桀才知道,他是燕国的六皇子燕修,头上还有三个哥哥,每一个,都有与他争太子之位的足够本钱。
他向她许了一个承诺,只要她助他夺得皇位,他便答应免除桑梓的贡赋,并拆除关卡,让两国友好往来。
很好的交易,怎么看都不吃亏。
阿桀自然应了。
她跟在他身边,忠心耿耿,继续接受他的训练。一个瘦小柔弱的婢女没有引起皇子们足够的重视,那些前来刺杀燕修的黑衣人全部栽在她的手上。偶尔她也会客串一下误闯进大皇子府的小宫女,担惊受怕地瑟缩在一旁,吸引了大皇子的注意,她便成了专为他送食的小宫女,往食物里边下药是容易至极的事情。
于是大皇子路过廊桥时,头晕目眩地倒在了湖底,再也没有醒来。
三皇子是好战的将军,整日想着上战场杀敌,她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函,便让他身败名裂。
燕修对她很是满意,带她四处游历。看见百姓四处流离时,偶尔听她对当朝的暴政发表一些看法,他就会笑着看她,说待他夺得皇位,定不会让悲剧继续蔓延。
阿桀跟在他身边第三年,圣上组织皇子们打猎。各自进入密林后,四皇子引开了燕修的护卫,在密林里暗箭齐发。阿桀冷眉挡在他身前,用弯刀挡掉暗箭。她很冷静,在看到一支箭当胸穿来时,手中无力去挡,也没有躲开。
所以当身后一双手抱着她打了个旋转,生生替她受了那一箭时,她才终于慌了神。
燕修昏倒在她怀里,她慌着神带着他逃跑,脚踩空了滚下山坡。她用身体挡在树干上止住跌势,背着燕修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她盲目地往外走,暗地里祈祷暗卫快点找到他们。可是期待的救兵没有来,倒是看到四皇子的人马四下搜寻的痕迹。她将燕修拖进一个岩洞,用杂草将洞口掩住,查探他的伤势。
燕修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昏迷在那里。箭刺得很深,阿桀不敢乱拔,她不知如何是好。
天黑下去,燕修的身体渐渐冰冷,四皇子的人又在附近,阿桀不敢生火,她试着将他的身体抱在怀里暖和,却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她咬紧牙,与他抱在一起。
夜半时分燕修醒了过来,阿桀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只听他在耳边笑,气若游丝:“若我死了……你便去找七弟,助他夺位。
“他能给你想要的……”
七皇子是燕修的亲弟弟,自然是暗中支持他的一切行动。阿桀没有说话,她感受他冰冷的身体,因失血过多,生机渐渐消散。她放开了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其实阿桀一直想问,为什么他会替她挡那一箭?只是最后都没有机会问出口。或许她也明白,燕修不过是知道若她死了,他定活不成,才会舍命保住她,赌一次命运。
只是,事实究竟如何,她并不怎么想知道。
三、齐平
齐平是商贾巨家的公子,家境殷实,却难得心怀百姓,时常做些救济百姓的善事。
公子每日与齐平商讨事务,他们在槐树下设了酒桌,寻沙便如同木桩子杵在一旁,听他们谈论一些国家大事。比如燕齐长达十年的纷争、燕对桑梓的压迫,还有,燕国的储位之争。
“当朝暴政,太子倚仗国相支持,时常做些伤天害理之事。”
“你没亲眼见过,道听途说怎可轻信?”公子淡淡饮了杯酒。
“看现在民不聊生便知道了。”齐平挥了挥白色的衣袍,腰间的紫玉晃了晃,“若我是太子,定不会全依仗国相。虽说国相权势滔天,得了他的支持便等于得了半壁江山,但是国相行事卑劣,压迫百姓,在民间早已为人诟病,太子与之为伍,形同狼狈为奸。到时候太子登基,新朝不稳,民心散尽,国相倒是可以趁机倒打一耙。”
齐平并不避讳,大肆言论朝纲,偶尔将目光落在寻沙脸上。公子顺着他的视线,若有所思。
“如此,太子那皇帝,当得可真是窝囊。”
终于停了话,公子沉声不语。齐平看了看寻沙,笑道:“你这婢女呆愣愣的,倒是可爱。”
寻沙微愣,第一次听到可爱这样的形容,她有些恍惚。
公子淡淡饮了杯酒,微薄的唇轻启:“寻沙是我的恩人,算不得婢女。”
“哦?”齐平瞥了瞥寻沙,哈哈大笑,“原想向你将她讨了来,现下看是不行了。”
公子不语。
寻沙看了齐平一眼,目光并未因他这突然的话而有任何波澜,依旧沉静。齐平打了个哈哈:“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他从座位立起身,一路笑着走开了。
公子的视线并未放在齐平的身上,他跪坐在原地,斟酒,倒进杯盏。
“你觉得他如何?”
