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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女天香

2013-05-14何人

飞魔幻B 2013年5期
关键词:父皇星河公主

何人

【楔子】

柔软的织金绒棉絮锦里,裹着一个如水晶般剔透娇小的女孩。只是十二三岁的身量,却配了张老态龙钟的脸,皱纹深深,如一池被吹皱的春水。此时她一面咳嗽,一面温柔地望着床边一个木雕。

“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我永远记得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从桥的那一端朝我走来。我世界里所有的星星都在刹那亮了,他就仿佛……仿佛光一样。”

她的模样甚是甜蜜,反复回忆的那一段时光,如一坛窖藏美酒般香醇不腻。床边那个木雕,雕画精细,连神态也恍若真人,依稀能看出是一个清秀男子。

“我这一生,也只恨过一个人。我恨不得他死,却更希望他能生不如死。”老妇人的双眸刹那恨意翻滚,又虚弱地咳嗽了几声,颤抖地从枕边取出一个盒子,里头沉甸甸的满是骨灰。

“只是到了最后,我却已分不清我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痴迷地抱着骨灰盒,话却是对着雕像说的。

案上的蜡烛终于燃尽,而屋内再不复咳嗽连连。时光如一汪沉静的水,沉淀了一场做了半生的梦。

【一】

五十年前。

绿杨芳草长亭路,一个看上去仅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捏了一条柳枝,恨意地抽打石栏。从她的角度望去,刚好可见亭中央站着的一对男女。男子潇洒不羁,而对面女子显然颇拘谨,显得一张好看的脸蛋儿更有番别样风味。

过了片刻,女子说了些什么,男子刚欲挽留,她便匆匆跑开了。小女孩也来了精神,望着远处男子不舍的样子又是欣喜又是失落。只一会儿,身后小路上便响起一连串的脚步。那个起先与男子说话的女子小跑着赶了来,气喘吁吁。

“都按着你的话去说的,临走前他一直问我的名字,我说有缘自会相告。”女子顺了顺气,接着一五一十地将先前发生的所有都说给女孩听。女孩听着听着,小小的拳头不由得捏得发白。

“很好,接下来我要你隔上个三日,再与他不经意地相遇。那时你便可告知他你的名字了。”女孩挥了挥柳条,那个女子便应声退下。而远处亭中的男子,却依旧望着湖面沉思。

女孩恨恨地盯着那个方向,而那张熟悉的脸仍一如初见般好看。

她叫石天香,父皇取这个名字时,是希望她能做一个国色天香的小公主。她生得也确确实实娇嫩如花,只是身子长到十二岁那年就停住了。如今虽是碧玉年华,看上去却依旧是个小女孩。而先前那个女子,不过是她一个好看些的侍女,名叫阮心竹。

石天香望着远处的男子,不觉间将柳枝寸寸捏断。她小小的面庞上是与模样极度不符的仇恨,依旧稚气的眼睛里逐渐浮上一层水光。

“段星河,我要你也尝试一下被至爱之人辜负背叛的滋味!”声音恨切,而远处的男子却显然并不知情,伸了个懒腰,终遗憾地离去。

她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女子,她更知道怎样讨他的欢心。她要阮心竹一步步取得他的信任他的心,再狠狠地将他抛弃,一如从前的他对她那样。

三日后,阮心竹便来复命。

“果然如公主所料,他见了奴婢欢喜得不得了,甚至一再邀请奴婢去他府上。”阮心竹伏在地上,谦卑恭顺地说道。

她跟前那个小小的女孩却是面无表情地玩弄着指甲,直到跪得她腿都几乎失去知觉时才突然问道:“你确定他是真的心动?”

