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垂衣临大漠
2013-05-14秦挽裳
秦挽裳
【一】
塞北很冷,入冬后就再没有一天好日子。雪积了厚厚的一层,站在邑阳的城墙上望去,白皑皑的一片,衬着远处无尽的天际,宛若铺了一地的霜华。
大抵是天寒的缘故,邑阳城街道两边的商铺个个紧掩门扉,只有那一两处客栈的招牌在寒风中摇摆,但也是人迹稀少,光景惨淡。
邑阳城地处西北,紧邻古纥国蛮族,土筑的城墙,斑驳的青石老砖,本来就萧索的边陲小地如今看着更像一座死城。
卫寒霜一只手拿着梨花枪,一只手牵着红枣马,带着一小队将士在邑阳城中巡视。
顾言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紧挨着卫寒霜的左侧。隆冬的风如刀子般,刮在那拿着兵刃的手上,生生地疼。顾言受不住,忍不住将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卫寒霜察觉他的动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顾言心中一紧,赶忙又将手规规矩矩地收回腰间的佩刀上。
顾言是新来的,自然比不过那些日久待在这天寒之地的军兵。不过,方才被卫寒霜这么一瞪,他再也不敢乱了规矩。
卫寒霜这人顾言以前就听说过,在塞北亦是人人皆知。不仅因为卫寒霜带兵打仗时狠戾的做派,更因为这将一把梨花枪舞得绝妙的人竟是一位女子,十九岁的年纪,却在沙场上带兵操练了五个年头。
顾言看着卫寒霜精致却冷淡的秀眉,在寒风中挺得直直的腰身,撇撇嘴。他觉得卫寒霜这样的女子,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想娶她。
顾言还在想着,又是一阵冷风迎面而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顾言顿时觉得自己完了,新兵编排的第一天卫寒霜就告诫过他们,她最烦仪容不整的兵,可今日他却在卫寒霜面前失仪了两次。
顾言做好了挨军棍的准备,而卫寒霜也没有让他失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卫寒霜道:“回军营后,二十军棍。”清泠的声音若冬日刚开化的雪水。
顾言眯了眯眼睛,心中闷了一口气,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古纥一族有些不安分,因为邑阳城为通关要塞,是古纥蛮人南下夕琅国土的必经之地,所以巡视才紧了些。但见城里实在安静得很,卫寒霜便带着众人回了军营。
军营安扎在城外十里处,回去时天色已经微微泛黑了,帐中点起千盏灯,远远望去,在一片无垠的荒野里若暗夜中洒落一际的点点星河。
卫寒霜刚走到大营门前,一个小将士就跑了过来,低头拱手道:“卫将军,京都里来人了。”
闻言,卫寒霜握着梨花枪的手一紧,手指纤细而白皙。她的动作微弱到几乎不见,但站在她身侧的顾言却瞧了个透彻。那小将士说得含糊,但卫寒霜一个动作就让顾言明白,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顾言疑惑,最近边关紧张,不定什么时候就和古纥一族打起仗来,从京都里出来的主儿个个都金贵得很,怎会在这种时候来此蛮荒之地?
卫寒霜倒是没有再问些什么,将马缰递给那小将士,她便朝主帐走去。
顾言和下一批巡视的将士交换了令牌,接着就去了刑罚处领罚。刑罚处的头儿留着两撇小胡子,笑起来贼眉鼠目:“又是卫将军营里的人?兄弟可别丢了咱爷们的脸。”
顾言的脸色瞬时阴沉得不像样子。
【二】
二十棍打得顾言背上火辣辣地疼,他还从未受过如此大辱,他想,他和卫寒霜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夜里是顾言守卫,所以他也没休息就去了主帐。大漠凌厉的风吹在脸上疼得厉害,顾言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所以才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离家出走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主帐是卫寒霜的帐营,顾言懒懒散散地在帐前站定。风吹起粗布帘幕的一角,顾言随意瞥了瞥,帐内的光景却着实让他一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寒霜。
卫寒霜早已摘了头上的盔甲,长发未绾,荡荡青丝。她面前站着一袭白衣的男子,那男子星眸朗目,模样如玉。
卫寒霜低着头,在昏暗的烛光中,顾言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只见那白衣男子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卫寒霜的下巴,薄凉的嘴角轻启,低问道:“真的不愿跟我回去?”