寻沙颔首:“有才,却过于浪荡。”
“所以,需要一个人管束他,才能为我所用。”公子转过头来,眼底意味不明。
寻沙微微一滞,敛了眉眼中的波动,沉声道:“公子但说无妨。”
“寻沙,你并不傻。”公子拂了拂肩头的槐花,悠然站起,微微侧过脸,寻沙能够看到他半边脸上优雅的微笑,“这件事便交给你了。”
寻沙自然明白她需要做什么。
她跟了齐平走进后院,看见他微闭双眼,坐靠在一棵粗大的槐树上,腰间半块紫玉垂在地面,玉上镂了不知名的花纹。
他的膝上放了一张凤尾琴,十指轻轻在弦上拨动,便有了曲音,只是音调古怪。
寻沙走过去,故意踩碎了树枝,弄出声响。
他没有睁眼,依旧悠然弹着混乱的曲调,一点也不担心扰了他人的视听。
“你说要向公子讨我。”寻沙有些僵硬,“为什么?”
齐平笑了笑,没有睁眼:“在下只是玩笑,寻沙姑娘何必在意。”
寻沙蹲下身跪坐在他身前,看着他飞速弹跳的手指,低声道:“你弹的是胡曲。”
琴音戛然而止,勾勒的尾音凄厉,齐平睁开眼,目光锐利非常。
“你将曲谱倒着弹,我能听出来。”寻沙不闪不避,“我也是胡人。”
“难怪……难怪你与她那般像……”他喃喃自语,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随即恢复了笑容,问道,“你认识阿桀吗?”
四、阿桀
当暗卫们沿着阿桀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他们的时候,阿桀已经全身脱力。而他们的主子,则紧紧地搂着她的身体,手指捏得苍白。
主子转过头来的时候,他们吓了一跳,他的背上插了一支利箭,唇上却全是血,乍一望去,如同刚嗜血的地狱恶魔,眸中冰冷异常,遍布杀伐。
阿桀的手垂在一旁,缠了纱布的手腕渗出殷红的血迹。
他抱着她站起身,步履艰难,却坚持着没有倒地。他看着他们,只是说了一个字。
“杀!”
四皇子的尸体在密林被发现,他像是受到了猛兽袭击,皇帝冷着脸没有说话,只是下令儿子们注意安全,没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燕修一眼,十分寡情。
燕修并不介意,他拖着伤病看着那个身形单薄的婢女,因失血过多,苍白着小脸躺在床上,眉间紧蹙,分明是做了不好的梦。
“阿姐……”她无意识地呢喃,有泪水滑落。
他握住她的手,替她擦去泪水,温柔道:“别怕,我在这里。”
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阿桀渐渐稳定下来。燕修看着她,眸中光芒闪烁。
他低了声音,像是在对自己说:“有我在,以后没有任何人能再伤你。”
他坐在床边,守了她一整夜。
待阿桀病好,她依旧紧随他左右,一切似乎没变,又似乎有什么变了。
他不似以前微服出巡,为体察民情,去的尽是苦寒之地。如今带她去的都是一顶一的风景秀美观光区,倒真有几分游山玩水的味道。
燕修携了她游湖,画舫上只有他们两人,撑篙的老汉也没有,这重任自然落在阿桀身上。可惜她是旱鸭子,没有撑船的经验。燕修倚在舫船客厢上微笑看着她紧张地撑篙,时而皱眉,时而舒眉,画舫在湖面上尴尬地打着转。
阿桀默了半晌,还是老实道:“我不会撑篙。”
“我知道。”燕修勾唇浅笑。
阿桀低头,她不能表现出愤慨,便看着船板发呆。
手中突然一轻,阿桀抬头,就见他已然接过长篙,伸入水中。
舫船晃得愈加厉害,阿桀几乎站立不稳。她愣愣地看着一向行为得体的燕修扔了长篙,双手张开,冲她微微一笑:“我也不会。”
阿桀从来不知他有如此雅兴胡闹,此时不见他以往算计人的模样,心里却微微地暖了。
她捡起竹篙,缓缓撑着船体:“至少试试,不然上不了岸了。”
她自己也没发现,从来坚硬的嘴角线条,在微漾的湖平水面上,映出了柔软的光。
三个月后,燕修成了太子。
这是预料中的事,他手段凌厉,将有资格与他比肩的弟兄处理消失,何况他有足够的才能,朝臣早已众口一词称赞。
阿桀走至宫院角落,将一只白鸽放飞,后往燕修宫殿回话。
那一夜,她约见一人,那个人立在槐花树下,浑身落满萧条。她全身裹在黑纱之内,走过去,只说了一句话:“若想为她报仇,靠近燕修,取得他的信任。”
“我该如何见他?”
