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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照梦来

2013-05-14填坑小元帅

飞魔幻A 2013年8期
关键词:后宫山海世间

填坑小元帅

我这里,有世间最宝贵的东西。现在,我把它给你。

数不清弹指挥歇多少年。他终日独坐在此,长发曳地,一盏孤灯,漫数光阴。

再清净的山,但若有宝器,便不得安宁。数不清多少人在他脚下自相残杀,记不得亲手除掉多少人。他守护在这里,漠然地看着无数枭雄,为了一尊铜鼎,命绝于此。直到有一天,青垣山麓的嶙峋之处,传来一声惊叹:“呵,还有这样的地方,像是时光静止一样!”

循着声音回首望去,黄衫紫裙的的少女跌坐在地,茫然四顾,却并不害怕,满目雀跃新奇。

来这里的都是利欲熏心之徒,这般纯粹的人,还是第一次见。按照千年的惯例,早该劝她离开了。然而许是寂寞已久,许是想一探究竟,他鬼迷心窍地向她缓缓走去。

她睁大眼,清澈的瞳孔里有他清丽的倒影,仿佛他才是不速之客,闯入了她的梦境:“你是谁?”

他便觉得有趣。出言揶揄:“我是谁,可以不必告诉你。但我知道你是谁。”

见她几不可闻地撇嘴,他笑意更甚:“来打一个赌吧。我若猜出你的身世和来的原因,你就留下来陪陪我。”

她可不认为他能猜准,不信邪笑道:“倒是猜猜,看能猜出个子丑寅卯。”她笑起来两靥浮现浅浅的酒涡,使笑容看起来甜甜的。

“你叫锦若,今年十岁。十七岁将嫁给一郡之主,乱世中封妃,助他得天下,从此恩宠有加。你是受‘不可知之人的指引,被送来青垣山。”他得意看着她的表情从惊讶到不可思议,然而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又笑了出来:“错啦!我不是被谁送来,我是来找人的。”

他一怔,错愕不已。作为镇守宝器的一方灯神,他在轮回之外矗立千年,冷眼看着世人贪欲癫嗔,本以为看透了众生宿命,却未想头一次看走眼。“找何人?”

锦若面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他似乎,是叫阙影。”什么是似乎?懵懂来到青垣山,谈何寻人?

“可惜我记不得他容貌。算啦,留在这里玩几日也无妨。不过,你守着一座凄清清的山,又有什么意思呢。”

怕她反悔,他只犹豫一下,便道:“我这里,有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他给她看了那让世人趋之若鹜的宝贝。山洞里漆黑一片,灯神幻化出灯,她在光照下仰起头:“那高台之上,青黑色的方物是什么?”

“那是山海鼎。听说过么?三千年前,混沌初开,人间部落混战,轩辕氏得天下,铸山海鼎,谓之问鼎中原,传世千年。后殷周交战,王臣便将这尊鼎封在青垣山,再不许它落入贪婪世人手里,令我来驻守。”

“这么说,你在这里,已经有千年啦。”没想到锦若对铜鼎并无兴致,反而那句无心的话,让他瞬间失神。原来,他平乏无味守日出日落,世间已是千年。

“不嫌寂寞么?”自然是厌倦的,却又不知作何回答。见他久久没了回音,已经走到前面的少女回过头,冲他灿然一笑:“那我要怎样唤你呢?”

他愣在她的笑容里。名字……名字也没有。

“随便喊吧,”本是一盏灯,存世千载,身边从未有唤他名字的人。他片刻失落,目光落在手中灯上,随口道:“就喊我灯吧。”

“灯?”她哈哈地笑了两声:“真是怪诞。之前千年,都是这么无趣地过来的?”

他被说中了,脸上难得一红。“随便你爱叫不叫。”

锦若笑得坐在石头上,打着拍子脱口唱顺口溜:“灯,灯,轻眠伴我梦。梦中见浮生,浮生乃幻境。境中有仙人,谓我山之灯……”

她白日玩得倦了,及至日暮便在洞中睡去。夜里青垣山静得只有乌啼,他和衣卧在月下,安然入眠。山洞中传来她一叠声呼唤:“你在么?”他从树上惺忪起身,长发拢到一侧,一盏灯蓦然出现在手里。就那样缓缓如神祇,出现在漆黑的洞穴里。

锦若揉着眼睛,抱怨道:“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照不进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活泼少女,似乎也有软肋:“你很怕黑?”

迎着他促狭的笑,锦若嘴硬道:“哼,我连盗贼都不怕,黑夜算什么!”