卫寒霜眼角微颤:“不愿。”
然后,顾言看到白衣男子清明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晦暗不清,冷冽至极。但也只是一瞬间,随后,男子低笑出声,声音却染上了一抹冷意:“小七,如今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卫寒霜听到后,身体颤得更厉害了,她抬起眼来,微红的眼眶中凶光毕露:“师父,萧循叛贼通敌卖国,害我父兄,卫寒霜若不能手刃仇人,今生绝不离开塞北沙场!”
她下巴轻抬,话语中似乎带着些委屈和坚强,顾言看得微微愣神。卫寒霜那似怒似嗔的模样像极了大漠里的冷月,干净如霜。
眼梢那滴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卫寒霜侧过脸去,似乎不愿让男子看到。
男子轻叹一声,替她擦了擦泪痕:“也罢,圣上遣我来巡查,我便留些日子再走吧。”
那动作极为亲昵,可卫寒霜却像早已习惯。顾言眉头微微蹙起,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方才听卫寒霜唤那人“师父”时,顾言就已猜到那人的身份。段长疏,开朝以来最年轻的谋士。而卫寒霜所说的杀父之仇,在京都也是人人所熟悉的故事。
很久之前顾言便听说过将门卫家,那时卫老将军在边关杀敌数十载,从未归京,并不被世人所知。直到后来,石岭关一役,叛臣萧循私通敌军,卫老将军中计被俘,为表忠心,他和三子自刎于石岭关前。先前已有二子一女战死沙场,自此,卫家满门忠烈,只留下了遗孤幺女,卫寒霜。那时卫家七女卫寒霜只有十二岁,被少年段长疏收养,直到两年后,卫寒霜重返沙场。
没过多久,段长疏就从营帐里走了出来。雪狐轻裘,如墨的发,清冷的眉,清冷的眼,似寒星,似白玉,似清泉。
经过顾言处,他扫了顾言一眼,又移了开去,淡淡道:“顾公子?圣上遣下官来塞北,顾公子可知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言心中一紧,但却轻笑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怎能顿悟天子的圣意?”
段长疏挑眉,又瞥了一眼顾言,有些不屑,又有些嘲笑,然后起身离开。
看着段长疏的背影,顾言眯了眯眼睛,眸光瞬息万变。
【三】
段长疏带着圣上口谕而来,却又什么都不说,军中上下纷纷猜测,言行举止也谨慎了许多。毕竟塞北边关比不上京都的禁卫军,这儿天高皇帝远,又与古纥挨得近,指不定哪天就有人说你私通敌寇,到时岂不是百口莫辩。当初卫老将军被俘后,朝中就有人传卫老将军带着儿子和萧循一起叛国了,最后卫老将军不得不以死明志。
校场练兵,卫寒霜喜欢和营中的人对练枪法,那些个小将士每次都被卫寒霜打得鼻青脸肿。自从段长疏来了之后,那些小将士便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
顾言看着不远处两人对练的身影,安静的眸子中看不出思绪。他一直以为卫寒霜是这世上枪法最狠的人,但如今在段长疏面前,卫寒霜就稚嫩了很多。他们的枪法如出一辙,顾言知道,卫寒霜的一切定是段长疏一手一手教给她的。
段长疏,是她的师父。
以往顾言也会被卫寒霜拉出去操练,可不知段长疏对卫寒霜说了什么,卫寒霜现在看他顺眼了许多,再也不拿他当靶子了。
顾言依旧懒散,这日他刚回到营帐中,外面就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声。