阿桀没有回话,披了一身夜色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书房的时候,燕修正在那里写字,他抬眼见阿桀站在门口,便向她招手。
“想不想学字?”燕修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走过去,他便执了她的手,一笔一画在纸上写着。他耐心说着诀窍,她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若是我最终放眼天下,你可愿继续留在我身边?”他突然开口。
门外吹进一阵凉风,阿桀打了个哆嗦,瞬间从头冷到脚底。
“冷吗?”他自然而然地握紧她的手。
阿桀吸了口气:“殿下,三日后,去絜城吧。”
身后沉默了半晌,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好。”
五、燕修
一切水到渠成。
齐平整日携了寻沙出门,游山玩水,寻沙终日沉冷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公子看着,目光深邃难解。他依旧与齐平相谈甚欢,却在那日齐平离开后叫住寻沙。
“近日看来,你心情大好。”
寻沙低头:“不过是为了完成公子的任务。”
“是吗?我看你却是真心。”公子抬高她的下巴,勾唇浅笑,“以前跟了我,倒没见过你笑得这样开心。”
寻沙没有避开,她静静道:“公子错了,寻沙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似乎在探寻她话中真意,片刻后,他松了手:“你做得很好。”
寻沙垂头不说话,耳边传来他低凝的嗓音:“三日后回宫,届时……”
“届时寻沙定不负公子所托。”
齐平知道公子是太子的时候,自是惊讶了一番,而后又有意料之中的释然。因着寻沙这层关系,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跟了太子。
太子,燕修。
齐平尽心尽力辅佐燕修,为燕修的登基之路扫平最后的障碍。他德才兼备,提出种种意见,燕修采纳后果真效果显著。三年后燕修登基为帝,他重用齐平,齐平一路平步青云,声势挺进,直逼国相。
这三年,寻沙依旧跟在燕修身边,偶尔出门与齐平见面。燕修在书房与他密谈的时候,寻沙都是守在门外。她看着齐平进去,然后出来,眉间带了苦恼之色。看见寻沙,便会不经意地错开视线。
燕修重用齐平却仍明智,并没有一味听信齐平的建议削弱国相的势力。他谨慎地维持两方权势的平衡,让齐平与国相相互制约,朝堂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那一日,寻沙推开书房的门,燕修看见她抿嘴一笑:“过来写几个字,这么久没练习,约莫生疏了。”
寻沙立在原处,看着他。
燕修放下笔,眉头微蹙:“怎么?”
寻沙走过去,拿起笔,缓缓写了一个字。
触目惊心的大字,布满整张宣纸。
书房的气氛顿时凝固,冷风在房中打了个旋,吹得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那个“恨”字便跟着卷了起来。寻沙开口:“我觉得,你并没有为我报仇。
“所以这仇,还是我自己报。”她眨眼拔出弯刀,抵在他的脖间。如此近的距离,根本没有躲闪的可能,更何况,燕修没有武力,完全是任人宰割。
“阿姐的命,我要燕国来偿还。”
门就在这时候被暴力踹开,齐平带了一队侍卫闯了进来,看见这情况,手上一挥,侍卫们便拥了上去。齐平走过去,惊喜道:“你得手了?”
寻沙点头,将燕修交给齐平。齐平笑嘻嘻地接过,下一秒却是神色突变,一个手势,侍卫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寻沙。
变故只在一瞬,寻沙并未回过神来。
她瞪着齐平,似乎要讨个说法。齐平目露愧色,别开眼。
燕修一直神色淡然,一如当年他将她擒下。她还记得那时他的手指点在她的额头,笑容温煦却不可抗拒:“阿桀已死,从今往后你是寻沙。”
六、阿桀
阿桀父母早亡,只有个姐姐,大她八岁,家里穷乏,一直是阿姐在外奔波将她养育长大。
她时常会看见阿姐眺望远方,可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尽头反射着太阳刺目的强光。她那时候拉扯着阿姐的衣摆,轻声问:“阿姐,你在看什么?”
