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风向晚清
2013-05-14吴沉沉
吴沉沉
一、
正是八月里,闷闷的天气,从早晨就已连打了好几个响雷。苏梦云早就被这旱天雷折腾醒了,身体像散了架骨头还没对位似的动弹不得,她勉强翻了个身,正对上落地窗。
姚廷义昨夜里走得急,他们闹得那样厉害,大屋里愣是没一个下人敢多事进来收拾的,所以连屋里的窗帘也没落下。她正发着呆和宿醉的头昏做斗争,天际却忽地劈下一道闪电,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朝她劈过来,吓得她不住叫出声来。小桃一听到动静,立马机警地进来把窗帘拉上,开了壁上的水晶吊灯。
她回过神来,屋里只剩下安详的暖光,想起以前住在深宅大院里头的时候,倒没觉得打雷那么吓人,如今搬进了公馆洋房反倒胆小了。
她随意裹了件白缎面的蕾丝边睡衣,瞥见柜面上那张灰白的结婚照冷下眼来。照片里的男人笑得那样实诚,好似会珍视她一辈子,她的面色不觉暗了几分。丫鬟作势要去收拾翻开的床榻,见到凌乱的三台蚕丝被上沾着零星褐色的血迹,迟疑了一下没敢作声。
她回过头去才发现雪白的被褥上蜿蜒的一条血迹,过了一夜早已干涸,但还是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想必是他昨天留下的。没想到那簪子划得那样深,她竟又没骨气地心疼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端坐在化妆桌前,开始拾缀自己。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如洗,唯独嘴角边那块不大不小的红印隔了夜浮肿起来,盖了许多的粉却也遮不住,她颓然地甩开粉扑。
她瞄了眼空荡荡的紫檀衣架子,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少爷呢?”
“少爷……昨儿晚上出府了,还没回来呢。”小桃见她问了答得也支支吾吾的。她床气素来大,最近又出了那么不光彩的事,下人们服侍起来也不得不更小心翼翼些。
谁知她倒没再追问什么,小桃总算松了口气,胆子也大了些:“少奶奶,小苏小姐今儿大早就来了,说要见你,现下正在偏厅巴巴地等着呢,要请她进里屋来吗?”
话音还未落苏梦云手上的西洋骨瓷茶杯已经砰的一声洒了一桌的水渍:“呸,怎么这么凉!”
小桃一怔忙收拾着。
“哼,还有脸来,怕是迫不及待地要来看我出洋相,顺便再在这姚公馆里挑个合眼缘的屋子,拿来生杂种了是吧。不见,随意找个理由给我打发走了!”
外头又是一阵响雷,滂沱的大雨憋了一早上总算是落下来了。
她推开窗子轻易就注意到了栏杆上那堆被雨水打成糨糊的香烟末。平时就算在屋里他也是待不住的,总爱躲在阳台抽烟。他烟瘾重,从第一次遇见他她就知道。
那一个初雪的冬日她陷入他的怀里,满腔的烟草味将她淹没,这味道对情窦初开的她而言只觉得新奇,连带那个醉人的怀抱也令人心驰神往。到真的得了才知道那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多么孩子气。
也怨不得今时不同往日。
记得出阁前夜父亲把她叫去,还未开口就先抹了一脸的泪,直唤着她的小字:“苹风啊,这本该是由你四妹去的,但这姚家到底是名门,指明要的是我们苏府名正言顺的小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联姻还是我觍着老脸托了你爷爷前翰林的关系才求来的。我们苏家在北平可就靠这个活了,总得保住块老匾啊。”
父亲的话说得那样可怜,她听着听着就哭了,趴在父亲怀里呜咽个没完。是啊,她心里多委屈,他本就是北平城里出了名的花少爷,眼里总有百花流连。而当年潭柘寺的那一面,于她是惊鸿难忘,久久挂念,而于他不过是滚滚红尘中零星半点的浪沫,转眼烟消云散。
她心已受了辱,就本应不再见他,然后好好去忘记他。可如今为了给家族讨好处,不得不卑微地嫁给他。这样一来她所有向着他的心思就都成了致命的负累,拖着她步步走入深渊。
小桃进来瞧见大开的窗户漏雨打湿了一地,吓了一跳,赶忙把她扶走关严实了窗。
“人走了吗?”她喃喃地问。
“唉,本来是走了的,可雨下得大还没走出门口呢,老夫人就忙差老姜又把她请回来了。”
“是吗?那你把我新裁的那套线香滚袍子拿来,我下楼。”
她站在走廊口看着主屋虚掩着的门,正巧听到老夫人开了口:“我给吴大夫打了电话了,让他雨停了过来,这刚淋了雨可别害了毛病。”
她未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嘴角挂着粲然的笑意,一副姣好的妆容丝毫未把嘴角的瑕疵放在眼里,雪白的脖子在元宝领下露出一小截,挺得高高的,顺着话就接着:“哟,妈,这府里是谁又病了,忙着请吴大夫跑一趟了?”