古纥蛮人入境,顾言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
营中将士迅速整理了仪容,拿起长矛,向校场跑去。
顾言到时,卫寒霜已经在整理队伍了。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卫寒霜秀眉微蹙,冷声道:“情况紧急,若有下次,军法处置。”
顾言不以为意,他觉得既然自己打不过卫寒霜,不如就气气她,这样自己心里也平衡些。
卫寒霜简单说明了情况。
原是有探子回报,今早在邑阳城里看到了古纥人乔装成夕琅朝商队,有意南下。
卫寒霜带着一百精兵埋伏在邑阳城外,这儿是南下的必经之地。
到了午时,那商队终于姗姗而来。看着在猎猎风中飘扬不定的商队旌旗,和紧随其后黑压压的一片,顾言翻了翻眼睛。他觉得那探子一定是瞎了眼睛,这哪里是一队,明明是一群。
卫寒霜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她身影一顿,而后策马而出。
双方就这样交起手来,古纥一支早有准备,顾言他们在数量和技艺上都不占优势,没多久就渐渐显出落败的迹象。
一百精兵只余十多人,顾言肩上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极了,血还没有流出,就在冷风中冻成了痂。
尖锐的疼痛让顾言眼前泛黑,他一晃神,那边就有一支箭笔直地破风而来。刺骨的痛让顾言连抬起手腕都不能,他闭了闭眼睛,眼前却闪过卫寒霜的容颜。
利器没肉的感觉没有如约而至,顾言睁开眼,看到卫寒霜挡在他身前。卫寒霜头上的盔甲不知什么时候被拨落,那一袭荡荡的青丝在寒风中微扬,她离他那样近。
顾言一愣,他从没如此仔细地看过卫寒霜,精致的秀眉,精致的樱唇,连那双眸子也精致得像暖阳下的琉璃。此刻他突然觉得,有如此精致容颜的卫寒霜或许该是一个被家人娇养惯了的小姑娘,而不是背负血海深仇,手染鲜血的少女将军。
卫寒霜的几缕青丝扫在他脸上,痒痒的,他觉得胸前有东西跳个不停,好像连心都被那青丝撩拨了弦。
顾言愣神时,又有剑刺了过来,卫寒霜拿起身侧的梨花枪挑了过去。那一百精兵如今只剩顾言一个,顾言知道,若方才没有卫寒霜替他挡那一剑,他会和那九十九人一样的下场。
卫寒霜腰侧也受了伤,她看着来势汹汹的古纥人,对顾言道:“我们中计了,我掩护你,你快些离开。”
顾言想问为什么,此时此刻,她才是能全身而退的那一个。
他听卫寒霜又道:“师父来塞北只为两件事,其中一事便是你。顾言,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我却明白,你不能死。”
说话间,卫寒霜又替顾言挡了一刀。那些古纥蛮贼像是看出了什么,刀剑全都向顾言砍了过来,卫寒霜的盔甲都被血染红了。顾言被砍了一刀就觉得疼得厉害,他想,卫寒霜现在一定也很疼吧。
顾言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以前那些武师教授自己刀法时,自己若专心一点,那么现在他心仪的姑娘也不必冒死挡在他身前。
古纥人杀红了眼,卫寒霜的枪法也越来越迟缓。顾言想,若今日卫寒霜有何闪失,他定会带着夕琅百万雄军,挥兵踏平古纥。
远处有马蹄声渐行渐近,一抹白影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样极致的颜色,仿佛与大漠上连天的霜雪融在了一起。
段长疏看着满身血迹的卫寒霜,脸色阴沉如夜。将卫寒霜轻揽入怀,他冷声道:“一个不留!”