阿姐这时候会回过头,理顺她的头发,露出笑容:“阿姐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说过,会来找我。”阿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带了奇异的光彩。阿桀觉得,阿姐的笑容比头顶的日头还要明艳。
阿姐说,她在荒漠救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遭遇劫匪,中了刀伤,是她一直悉心打理精心照顾,日积月累,两人暗生情愫,互许终身。
“他给了我一个信物。”那是半块紫玉,玉上镂了不知名的花纹,“我骗他说我叫阿桀。阿桀,你会怪我吗?”
阿桀使劲摇头。
阿桀看着她每日眺望燕国的方向,日复一日,阿姐的笑容日渐苦涩。那一天,她将阿桀叫到身前,细细打理她的头发和衣服,摸了摸她的头,说:“阿桀,你要照顾好自己,阿姐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阿桀并没有拦她,她不想拖住阿姐的脚步。
阿姐想要去找那个男子,阿桀蹒跚着步子,一路跟着她走。阿姐回过头来,手按在她的肩上:“阿桀,不要再跟了,阿姐找到他,就回来接你。”
阿桀站在原地梗着脖子,硬着没让泪珠子落下。她看着阿姐步步走远,残阳似血,拉长了阿姐的背影。很久很久,阿姐都没有回来。直到那一日,她走到玉门关下,看见阿姐的尸首被吊在石梁上。
血早已干涸,凝固在沙尘之中。
阿姐的眼睛睁着,似乎很震惊。
阿桀红了眼。
她仰起头,阿姐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她的恨。
她要为阿姐报仇。
她加入刺燕的队伍,任务失败后,她跟了燕国的六皇子。
她找到了阿姐口中的那个男子,半块紫玉,证明他是燕国有名的商贾世家的少年公子。
齐平。
她给他留了一封信。
她说,你留下玉佩的人已经死了,若想为她报仇,就去槐园见她。
她说,她可以为他夺得皇位。
她说,事成之后,她便消失,永不出现在燕国。
这腐朽肮脏的国度,害死了她的阿姐,害她的同胞颠沛流离,这样一个残暴的国家,还留着做什么?
摧毁了,再重建便是了。
为此,她千方百计获得燕修的信任。
她忠心耿耿,每次任务,都是一击必杀,从未失手。
她的所有赌注,全押在燕修身上。只有他成了太子,计划才能进行下去,只有他得到皇位,齐平才有机会得手。
所以,他不可以死。
绝不。
七、齐平
他是在沙漠遇见她的。
当时他带了人马想要越过桑梓前往息壤做生意,却遇上了劫匪,人财两空,是他命大,才从那些贼人手下逃了出来。
他爬行在沙地里,以为自己会死去,那个时候,是她将他救了起来。
她将他背回草屋,喂他喝水替他护理刀伤。
她有一双温暖的眼睛,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阿桀。
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时常为他唱歌,那是胡曲,很有沙漠的味道。回燕国前,他摔碎了自己的玉佩,一半留给她当作信物。他说,等他半年,定回来娶她。
他被家族事务缠身无暇顾及,一年之后才有余暇。只是等他再去之时,已经找不到她。直到六年后,他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说阿桀已死。
他如遭雷劈,为了得到真相,他去槐园见那个全身裹在黑纱中的女子,她说出了阿桀的死因,更提出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于是他在絜城等待,看到了那个气质脱俗的男子,还有那个与阿桀极为相似的女子。
那个女子听出了他弹奏的阿桀时常哼着的语调,当她说她是胡人的时候,他心中一颤,一句话就问出了口:“你认识阿桀吗?”
她点头:“我就是阿桀。”
他怔了半晌,听她解释,当年救下他的是阿姐,阿姐用了她的名字。
他无奈地笑,那个送来密信的人,竟是她。
她有这样的胆量跟随在太子身边,也有胆量暗度陈仓意图谋反,却不知道,她的计划,早已被太子识破。
当燕修登基为帝后,将他叫进了书房,密谈三个小时。
燕修说,她几次出去秘密见人,他全部掌握在手。
一边是心爱姑娘的唯一亲人,一边是国家,他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齐平走进关押寻沙的房间,看见一碟饭菜放在一边,没有动过的痕迹,而她抱膝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他说:“寻沙,我对不起你阿姐。”
寻沙半眯眼:“你是真心爱她吗?”