阮心竹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奴婢装得真切,羞涩却不失天真顽皮的样子。并排走时,他时常偷偷看着奴婢。”

石天香依旧无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让她退下。等四下都空了,石天香这才如回过神般痴痴地自语道:“当初你也会边走边看我,你也邀请过我到你府上。”

时光似仍停留在四年前,那年石天香刚满十二岁,是帝王的掌上明珠。

初遇段星河,是在一座石桥上,偷跑出宫又迷路的她,正哭花着脸坐在桥上。那一刻只觉天都塌了,她不敢和陌生人说话,更不敢让人知道她是当朝公主。就那么一直坐着,直到天空出现了星星。

也就在那时,十九岁的段星河奉命寻找公主,带着一队人马,到了桥下疾步走来。

石天香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在看见段星河的那一刻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发怒。只觉得他每靠近一分,头顶的星星便亮了一点。而等他走至跟前时,她世界里的所有星星都璀璨生辉。

她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晚,他声音轻柔,笑容如徐徐绽开的烟花。他说:“我带你回家,好吗?”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被他抱上马。在那之前,她不知道何为爱一个人。在那之后,她依旧不知道,只是满心满脑都是他,只想着快快长大,可以做他的心上人。虽然那时她还太小太小,小到不会分析一个人的好坏。

石天香停下了回忆,垂头看了看自己半大的身躯。父皇遍寻名医,却没有人治得好她。她吃过数不清的药,甚至还在夜深时扯自己的腿扯到痛哭。可是无论如何长大,身子却始终只有那么点大,后来连父皇都不那么喜欢她了。

她不但不能好好爱一个人,甚至还没有被爱的可能。下人怕她躲她,背地里谁没有笑过她骂过她?都说她是公主不懂民间疾苦,但这个世界,又可曾公平待过她?

【二】

春日正好,皇上决定提前今年的狩猎。本已好些年未让石天香跟去,今年却破天荒准了她一起。石天香自己推测,大概父皇准备给她选驸马了。她再如何不济,好歹还是个公主,嫁不出去实在有损龙颜。

随行的一众人中,有阮心竹,也有御前带刀侍卫段星河。

上马车时,石天香由于个子小,这车又不是往常专用的,跨了几步也未跨上去。随行的下人无不怜悯却也幸灾乐祸地望来,而离她最近的侍卫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抱她上车。

只是这一切却都未落进她眼里,她眼里只有那个站在侍卫中的男子,他完完整整地看尽了她的丑态,非但未帮她,甚至还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

心下一片冰凉,终咬着唇别过头去。在他心里,自己是洪水猛兽是怪物妖孽,自然要躲得远远才行。只是,若没有她这个怪物,他早已死在那个山洞中了。想到此,石天香不由得冷笑了片刻,默默让涌出的那一星半点儿水光被风吹干。

马车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远离皇宫的皇家牧场。每年夏日,皇上都会来此狩猎,一留便是半个月。此次果然如她猜想,随行的有好些个青年才俊。只是他们大多愁眉苦脸,显得颇为不情愿。倒是侍女阮心竹,一直盯着其中一个看了又看。她依稀记得,阮心竹似乎说过喜欢一个什么人来着,求她若是任务完成就准她同他一起。

而石天香也看见,段星河果然不时地往人群中寻找着阮心竹的身影。一切都照她希望的发展,只是她心里到底也还是有些难过的。

“公主,刚才段公子偷偷给奴婢递字条,约奴婢晚上一起数星星。”身侧传来阮心竹的声音,石天香侧过身,盯着阮心竹俏丽的脸蛋儿,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这才收回目光。

“那就去吧,别忘记他喜欢什么酒,要带一壶过去,就说你也喜欢喝。还有我让你背熟的他的喜好,都按着那些同他聊。”石天香吩咐完,似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上次说的,你喜欢谁来着?”