老夫人见她来了,面目未改,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你来啦。真是巧了,你四妹也在这儿,一块坐吧。”
她抬起眼来瞧见沙发左侧坐着的苏宝琴忽然站了起来,身上一件素蓝色的大袖宽袍沾满了水渍,下面褶裙里藏着的两截小腿总好像在往后缩,两只眼睛惊恐地瞧着她,动也不敢动,模样伶仃无告得像个可怜虫。
她瞥了苏宝琴一眼,苏宝琴才反应过来,愣生生地唤了一声:“三小姐……”尾音都是发颤的。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看着苏宝琴:“好端端的站着干吗。傻孩子快坐下来,把姜汤喝了。看冻得直发抖,肚里那个可怎么办好啊。
“唉,瞧你瘦的,回头得多补补,到时候啊别说是对胎不好,这嫁过来穿吉福的时候也不好看啊。”
苏梦云听了这话眼神凌厉起来,嘴角一沉:“妈,您糊涂了吧,谁要嫁过来呀?”
“这什么话,当然是你四妹喽,这怀着我们老六的骨肉呢,可跑不了。”
“哼,老六的骨肉?这可指不定呢妈,这姚家的子孙可不能这样乱认啊!”她嘴角是戏谑的笑,眼神瞪得苏宝琴直发抖,“廷义啊他平时做人就没个分寸,八大胡同里哪个莺莺燕燕带了孩子来找他认祖归宗,他估计都信呢。”
“住嘴,大白天的满嘴的胡话!”老夫人忽地厉声喝止。
旁边的苏宝琴被吓坏了,端着的姜汤都翻了,唐突而立。老夫人看着说:“老姜你带宝琴小姐先去二小姐房里换件衣服吧,别着凉了。”
苏宝琴像是得了大赦,慌慌忙忙就走开了。苏梦云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笑开了:“呵呵,妈你瞧瞧吧,我说这死丫头上不了台面吧。”
姚老夫人扫了眼她嘴角的伤,嘴上嘲弄着:“上不了台面可以练,多上上也就不怕了,可就怕失了体面。你懂我的意思吧?”