顾言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落魄,就算以前被卫寒霜打军棍,但也好过于自己喜欢的女子被别人救走。
【四】
夕琅和古纥似乎注定要有一场生灵涂炭的征战,而那日邑阳城外的一役更牵动了战事的发展。
那天段长疏的手段太狠,将古纥蛮人诛杀至尽,尸俘遍地。古纥的皇子就在商队之中,他本想设计杀了卫寒霜,却不想白白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古纥皇子的死为古纥找了个出兵的好借口。这是夕琅恒公在位的第二十二年冬,在塞北落了三个月的雪后,两军终于兵刃相见。
大漠的劲风在厮杀中呼啸,旌旗招摇,刀刃沙场,血流成河,白骨成枯。
京都好像对这次战役格外看重,不仅调来五万精兵,连粮草都是源源不断。卫寒霜不知为何,但有如此后盾,她觉得她这次一定能踏平古纥,为父报仇。
和古纥这一战就是半年,卫寒霜的梨花枪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古纥连连败退,一直到关外三十里。
世人皆传,卫家又出了个英雄。可卫寒霜不在乎这些。萧循就在敌营里坐阵指挥,卫寒霜满心想的都是不出多久,她就可以手刃仇人。
可是,卫寒霜的梨花枪最终还是没有沾上萧循的血。那天黑云压城,一道圣旨从京都五百里加急来到塞北,古纥已降,卫家寒霜即刻带兵班师回朝。
卫寒霜觉得一定有人在和她玩闹,她一直将报仇当做信念般活了那么多年,可如今只差一步,偏偏就是那么一步。
众将士被这场征战折腾得精疲力竭,圣旨还未宣完,他们便忍不住雀跃起来。可在卫寒霜眼里,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些欢笑她一点都听不见。
她突然站起身,抓起身侧的梨花枪就往军营外冲去,连圣旨都没接。
众人一愣,段长疏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她:“你想抗旨不尊?如今你军功在身,你想让世人皆传你卫寒霜功高盖主,还是你想你卫家最后一丝血脉也要陪葬给天子威严?”
卫寒霜满脸倔强:“皇上到底听信了谁的话,为何不继续再战,明明过不了多久古纥就会成为我夕琅一脉的国土。”
段长疏紧攥着她的手:“小七,你可知我夕琅太子已离宫半年的消息?皇上寻了他那么久,最终才知他来了这塞北边关。我本要送他归京,可他却修书一封,道,若不胜古纥,决不回宫。如今古纥投降,皇上自是欢喜,就算古纥未灭,就算叛臣未杀,可那又怎样,他担忧了那么久,如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拿我夕琅储君之命赌在这荒坟遍野的沙场上。”
段长疏又道:“小七,顾言就是我夕琅的皇储……”
【五】
段长疏知道卫寒霜心中的执念,连和卫寒霜相处只有半年的顾言也能看得出来。段长疏怕路上出什么纰漏,便让卫寒霜睡了一路。
顾言早先一步回到宫中,他想,到晚上设宴时他一定求父皇赐婚。卫寒霜是他喜欢的姑娘,他一定会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护她周全,决不让她再过那种刀刃舔血的生活。
顾言想得那样好,可到晚宴时,他却没有看到那个冷月如霜般的女子,连段长疏都没了踪影。
天子赐宴,若非有事,他们不能不来。顾言心中一紧,连忙下令封锁城门。
顾言以为卫寒霜偷回塞北,去杀萧循,可城门的守卫却说并没有见过卫寒霜。
皇室的禁卫军搜了一次又一次,可卫寒霜却像消失了般。直到三日后,紧闭了许久的段府突然有了动静。段长疏的留书送到宫中,顾言看后,慌忙朝段府跑去。
卫寒霜躺在镂花床榻上,三日来,她不知昏睡了多少次。她知道这是段长疏故意为之,可她却不明白段长疏为何要这样做。
那日宴会前,她又一次忤逆了段长疏。以前,不论她做什么,段长疏总是由着她来。她明明知道段长疏是不忍她上战场的,可她还是一意孤行。
她知道,就算她没有了家人,可她还有师父陪着她,那个叫段长疏的男子,会包容她的一切。
然而这次,段长疏好像真的生气了,他把她软禁了这么长时间,他这么久没来看她,以前他从不这样。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卫寒霜心喜。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她历经艰辛从塞北沙场死里逃生,昏倒在路边。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一间干净的房子里,她向四处打探,房门推开,一袭白衣的少年出现在她眼前,在一片刻薄的曦光中,干净而美好。