阮心竹显然一惊,扭捏地垂下头,半晌才轻轻道:“他叫江寻,这次狩猎也跟来了。”

石天香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她虽不关心其他男子,但也听过这个名字,在皇上跟前,就段星河与这个江寻最为受重视。如果她没猜错,父皇应该也最想从这二人中择一个做驸马。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阮心竹奉命离去,她也悄悄跟在后面。远远地,便看见段星河焦急地等待,月光洒了他满身,照得他如一个月下仙人般出尘飘逸。他一看见阮心竹便开心地走来,等发现那壶酒时,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阮姑娘,真没想到我们竟还有如此多的共通之处。”段星河好看的脸上线条柔软,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喜不自禁。“起先知晓姑娘在公主身边当差,我还有些担忧,现在看来姑娘非但未有任何古怪,还是我平生见过最善解人意,最好的人。”

段星河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双眸始终牢牢锁定着阮心竹,而阮心竹在月光下的模样也是美得出尘。站在树后的石天香无声地看完了全程,麻木地转身往回走。段星河的样子同四年前一个模样,看得出他是真的开心啊。

四年前,也是来这片林子里狩猎,那时他还会柔柔地喊她天香,他还会带着她彻夜在林中骑马,累了便躺在马背上数星星。

某个夜晚,他们也是这样偷溜出去,却未想在林中迷了路。照理,皇家牧场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可他们却意外闯进了林子最深处,还倒霉地一同跌入猎人布置的陷阱里。

到这里一切还都不算真的糟糕,糟糕的是,陷阱里居然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毒蛇毒虫,他们用石块将之纷纷砸死,段星河却还是不小心被咬了几个包,而她运气好没有受伤。

段星河很快疼得倒下,还出现了幻象大喊着她的名字。而她急得除了哭,便是使劲帮他的伤口往外压毒汁,却是再努力也没有用。

很快段星河就失去了知觉,命已危在旦夕。她不由得浑身战栗,疯了般呼喊,摇他,绝望得仿佛跌入无底深渊。后来她突然想到,如果用嘴帮他把毒汁吸出来,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一想到能让他活下去,她当即低下头,伏在他的伤口上用力吮吸。只觉有万千道又腥又苦的味道同时在嘴巴里翻滚,闻之欲吐,而她的眼泪打湿了身下的尘土。

再后来连她也失去了知觉,只记得不停地做噩梦,手脚痉挛。

等她醒来时,依旧在那个陷阱里,只是段星河却不见了踪影。她只以为段星河个子高又会功夫,或许身子好些了便先爬了出去,去父皇那儿找人救她。

她哪里知道,昨天半夜她无数次短暂停止了气息,醒来后的段星河只道她死了,生怕帝王震怒,因此独自逃了回去。回去后也装模作样地与人一同寻找公主,根本未想过要回来见她。

而她一直等,等到饿得头晕眼花,等到嘴唇都干裂,等到微茫的希望终化为冲天的恨意。

她是那么相信他,为了他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以豁出去一切。而他却贪生怕死,胆小怕事!她绝对不能死,她要活着回去,当众拆穿他的真面目!为了活下去,她甚至吃身边那些死了的毒蛇!

也不知道是因为吃蛇,还是帮段星河吸出的毒汁残存体内,即使后来她被路过的猎人救了出去,可她的身体却停止了生长,就如她全部的生命一样,永远停在了十二岁那年。

她的母后走得早,往日仗的都是父皇的宠爱,可她变成怪物之后,连父皇都懒得再瞧她一眼。所有的下人都躲着她,其他的弟弟妹妹也不再跟她说话。

“若天下人都待你不公,你就做那负天下的人吧。”这是在梦里,她死去的娘亲对她说的话。

【三】

天还未亮时,阮心竹蹑手蹑脚地从外溜了进来。石天香咳嗽了声,她吓了好大一跳。

“公主,段公子说……他说……”阮心竹吞吞吐吐,脸红得如熟透的果子。

“他说什么?”石天香微抿了口茶,淡淡问道。

阮心竹略有别扭地说道:“他说要求皇上将奴婢许给他。”说到这儿神情又有些慌张,“公主饶命,可是……奴婢不喜欢他,公主说过的,会准许奴婢和江寻在一起。”

石天香默默听着,未发一言,脑海中闪过段星河的样子,甚至能想象得出他是怎样的表情说出那些甜蜜信誓旦旦的话。

还记得那日自己历尽千辛回到帐子里,父皇喜出望外,忙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人群中寻找段星河的身影,终于找到了,却看见他的眼神里满是哀求。是哀求啊……他居然会用那样的眼神求她。她咬了咬牙,只道自己觉得闷,夜出时跌在陷阱里了,从头至尾未提到段星河的名字。

她不会将这一切告诉父皇,因为他欠她的,她要亲自讨回来!