苏梦云的笑容一僵:“妈,您什么意思啊。”
“你那么聪明还用我点穿?你们房里那些丢人的事府里上上下下的哪个不知道?老六是男人,在外头是要做面子的。可你呢?哼,他昨儿是怎么出门的不用我多言了吧。我可真没见过你这么有本事的媳妇,你们苏家也是书香名门世代翰林,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姚老夫人的的声音掷地有声,不等苏梦云反应她便站起来作势要走了,只甩了一句话:“我知道当初廷义拒了宝琴硬要你进门,如今又出了这样尴尬的事,你心里不痛快。但宝琴入门的事可由不得你了,事已至此你也好自为之吧。”
二、
姚廷义回房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夜里十一二点了,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瞧着隔着抽纱帘子传来微弱的灯光,他拉开帘子看见苏梦云已经睡了,躺在红木的西洋床榻上睡得很沉。珠光粉的绸缎睡衣衬得她肤色明若瓷白,像是从画上框下来的模样。唯独嘴角那块红印子许是隔了一日,呈现出淤紫的色泽,成了块令人心疼的污渍。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已经怜惜地抚上了她的伤处,心里不住懊恼起来。她是最爱吃鸽蛋的了,以前他待她最好的时候,总爱把蛋剥了壳的鸽蛋亲自送到她嘴边。她总是不愿和他亲昵,所以只从他手里抢了来,也不顾及吃相,一口一个就轻易咽下去了,还总是噎着捂着胸脯慌慌张张地问他讨水,缓了过来也不忘再赏他个白眼,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鸽蛋养的,古人说肤如凝脂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清醒的时候他拿手碰她的脸,她总是躲着,嫌他手上打网球打得茧厚,不舒服,蹙着眉头嘴里嘟囔出嗯嗯的推拒声,像只小猫似的叫唤。
这样寥寥的和睦,想起来却也甜如蜜,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讶异自己竟陷得这样深。
然而她那样令他时时都抓不住手的感觉,更是让他不安,好像随时她都可能抽身离去,再不回头。
以往她再过分他也绝不会动手,至多也不过拌两句嘴,但也总归是骂不过她的伶牙俐齿。在屋里受了气,就到酒场舞厅躲着,第二天缓了过来照样死皮赖脸地百般讨好她。哥哥们都笑他窝囊,母亲更是恨铁不成钢,可是谁都不知道他拿她是多么没有法子。
他伸手去关床头柜上的流苏台灯,手臂上的伤却一阵痛,一下没稳住,不知打翻了什么瓶瓶罐罐的,哗啦啦地撒了一地。他侧过眼去一看,灯下白花花的七八片西药还有酒瓶里剩了一半的威士忌,随手又拾起地上的药罐子,竟是巴比妥,一下慌了神。
她躺着的样子那么安静,他不敢再想,眼里全是惊恐,想去触她的鼻息,手都是发抖的,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可能的,胸口却怦怦怦地狂跳。
昏暗中她忽然睁开了眼,眼里无笑亦无悲,平静得波澜不惊。他吓了一跳,见她无恙才安了心。苏梦云直直地坐起来,看着撒了的药片,对着他说:“怎么,以为我吞安眠药死啦?
“放心吧,咽了一片罢了,睡都睡不着,更别提是要死了。”她嘴里不咸不淡地说道,语气清冷。
他撑着地站起来怒吼着,眼里居然晶莹闪烁:“苏梦云你把我当傻子吗?”她自然不知道他那一刻有多怕,他这辈子都没那么怕过。但在她面前他就像个被愚弄的小丑,原形毕露,连那颗自以为是的真心都不过是惹人奚落的把柄。
她有些诧异,但嘴角还是浮出了她惯有的笑意:“傻子?姚廷义从来都是你把我当傻子的吧?你可别随意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我自嫁来算是大度了吧?年前你那个交际花谢小姐,被你宠得无法无天,跑到家里硬说怀孕了,差点把爸气死,还不是我给摆平的。你呢,居然给我躲到上海去了。再早些时,两个舞女为了你争风吃醋,闹得进了警察局,我也帮你兜着了。这两年来这些事还少吗?我知道你娶我一早看上的就只是我翰林家小姐的身份,但也不至于这样不留颜面给我吧。明知我不待见她就偏偏选她,你说那么多女人为什么是她呢……”她话挂在嘴里,却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越来越轻,眼神是藏不住的落寞,话渐渐听不清了。