卫寒霜想,一定是师父回来了。可她抬眼望去,却看到了顾言慵懒而张扬的脸。
卫寒霜眼中的失望那样明显,让顾言想忽视都难。顾言忍住心中的凉意,喂卫寒霜吃了解药。
卫寒霜向顾言行了礼,她心中挂念着段长疏,便想出去寻他。
顾言看出卫寒霜心中所想,从绣着金线的衣襟中拿出段长疏的留书。
望太子娶小七为妻。
那是再清晰不过的几个字,凌厉的字迹像极了段长疏平日里清冷的样子。那样熟悉的笔墨,只一眼卫寒霜就能知道是谁所写。
可这怎么可能,他怎能让别人娶她为妻?他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他。
卫寒霜觉得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她心中乱得很,她想段长疏一定是生她的气了,所以才会对她避而不见。
【六】
可段长疏死了,死在古纥的军营里。
一个月后,当这个消息传到京都时,顾言突然心怯起来。
顾言看着阳光下的女子,素净的白裙,散落腰际的青丝,越发衬得她如冷风拂过坠落枝头的花,坚强却荏弱。
卫寒霜那样安静,让顾言有些措手不及。
卫寒霜记得,顾言曾不止一次问她为何那么喜欢那个唤作段长疏的男子。卫寒霜觉得,她也不知道。
十二岁那年,塞北七月就入了冬。没有六月飘雪,可卫寒霜却还是失去了一切。父兄自刎在她面前,硝烟散去,血腥味却飘荡在空中久久不散。随处可见的尸首,天际落日长河,映衬着这屠城残杀过后的边陲古战场仿若世间最悲凉的殇歌。
卫寒霜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她翻开压在她身上的尸体,抹了抹脸上的血污。那么多人,举目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可他们都死了。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怕,但她没有。
她拖着昏沉的意识往前走,脚下都是尸体,她不知踢到了谁的腿,又踩到了谁的手。父兄惨死的情景出现在她面前,她想,她要活下去,她要报仇。
卫寒霜走了很久很久,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她知道这一生还很长,起码在她大仇得报前还很长。没有人会陪她了,她一定要坚强。
卫寒霜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后来体力不支,她终于昏倒在路边。那一刻她想,不如就这么死去,这世间太苍茫,她一个人太孤独,一定很难过。
再次醒来时,卫寒霜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连伤口都被包扎好了。她躺在床上四处打探,然后房门被轻轻推开。
后来卫寒霜常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的情景。清晨的微光从门缝中洒了进来,一袭白衣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星眸朗目,连身后的曦光都不及他好看。
白衣少年站在门前,在卫寒霜错愕的目光中,薄唇轻启,低声道:“卫家小七,我是你的师父。”
卫家小七,我是你的师父。
卫寒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师父,直至很久后她才明白,她父亲将她托付于段长疏,而段长疏不过找了个理由好正大光明地将她养在身边。
他们朝夕相处了两年,他教她兵法,教她谋略,教她枪法,他唤她小七。那段时光是如此美好,会让卫寒霜有时禁不住常想,如若没有血海深仇在身,其实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真的挺好。
在那两年,卫寒霜的生命里只有仇恨和她的师父。两年后,她终于回到塞北战场。
卫寒霜知道段长疏是不舍得她离开的,可她却固执到一意孤行,她任性地觉得那个唤作段长疏的男子会包容她的一切,她觉得他会等她。
卫寒霜在塞北一待就是五年,五年的时间可以忘记很多事,可那个男子的一切,她偏偏记忆犹新。
【七】
卫寒霜记得半年前她还在军营时,段长疏从京都去塞北看她。大漠冰冷的月华铺了一地,他说他要娶她。泪烛剪影,昏昏暗暗中,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去。那时她怎么说呢,她说不愿,她说她卫寒霜若不能手刃仇人,今生绝不离开塞北沙场!