“公主,公主帮帮奴婢吧,若是皇上答允了他该怎么办!”阮心竹急得眼睛都差点红了,石天香皱了皱眉,挥手道:“你下去吧,本宫自会想办法。”

阮心竹忙感激得磕头退下,只留石天香五味杂陈。

她独自起身,漫步走出帐子,心下是一片茫然。

四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快成功时却还是使她心如刀绞。她再如何恨,却始终忘不了那年他从桥下走来时周身的光辉。

或许是那之前的十二年太顺利也太孤单,才会让她如此想抓住一个人。而那时的段星河却与别人不同,他躲她,他冷她,等到她累了又回过头来去疼她。想来这些,都是他的手段吧。如果至欢与至痛,一个人可以同时将这二者给你,你也会一生都记得他吧?

不知何处传来凄切的笛声,如泣如诉,直勾起人心中最沉痛的往事,石天香不由得寻着声音找了去。林中湖边站了一名男子,他对着湖,笛音与粼粼波光缠绵缱绻。

“能吹出这样的曲子,你也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吧。”石天香冲那人的背影说道。

那人直到完整地吹完一曲,这才转身道:“没有故事的人,又怎能听懂这一曲呢?”

男子的笑容很温暖,石天香只觉有些眼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就是江寻。

“那今夜,你可愿做一个听故事的人?”石天香突然道。江寻的笑容似有魔力,让人无缘由地信任与安心。

不知不觉,她将那段在心底压了四年的往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只觉都说出来后,人反倒轻松了不少。江寻静静地听着,未发表任何看法。

“也不知道为什么,刚认识你就说了那么多。”石天香由衷地叹道。

江寻盯了她良久,随即才道:“你这一生都活在他的影子里,到底值不值呢?”

到底值不值呢?石天香摇着头笑了笑,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她不能长大,没有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她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哪怕会粉身碎骨。

“那你呢?你的故事又是什么?”石天香反问道。

“我的故事说来简单,我在这世上最心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江觅。只可惜她爱错了人,过早死了。我只是后悔,后悔未及时阻止她,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江寻的眼里有着浓雾般的愁,看得石天香也是无言。

这一夜,她听着他的笛声直到天亮。笛声里,她仿佛看见了段星河对着阮心竹时的笑容,如泉水一般清透,只要多看一会儿,她甚至会忘了恨他。罢了,都罢了。

天亮时分,石天香这才缓缓走回帐子。阮心竹显然一夜未睡,方看见她便连忙上前跪地。石天香漠然地看着,隔了半晌才问:“段星河是真的很喜欢你吗?”

阮心竹怔了怔,忙不迭地点头:“他说此生非奴婢不娶。”

看着阮心竹清丽的脸蛋儿,石天香不由得略微走神。她到底还是会不忍心啊,纵使四年前他那样对她,可是一看见他的笑容,她便心酸难过。

“你听着,本宫要你嫁给他,一生不相离。”似下定了决心般,一字一字从口中吐出。阮心竹的脸刷地白了,圆睁着眼,拼命地摇头。

“公主,你答应过奴婢的!你答应过成全奴婢和江寻的!”阮心竹的脸又由白转红,她盯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小人儿,眼里满是狠毒。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花心大少段星河,每每忍着恶心与他亲密,不过是为了任务完成后嫁给江寻。可如今她居然想反悔?果然是个心灵扭曲的怪物!