记得刚嫁过来墙上的喜字还没黄呢,他在外头的风流韵事已然见诸报端。她闹过也哭过,抱着新婚的鸳鸯绣枕觉得人生荒唐,泪淌了一枕巾。然后见多了就开始学着不在乎。她知道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她就对他奢望得太多了,那样臆想出来的终归不是现实中的他啊。这样想着,她就会没那么难受,反正不论他去哪里都总会回来的。
而他看着却只觉得讽刺,事到如今她仍然只是顾忌台面罢了。测了那么多年,原来她的底线从来不在他姚廷义身上,气话像是收不住了似的,就那么放了出来:“好啊,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苏梦云,我就是喜欢宝琴,她比你可好多了,温顺可心,我就是要娶她了,你准备着挪窝吧你。”
苏梦云愣住了,僵直着身子看着转身离去的他,像是被人扇了一个巴掌,里里外外透心的凉。心脏是在跳的,却是钝的痛的酸楚的。她以为她在府里受婆婆妯娌的冷言冷语已经够多了,再也没什么能伤着心的了,没想到真正深藏不露的从来都是他。
她颤抖着潸然泪下,对着姚廷义抽纱帘外走远的身影嘶吼着:“姚廷义,既然你迟早要的便是她,当初又何苦临娶时才变了卦,硬要换我来,为什么!”
三
苏宝琴是在进姚府的前一个星期滑的胎,二十来尺高的老榆木楼梯就这么从头摔到了尾,人蜷在地上,下半身血汩汩地流个没完。人人都以为她会死,没想到看似不经风的身子倒是挺了过来,孩子是保不住了。
苏梦云却一次又一次地从梦魇中惊醒,冷汗顺着背心直溢出来,四肢僵硬。她梦见她在地狱里,满手的鲜血,而他站在触不可及的高处,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全是嫌恶。
屋里是清冷的月光,打在偌大的西洋床榻上显得那样空荡,唯独她孤寂的影子落在白皑皑的蚕丝被上。他在哪里?而他在哪里?
她伸出发青的手掌贴着墙壁,她知道他就在墙的那一边搂着新进门的姨太太,那么近那么远。墙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她的五指弯曲起来,抚着胸口,空荡荡的像是这屋子一样,再也塞不满了。
他今天娶了新人,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明明还有那么多话从未同他说过,却已经不可能再同他好好在一起了。
她的心凉了,再无力去争什么。离开他,她不知道怎么独自面对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但是留下来,她更是无力招架他存在的任何一个痕迹。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是应该离开的。
如水的夜色下点点的星火时明时暗,他蹙眉吞吐间雾气弥漫,烤烟的气味浓烈呛人,苏梦云那样挑剔难养的女人自然是不喜欢的。但他瘾头素来重,再加上心思一烦闷,总免不了抽个一两根,于是就养成了就这窗台抽烟的习惯。
偏房不比苏梦云的婚房来得宽敞,卧房里只有平整的一扇窗户,味道总是散不去,在屋里缭绕。他回过头去看见床榻上的苏宝琴正睡得踏实,这世上原本也多得是好养活的女子啊。
苏宝琴卸了红妆的素脸显得小巧平实,松软软的刘海就盖了半边脸,连睡着的样子也是惹人心疼的。她和她姐姐相比本就是南辕北辙的女子,连长相也毫不相似。
所以想起那个酒醉失常的夜晚,他都觉得不可置信。兴许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样柔顺的女子不会是她,但还是将错就错地被自己骗过了。
她一向都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不屑一顾,每每提起来总归是嫌弃的,大概就是厌烦她的可怜相吧。她总是骂,出身全写在了脸上,丫鬟模样。她是那样骄傲,好面子竟也容不得身边的人半点的不好,更何况是他。
她对他多半连真心实意的笑容都是吝啬的,记得唯一的两次好脸色还是在婚前,她大概都不记得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十一月里北平刚下了第一场雪,天际同皑皑白雪相称照得日空难得的清朗。大嫂生了个儿子,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也不顾天寒地冻的,硬拉着他一块去潭柘寺还愿。