“哦,”他点点头:“那我走了。”

“唉,你,你……”她忙牵住他衣袖:“我只是无聊而已。”

他无声轻笑,那盏灯放下,坐在她身边。粉紫的光晕,衬出他的容颜柔和静谧。她打着呵欠,在柔光下打量他的轮廓,双脚在大石外一荡一荡。“灯,你为何独守深山?就是为了一尊不能说话的铜鼎么?没想过做些有趣的事么?”除了守护这樽铜鼎,他还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想那么多。”也许想太多,平静的心湖便会涟漪不绝。他茫然地看着外面漆黑夜色:“若铜鼎落入世人手中,守护它的我,也就失去了活在世间的理由。”

她似乎不解,却只是趴在他的膝头睡着了。锦若在这寂寞深山,陪他度过了花开花落,不知为何,再也未想过离开。直到她开始倦意弥漫,瞌睡连连。

“你该走了。”抚完一曲琴,他叹了口气,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低喃道:“本是一缕迷路的神识,该回原身了。”

又是这般晚凉天净,他一手执灯,一手攥住她的手:“我送你。”他的手温暖柔软,令她不舍。一步步走到山口,前方的路已被照明,她恋恋回首:“我在你这里很开心,以后来人间的话,就来找我吧。我会想念你。”他长久清冷淡漠的心,忽然就裂开一道缝隙,如同冰雪沃汤,暖得一塌糊涂。过够了寂静的日子,也想看看人间烟火的滋味,看看她生活的地方。

“凡人也许庸俗,也许贪心,可总归是热闹的,会把你心填得满满的,你便不虚此行啦。”

他温柔一笑。为免走漏风声,手指点在她的眉心,只是一瞬间的光亮,她的身形便消匿在风中。他举起手,怅然地端详。就是这白皙修长的手指,抹去了他千年来第一个身边人的记忆。

中州大陆分裂百年,既有江湖草莽揭竿斩木,也有王公贵族自立封王。无数政权迭起,复又沉沦。周国坐拥富庶的江南,入夜,金陵九街十巷,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觥筹交错后,锦妃回到寝宫。在夜色中屏退下人,独自点燃烛火。

“锦若。”身后清澈声音蓦然在空旷大殿中响起,她惊得手一抖,烛火便落在地上熄灭,如水夜色一瞬间将她涌没。淡紫光晕骤然亮起在幽暗夜中,那人一手执灯,朝她缓缓走来。

“是谁?!”她惊魂甫定,屏息问道。

“娘娘不记得在下,在下却一直挂念着你。”那人走近了,朦胧烛光下依稀可见冰雪出尘之姿。她蹙着眉,打量他,听得他娓娓笑道:“你叫锦若,双十芳华,一场梦后,缺了十岁时的记忆。你本是剑宗弟子,缴山匪时,被路过的周王看中,入宫封妃,颇受恩宠。”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如宿命般微笑:“你看,又被我猜中了。你过得并不开心,不是么?”

映着火光,她脸上贴的花钿闪闪,发髻上翠翘金雀琳琅璀璨,如众星捧月搬,衬出她如花容颜。然而那容颜之上,确是郁郁寡欢。

比起争风吃醋的后宫,她显然更喜欢金戈铁马的磊落。何况现在战事严峻,若不是靠皇后的兄长支撑前线,金陵恐怕早已城破。

他像猜到她的心思:“皇后一族立下赫赫军功,她在后宫更为嚣张,她本就妒忌你,你日子不好过吧?”

锦若怔怔望着他,却真觉得眼前这人连说话都这般体己,温柔。她摇摇头:“国舅能守护周国太平,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才应付了这么一句,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个侍女站在殿外,低声道:“娘娘,中宫殿下在云天阁开诗会,邀娘娘去助兴。”锦若有些懊恼地望向门口。她是江湖出身,和皇后这些大家闺秀,怎能相比?所谓诗会,不过是叫来陛下,看她笑话罢了。正要出口回绝,他却捂住她的嘴,凑到她耳边。一抹馨香悠然扑鼻,她几乎迷失在这沁人香气中,久久才回味到一声轻笑:“带我去,我帮你。”

她从余韵中回神,却见他已经走了几步,回首见她发呆,笑得风情无限:“怎了?”身形便消失在灯中。锦若定定神,提起灯,去赴从未去过的诗会。这一夜,他化作灯在身边低语相助,令那些存心看她笑话的妃嫔们失望而归。

回宫时,天边星稀微亮,他从灯里走出,看着她心情颇好,循循道:“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我为何将一个陌生男子留在身边?”她虽然心下慌极,面上却巧笑嫣然。

他想说,是你说的,来人间,一定要来找你。“凭我有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他凑到她耳边,温热气息拂得她面上一热:“你想在后宫立足,总要有拿得出手的本钱。”

花开花落,春去春来。后宫渐渐有了流言。据说锦妃宫里私藏一个绝色男子,这流言在皇后的教唆下,传入了皇帝耳中,惹得他十分不悦。

皇后命人搜查锦妃宫殿,外面却出了大事。国舅连失三座城池,直接危及到金陵国都。是夜,锦妃纱衣曳地,散着头发,泪光盈盈地闯入皇帝寝宫:“陛下既被流言所惑,臣妾为表忠心,愿意请战。”