“成全你?你算什么东西!给本宫好好待在段星河身边,否则本宫便杀了江寻。”石天香冷冷地说道,她的眼里是成片的冰凉与凶戾。她不是看不出阮心竹眼底的仇恨怨毒,恐怕此刻她巴不得杀了自己。

反复无常又如何?扭曲变态又如何?她恨时要他生不如死,她要成全也没人拦得住!

【四】

狩猎在一片平静中又过了几日。

阮心竹几日未回,她知道自己的脾气,定是不敢也不想回来伺候。不过没关系,她清楚阮心竹为了保住江寻的性命,最终还是会嫁给段星河的。因为爱一个人,你便愿意不惜任何代价,让对方好好活下去。

某个夜晚,石天香也曾在林子中偶遇他二人。他们忘情地亲吻,丝毫未注意她的来到。段星河拥着阮心竹,说不尽绵绵的情话,他的语调是那样的轻柔,如羽毛一般飘浮在空中。而阮心竹娇羞的样子更是我见犹怜,二人紧密相依,如画中人一般登对。

石天香痴痴地看着,良久才转身离开。

月光下,她从箱底抽出一柄细剑,在湖边没命地斩草削树。她的剑法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几招,却都像是根据她的个子量身打造,杀气极重。剑过之处,草齐刷刷地断了半截。

她心里有太多理不清的爱恨。她本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就死了,不会再爱人也不会再难过。却原来,却原来她还是放不下!她还是爱着段星河,还是会偷偷回忆从前的那段时光。谁叫他偏偏出现在她最孤单,最无助的时候呢?

在十二岁之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万人敬也万人怕,却无几人真心待她。直到他出现,若即若离爱憎不清,欲擒故纵地接近,她到底还是迷失在了他的手段里。

这几日睡不着时,她也会漫步出帐子,去湖边听江寻吹笛。江寻像不知情般,从不提阮心竹,她也乐得装糊涂。

偶尔,江寻会说起他的妹妹。他说,父母去得早,都说长兄如父,可他却从未真正地关心过那个不听话的妹妹。直到她死了,才从她的信笺里知道她爱过一个人,因为太爱,受不了对方负心终自尽而死。

“换了我是你,一定杀了那个男人为妹妹报仇。”石天香曾忍不住说道。江寻却是摇了摇头,他道,他本也这么想,可江觅却在死前给他留了一封信,信上说无论如何,她不准哥哥为她报仇。因为那是她至爱过的人,一切只怪自己的错信与错爱,都是咎由自取。

“爱错一人而赔上一生,你也和她一样傻。”江寻停下笛子,对石天香说道。石天香望着碧蓝的湖面,缓缓叹了口气。爱错一人的下场,可能比任何错都来得可怕。

皇家狩猎再过上几日便要结束了,父皇曾托人问她,江寻和段星河她更属意哪个。她想了半天,终没有答复。江寻是个好人,这些年里他是她第一个朋友,第一个愿意听她讲话且不会瞧不起她的人,她不想自己这个怪物拖累了他。至于段星河,却是自尊心不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再次面对。

却不想公公刚走,下人便奉上来一封信笺,信上几个熟悉的字,公主亲启。

是段星河的字,下笔有力,骨节分明。信里写着,四年光阴,万语千言,明日清晨,老地方见。

他并没写老地方是哪里,但石天香却刹那就想到了,老地方就是四年前那个陷阱的位置。

心跳得比往常都快,强制按压住,这四年中,别说面对面说话了,段星河连与她眼神相触都是极少。他怕她并讨厌她,多看一眼都会勾起他不多的愧疚心,那今日正大光明地邀约又是为了什么?石天香心一暗,自是有了答案。

只怕是要她死。

【五】

好不容易挨过漫长一日,终到了第二日清晨。

踏上那条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小路,四年前那段最黑暗最恐惧的回忆又一点一点地在脑中复活。走到林子深处时,远远便看见段星河独自站在那儿。他今日着了一件杜若色罩子衫,里头是月牙白的长袍,没了往日带刀时的英武,反倒清俊了不少。