“她是一个让人温暖的姑娘,也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姑娘。”
“那你为何不为她报仇?”寻沙瞪着他。
“先皇犯下的错,为何要报复在后一代身上?”
“只有燕国覆灭,才能灭我心头之恨!”寻沙冷冷看着他,“这大好江山让与你你却不要,你倒是个君子。”
“若是我愚钝篡夺皇位,势必引起一场纷争。寻沙,这天下已经受不得战争了。”齐平眼中露出悲悯,“我们不能只顾一己之私置百姓于不顾。何况这几年我看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好君王,燕国不能没有他。”
寻沙冷冷看着他:“我原是计划等燕国覆灭,便想法子杀了你。你负我阿姐,她的惨死有你一半的原因——我没想,你竟不要这皇位!”
齐平愣住。
“出去。”寻沙不想再看到他。
齐平转过身,哀叹了一声:“圣上,希望你能保重身体……那样,至少你还有力气找他复仇。”
门合上,屋内寂静无声。
八、寻沙
燕修会时常过来看她,她忘不掉阿姐惨死的样子,每次见他,总会扑过去撕咬。
燕修笑:“十年了,你的脾性倒是一点也没变。”
他不会武,任她打闹,只是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寻沙,那一次为你挡箭,朕什么也没想。”
“朕也许,是喜欢上你了。
“你说朕该怎么办?”
寻沙握了拳头顿在半空。
他来了很多次,每次,寻沙都如狼似虎地瞪着他。
直到很久以后,他再一次站在门口的逆光里。
“气消了吗?”他走过来,向她伸出手,她一动不动。
他轻声一笑,跟着坐了下来,与寻沙靠在一起。
门外斜阳落入西山,光线一点一点暗下去,寻沙看着门外似血的晚霞,嘶哑了声音:“我累了……让我自由。”
身旁的躯体微微一滞。
“也好。”燕修看着垂首沉默的寻沙,“若想回来,便告诉朕一声……朕等你。”
寻沙被密送出宫,成了最寻常的百姓。
她隐入山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早出山林打猎,夜宿草屋饮酒。
她时常能想起阿姐的笑,最明媚的阳光也不过如此。
偶尔也会想起齐平,那个阿姐念念不忘的男子,为了所谓的大义,舍弃了唾手可得的江山。
大多时候,他都不愿去想曾经的主子,不去想他旋身为她挡箭,不去想他抱着她面如修罗,不去想他默默执手护她一夜。
她不去想有关他的一切,只是醉意朦胧时会发现自己抓了狼毫笔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一个字——修。
这样不能决断,让她痛不欲生。
阿姐,我没能下手,你会怨我吗?
她眯了醉眸,忆起他教他识字的时候,问她的话:“若是我最终放眼天下,你可愿继续留在我身边?”
“若真有那一天,请殿下放我走。”
也许当时,她就已经预示到了今日。唯有远离,才能自我安慰,骗自己没有动过心,以致下不来手。
她闭上眼睛,记起那一日,燕修支使她离开,她关上门,恰忘了拿东西便回身,手指顿在门框之上,她听见齐平犹豫不决的问话:“若是寻沙动手,皇上该怎么办?”
“若是她喜欢,这江山送你又何妨。”
她听见齐平惊得颤抖的声音,听他大惊失色阐述利弊得失,听他孜孜劝诫不得儿戏。
她便笑了。
这样,阿姐,你还会怨我吗?
阿桀,也想找到自己的良人。
她出山的时候,街上繁华热闹,百姓满口赞扬。
圣上宽仁德睿,是燕国百姓之福。
她有些恍惚,已去三年,她的心早已沉寂。
她一直没有去找他,她怕那个曾经说要等她的人,会如同齐平一般,将她忘得干净。
她怕,重蹈阿姐的覆辙。
她静静走到当年燕修带她游湖的地方,风光正好,恰是赏玩季节,湖面上舫船遍布,嬉笑声不绝于耳。她撑了一支长篙,呆呆看着船体打转。
耳畔传来妙龄女子毫不避讳的笑声,他们自舫船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唯一不和谐的笨拙船只。
寻沙并不恼,她垂下眼,专注撑船。忽闻一片喧哗,她抬头,看见一艘画舫向她驶来,船上立着一个男子,紫色的衣袍华贵,气质高雅脱俗。
他站在船头,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我一直在这里。”
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