她说出请战时,手执灯火忽地摇曳,映得皇帝容颜暧昧不明。他沉吟许久,却只为她披了厚氅,又暖了暖她冰凉的手,叫她回宫好生休息。

“为何请战?你一个女子,那般危险。”回到寝殿,他不悦地从灯中走出。

锦若纤纤素手攥得青白:“我才不甘受人这般欺负,总要闯出些名堂,才能在后宫安稳立足。”

战乱年代便是如此,哪个高位之人不是一身浴血闯出来,马背上的皇后多得很。他幽幽叹气:“十年了,性子愈发见长。”

未几日,皇帝大宴群臣和后宫。宴罢,她微醺地坐在湖边,倚着垂柳,任纷纷杨花将她藏在绿幽中。手边灯中传出声音:“今天皇帝提起,想去青垣山寻找传说中的山海鼎。我若助他找到铜鼎,他便可以正统之名招揽贤士,收买民心。你自然也立下了不世之功,再也不会为权势欺压,受这些气。如何?”

听他蓦然提到山海鼎,锦若恍惚片刻,终是微有惆怅:“不必了。”

他从灯中走出,蹲在她面前,凝视她的双眼:“为何?山海鼎可以给你带来莫大的好处,你看不到么?”

她露出一丝迷茫:“也许曾在梦里,我隐约记得,有一个漂亮的哥哥对我说,若山海鼎回到人间,他便失去存活的意义了。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他若消失,我会难过。”

他闻言心头一颤,抬起手,抚上了她的发顶,良久道:“真是傻。”

敌军来犯时,她请缨上了战场,让后宫一干拈酸吃醋的妃嫔噤声。手中的剑如同灌以灵魂,回到她行走江湖时的肆意洒脱。敌国军师布下奇门阵,天倏然大黑,飞沙走石,她的军队迷失在浓雾中,损伤惨重。她驭马想要稳住阵脚,却也被流矢射中右肩,从马上重重摔下。嘈乱之际,听得众人惊呼,只见一盏灯从半空缓缓升起,愈放愈大,最后高悬中天,如正日发出强烈光辉,一瞬间照亮了暗无边际的天空。

“是天神助我!”众将兵纷纷欢呼。只有监军的内宦,待看清那是锦妃常年手持的粉紫荷灯,不由惊诧万分。

战况逆转,敌军大败,奇门阵被破解。天日恢复了明朗,在一片杀伐中,那盏灯缓缓落回锦妃身边,他将她扶到马上,尔后回到灯里。锦若伏在马上,长发被血凝结。灯悬在身侧,声音彷如追忆:“你曾说凡间总归是热闹的,会把人心填得满满。我那时心中空荡,不明白是何等滋味。如今你受了伤,我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在马上揽住你,只能这样守在你身边。想来这无可奈何,便是人间滋味的一种了。”

锦若垂下眸看着他——

“这么久了,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战事险胜。她伤势过重,在营帐里疗伤。众人屏退,他跪坐在床前,为她上药包扎。她抓着他的手,目光描摹他的轮廓,一遍遍执着念道:“总觉得,这般眼熟。”

他在暗昧灯光下停了手:“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你真是奇怪,忽然走到我面前,对我这般好,到底是……”她想了想:“是我的福分。……就叫你阙影吧。”听到这个名字,他的手一颤,愕然望着她。

“怎么,不好听?”她观他颜色,虚弱笑道:“以阙之影,盖我心扉。”

“不,不是……”短暂失神后,他笑得十分明快,仿佛听到千年的钟声敲落:“我很喜欢。”

监军已将战报送抵金陵,只是战报被他施术改了几个字。

战报上书,锦妃夺城之战,蒙天神相助,虽险胜,却得天神所赐山海鼎。普天震惊,周国却举国欢腾,封诰的旨意正在路上。山海鼎果然可以带给人无尽荣华,令她宠耀终生。她伤势太重,此刻揽住他的手,在微笑中静静昏睡。如十年前那般,餍足而甜蜜。

“不如忘却。”他思索着,而后手放在她眉心间,却又难得的犹豫了。

总是为她犹豫。三千年来,第一次犹豫,似乎还是十年前。对了……十年前。

山海鼎重归人间,他也可以消失了。离别之际,不如让她的神识回到十年前。待到被十年前的自己抹杀记忆,神识归来后,就不会记得他,从此可安心享用他赠予的无边荣华。他手中凝聚起光,指引她的神识回到十年前。

“记得你怕黑。”这时忽然便知落泪的滋味,原来心中不舍,竟如此酸涩。人间百事,果然把心填得满满,不虚此行。他俯身在她耳边,想了很久,却也只反复道:“以后……夜里怕黑,就点盏灯,我会化作烛光看着你,陪着你。”说完他便幻化回灯。一灯如豆,用最后的光亮,拂照着她的睡颜。

几不可闻的微风拂过,灯火跃动两下,而后,缓缓地——

熄灭了。

我这里,有世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对你的一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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