可她最终还是没能杀了萧循。
回到京都后,她骑上战马就往塞北冲,弃圣旨于不顾。她像在赌一口气,她觉得她在战场上厮杀了那么久,她让他等了那么久,她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她为的不过是报仇二字。
如今,明明就要大仇得报,若让她放弃,她不甘心。
段长疏拦下了她,没有过多的表情,身后是明明灭灭的月华,他静静地看着她道:“小七,若现在你随我回朝,圣上便会给我们赐婚。”
卫寒霜转过脸去。在那么一瞬间,段长疏突然明白卫寒霜的选择是什么。
攥着卫寒霜手腕的手指霍地握紧,卫寒霜觉得,若是那只好看的手现在掐在她脖子上,她一定会死。
段长疏攥得那样紧,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格外狰狞。他声音嘶哑,带着凶狠,那般狠戾的模样,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说:“卫寒霜,我白喜欢了你那么多年。我宠了你那么久,到头来你心中只有仇恨二字!”
这是段长疏第一次唤她卫寒霜,卫寒霜心中疼得厉害,她觉得段长疏这次真的是被自己气到了。
卫寒霜被段长疏软禁在府中,段长疏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卫寒霜以为段长疏只是气不过,将她丢弃,可是一个月后却传来段长疏死在古纥军营的消息。刚听到时,卫寒霜怎么都不愿相信,明明段长疏的一切都那样鲜活地在她的生命里。
其实卫寒霜那晚就想说,若在他和仇恨中间只能选一个,那她一定会选他。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段长疏就敲昏了她。
卫寒霜觉得段长疏对她太好了,她那样对他,他就应该将她丢到一边,而不是想着替她报仇后再来娶她;卫寒霜觉得自己太恃宠而骄了,那么任性地觉得段长疏会一直等她。等她将这一生的恨都放下,没有恩怨,没有血腥,那时她会带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随着她的师父回家。
她想是她太贪心了,连苍天都看不过去,所以今后她又是一个人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说:“卫家小七,我是你的师父。”而她,再也触不到那人的容颜,再也听不到那人的呼吸。那些想要一辈子的事,想要一辈子的人,终究不能一辈子。
卫寒霜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喜欢段长疏,她只知道,喜欢他是一种信念。她卫寒霜这辈子只有两个信念,报仇,喜欢她的师父,那是连活着都未曾达到的高度。
卫寒霜以为自己从十二岁那年就不会再哭,可如今,她不停地呢喃着段长疏和她说过的话,七年来,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卫家小七,我是你的师父。
小七……我是你的师父……
【八】
卫寒霜最终还是去了塞北。
侍卫来报时,顾言站在院子里的梨树旁,三月阳春,一树一树的梨花开满枝头。顾言想起在塞北卫寒霜替她挡剑时的模样,她清冷的眉目真的如一朵冬日里欺霜傲雪的冰花。
那时他很开心,他以为她在担忧他,可后来他想想,他终于明白,她会救他,不过是段长疏随口说了句他很重要。
顾言想起大军班师回朝的那一日,卫寒霜和段长疏双双不见踪影,他去城门处找他们。那守城的侍卫说,他们并未见过卫将军,他们只见过段先生几个时辰前一骑轻尘,去了北方。
顾言知道,若是那时他派兵增援的话,或许段长疏就不会死,可他没有。
顾言一直觉得自己无情,可今日,他却觉得卫寒霜才是这世间最心狠的人。那个唤作卫寒霜的女子,宁愿陪着段长疏去死,也不愿和他一起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