他自小就受洋派教育,对这些求神拜佛的老思想向来不屑一顾,所以在殿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已经不耐烦地溜出去了。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他就碰上了她。
寺后的宫粉梅开得正娇俏,她穿了件芙蓉红的毛大衣独自在梅树下,头发在脑后简单绾了个髻,刘海拢到了一侧,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的妆容明艳。鹅卵石小径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她穿着高跟鞋显得很不潇洒,一步步都摇摇欲坠的。她低着头紧盯着地面,像是特别怕摔着,模样格外认真。这样看起来却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透着稚气。
雪地下又是鹅卵石,到底还是不好走的,眼见着就快跌了。他想也没想就掐了烟冲过去扶她,她倒在他怀里撑起身子,却惶然地吓了一跳,一脸通红,想必是觉得丢了洋相。但还是站稳理了理衣服,冲他莞尔一笑:“先生,谢谢您了。”
这一笑他才方明白最美还是生动之时,一下就看呆了,半天不见反应,久久才从喉咙口挤一句:“不客气。小姐我扶你吧。”
苏梦云未拒绝,点了点头。就这几步路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他素来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面对着她却添了许多莫名的迟缓。
直到她立到扫清雪的石砖路上,不动声色地松了他的手他才呆呆地反应过来。她却已倾身致谢着说:“真是劳烦了。我家人还在前头等着,就先走了,再见先生。”
他再度看她已是一个婷婷背影,相遇甚短,心里那样的不舍得,他生生喊了一声:“小姐,小姐请问芳名!”
她已走出数步,听到了还是回了头。雪地里她粲然一笑,细柔的碎发从刘海处滑落,周围梅香四溢,恍有春风流连。她的声音亦是清亮,却叫人缠绕心头:“苹风。苹风向晚清的苹风。”
那一年的雪景竟是那样美,他此生都会铭记了。
回去后他就这名字满北平地几番寻她,都无功而返,旁人皆说他魔怔了。几年后他才知道那不过是她的小字。
就在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她的时候,她却出现了,像是冥冥中注定的。那是在第二年与苏家四小姐的相亲宴上。
正是四月份的晚上,姚府在六国饭店设了席宴请苏家上下,他心里并不情愿,所以故意姗姗来迟。
还没入大厅呢他就看见了她。尽管她剪了短发,又是夜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没反应他就箭步上去,惊喜地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话音落下她仓皇地左右顾盼了下,四下无人才犹疑地看着他:“先生您是对我说话?”他这才觉得自己冒失了,她原来已经忘记他了呀。
“哦,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小姐怎么不进去?”他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雀跃,手插着裤袋倾身看着她。她穿了件暗色的袍子,在夜色下看不出究竟,眉梢不安分地扬起,似乎是高兴的。
“里头闷出来透透气罢了,先生呢?等人?”她朗朗一笑,眼如新月,对他亦毫不拘谨,她微微低头扣了扣耳后的碎发,元宝领的裁剪正巧露出小节白昼纤细的颈子,月色下宛若青瓷。
他刚欲开口,却正好碰上父亲的侍从过来寻他。
苏梦云见了人抬起眼,惊讶地看了看他,笑意也收住了,表情陡然一僵:“你是姚家六少爷?”
姚廷义点了点头。此后一席晚宴她也再无好脸色给他了,但是他还是一回家就向父亲要了她。
想来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怕就在此了,到头来也是一厢情愿的念想。
他犹记得两年前他们大婚的那天,还是仲夏,屋外的合欢花开得那样热闹应景,好像她婚宴上的红妆明媚如春。他高兴得像是踩在云端,搂着她怎么也不放手,只想再好好亲亲她。她且先发了问:“你为什么点名了要我?”
他听了一心就想把在潭柘寺的事好好说给她听,再告诉她这昼夜交替间他对她的想念。这么多甜蜜的话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又被她抢了白。她的声音是清冷的,也是不屑的:“哼,我知道你也觉得那通房丫鬟生的身份卑微,配不上你们姚府的门楣,配不上你姚家少爷的身份吧。我说对了吧姚廷义?”
他搂着她的手僵住了,五指收起。她自以为是的笑声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逼近他的喉头,那些缠绵的情话明明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了喉头。
往后的日子他总想着一个女人可以冷情骄蛮到什么程度,竟让他屡屡几乎发狂又莫名地怯场。而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终归是累了。
他是亲眼看见苏宝琴跌落楼梯的,同时还有苏梦云站在楼道旁惊恐的身影。那天她穿着枣色的旗袍,脸上是全无血色的煞白,与那红底成为鲜明的对比。她又再一次做了令他那样意想不到的事,他终归是不懂她的吧。她不爱他,那她的怒、她的妒、她的骄狂、她的狠毒又都是从何而来?难不成真是天性使然?
他只记得她抓着她的手腕那样用力,她瞪大了眼抬头看他,像是只仓皇被捕的鸟儿,恐惧无处遁形,几度颤抖地摇头。而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怨毒,话语带着浓重的威胁:“苏梦云,你现在给我滚!这件事是最后一次,往后我断不会再这样纵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看着她眼里的泪水,潸潸而下,她茕茕立了几秒就转身走了。她的背影难得地显得不那么孤傲不近人情,竟有几分凄惨落寞,扶着墙踏着高跟鞋屡屡立不稳,令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那样令他动容几乎就又心软了。但是很快她又立正了背脊,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出了屋子。那一刻他忽然好恨她,恨她的绝情骄傲,恨她从来都不曾需要过他,恨她就这样不遗余力地封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道路。他多想试试就这样把她从自己心里生生抽出去,就像她走的每一步那样果断,但为什么总是那么难。
四、
姚廷义去看苏梦云已经是四个月后的事了。
自从他再娶,苏梦云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婚房里,鲜少出门,安静得就好似一缕幽魂。
他俩总互相躲着,日子越拖得久就越发不敢见她,这么一来两个人竟也真的整整四个月没照过面。
旁人们纷纷说,她是心死了,身子也自然垮了。
他是不信的,她那样厉害哪有垮的时候。但听多了也不由得担忧,在她屋外踌躇了许久还是推开了门。
屋内似乎焚了平安香,烟雾缭绕。这是佛香,她以前从不熏,如今倒改了口味。撩开抽纱帘才看见她,窗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桃木摇椅,她坐在上面侧对着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看窗外的落雪。
他忍不住走近了些,她也未抬眼,看上去懒散而了无生气。屋里有地暖,所以她身上只着一袭白底蓝绲边的旗袍,脸上脂粉未施,显得那样寡淡,与这屋里奢华的陈设摆设全然格格不入。
他只觉得鼻子一抽,说出来的话都是酸的:“在看什么?那么认真。”
她闻声迟缓了一下,却又一惊,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还是坐回了原处:“是你啊。”
她声音很低,若不是屋里静恐怕都听不清。他犹记得初遇时她那样的光彩明媚,如今却消瘦了许多,本就削尖的下巴显得薄凉。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们都说你病着了,好些了吗?”他总觉得自己莫名短了一截,说出的话也显得不利索。
“病早好了,无大碍。”她未看他,低眉随口答着。
他站在屋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不招待他,屋里就这么沉寂了好久。他看着她阳光下的背影越发酸楚,像是被囚困的雀鸟,失了原本的生机。他本以为她这一生都该是花团锦簇的,挂着傲慢的笑就那么一辈子,奈何都被他毁了。
他闭上眼睛埋下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话,赌气似的说:“苏梦云,我们离婚吧。”
她看着窗外皑皑白雪上耀眼的阳光,眼前景色变幻,几乎致盲。不过数秒却好似半个世纪那么久,落音如绸缎般滑下来,果决而不留余地:“好。”
他没想过她会答应,顷刻没了反应。她仍然自顾自地摇着桃木椅,眼里静如止水,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是误入屋檐的风声。他一直盯着她,良久才颓下头仿佛绝望似的转过身甩下话:“好,我找周律师拟好协议就给你签字。”
他没料到离婚的事进行得格外顺利。姚夫人本就不待见她,如今又有了苏宝琴,处处规矩懂事,这样一比她身上那一丁点的好处也不足以谈了。
苏梦云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在床上彻夜失眠,翻箱倒柜地找以前配的那瓶巴比妥,却怎么也找不到,才想起来上次姚廷义当着她的面把药全数倒了,沮丧之余,她一头陷入蚕丝被褥里。落雪后的夜空格外晴朗,像极了西洋的水彩画。她呆呆地看了许久倒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
梦里是几年前的那个冬季,初绽的宫粉梅下,他将她揽入怀里,好像就这么一生一世,她满心去相信,但后来他却忘了。醒来后她蒙着被子不知怎么的竟哭了出来,抓着被子无节制地颤抖。
临走了她都还是那样不甘心,原来从始至终最舍不得的那个人一直是她。
苏梦云走的时候他不敢去送,却还是忍不住在阳台处窥探。化雪的天气惊人的冷,她裹了件厚袄子,鼻头还是被冻得通红。远远望去她似乎没什么精神,领着皮箱形单影只的。车停在大门外,她在院子走了好几步又回过头来张望,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藏了进去。
再出来的时候车已经开远了,他才反应过来眼睛酸得泛泪。蹲在阳台的地上抽了好久的烟,冷得让他头脑发晕,再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膝盖都没了知觉,站也站不住,左胳膊也是僵疼的。那是她留给他的一道伤,那阵子忙得厉害生生落下了旧患,那么久了,到天气凉就隐隐作痛。
他蹒跚地从阳台走进屋,想起要是她在,一定在边上直嘲笑他不中用,忍不住笑了笑真傻。
他拉上猩红的窗帘,屋里暗了许多,床头柜上是他们结婚时的华服照。他穿着澳毛西装老成呆板,她却更衬得伶俐,脸庞饱满如玉,下巴削尖,红妆明媚动人,一扬眉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她的脸就在眼前,他心里更不自在,猛地把框架盖在台上,总觉不见了才安心。
可盖上了又更烦躁,在屋里随意踏着,四处都是她的气息。她这一去几乎什么都没带走,空给他留了满满一堆的回忆。她总是能把他玩弄得死死的,为什么?!
姚廷义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她,拿起相框一个愤然把照片砸在墙上,玻璃碴顿时四散,黑白的照片落在了波斯地毯上。
照片倒了个面,孤寂地飘落在地上,露出背后娟秀的钢笔字。
他拾起来,手却颤抖着。这么多年来照片素来放在他随手可触的位置,但他从未留意过。她本就国文底子好,只是入了门就未见过她提笔,亦不知是什么时候写的,字写得那样漂亮。
左起一行五个字稀稀疏疏:“苹风向晚清。”
而后右一行:“20年潭柘寺初雪遇廷义,苹之幸。”
最后一段看上去笔墨较新些,估计是新添的:“昔我来矣,惴惴期期,今我去思,哀哀靡靡,旧时臆想,镜花水月,转眼来看物是人非。”
他叠起相片放在西装的内袋里,贴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杂乱的记忆而来,却有那么多疑云难以组织,他原来一直都没有看清楚她。
她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启程。
他疯狂地冲出房门,那身影像是一枝奋不顾身的追风箭。
他二十二岁的仲冬第一次遇见她,一面难忘,辗转两年。二十四岁的溽暑终得偿所愿娶了她,其间纷纷扰扰却拗不过别离。如今他二十六岁了,又遇残冬,他庆幸不算太迟太晚,追上她,他一生才好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