“你还是来了。”段星河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戒备与警惕,握剑的手又紧上几分。石天香麻木地点了点头,心下却留意着四下,直到确定周围没有陷阱时这才往前跨了一步。

“我知道四年前是我对你不起!这四年来我也不好受,多少次噩梦,都是梦到你掐住我的脖子来索命!”段星河突然暴怒地喊道,他的脸色极为吓人,眼里的恨意居然丝毫不亚于石天香。

“可是心竹是无辜的啊!你又何必那样虐待她,拿我的性命来威胁她!我就是爱她,我爱她懂我至深,我爱她了解我的一切,知晓我任何心意的变化!她不像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段星河的眼里是淹没山河的恨意。

石天香静静地听着,反倒发自内心地想笑。没有再次面对彼此的客套温情,一上来便是如此相逼。懂他至深?这世间到底谁是懂他至深的人!好一个阮心竹,看来添油加醋污蔑了她不少啊!

“谁都可以骂我是怪物,只有你不可以!”石天香昂起头,直视段星河的脸,丝毫不畏惧他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只是她的眼里,杀意却慢慢化为泪光,蓄满眼眶。这就是她爱的人,她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换他苟活于世,可在他的眼里心里,哪怕仅有的愧疚到头来也是她的错。

“你活着一天,我便痛苦一天!”话音刚落,段星河便拔出剑,闪电般向石天香刺来,直击要害。石天香也几乎下意识地从腰间抽出柄细剑挡在跟前,只几招便扭转了劣势。

看着段星河疲于应付的模样,她心下得意。自从知道无法长大后,她便日夜研究这套剑法,这剑法将她矮小的身形化为优势,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狠招。

你还以为我是当初那个任你欺凌的小公主吗?!

又过上片刻,段星河已是明显的力不从心,衣衫给刺破了好几处,模样狼狈至极。眼看着自己即将死于剑下,他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带你回家,好吗?”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直听得石天香的心似被巨石击中,愣愣地僵住了剑招。也就在这迟疑的刹那,段星河的剑毫不费力地架上了她的脖子。只不过他的眼里掺杂着疑惑与不解,持剑的手开始细微地颤抖。

“你还是喜欢过我的对吗?哪怕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点,不然你不会记得这句话。”石天香小小的脸蛋儿上第一次不见了凶戾,取而代之的是柔柔的喜悦。她的眼里是罕见的希望,细长的睫毛上还残留着起先的泪珠。

段星河怔了良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剑尖,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下不了手,而石天香眼里的希望则越来越盛。

“段公子,她不死我们便永世无法在一起!”身后林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一抹素色闪过,正是阮心竹。

段星河如遭雷击,他的眼在那一刻又恢复了狠色,抓着剑准确无误地刺向石天香的心口。也就在同时,石天香小小的身子被一人大力推开,替她生生受了那一剑。

变故太快,石天香茫然地转身,只见段星河的剑正中江寻的心窝儿,段星河诧异地看着这个侍卫同僚不知所措。而江寻的眼却是看着石天香,微笑的样子一如数次在湖边吹笛。他的袍子很快被血染红,鲜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溢出。

下一瞬,一抹素色的身影从林中奔出,扑向江寻哭得真切。

“你这是做什么!”阮心竹搂着眼前的男子泪流不止,伤心的样子让一旁的段星河更是莫名其妙。

“傻丫头,收手吧……天香她也是个苦命之人。”江寻颤抖着手抚摸着阮心竹的发,断断续续地说道。他的眼睛很快神采不再,抬着的手也砰地打在地上。

阮心竹的哭喊撕心裂肺,见再也摇不醒他,痴痴地背起他的身子,蹒跚地向林中走去。毕竟是女子,没走上几步便吃不住重险些摔倒,但她依旧次次重立起身,摇摇晃晃一步未停。

段星河想上前问个究竟,却被她欲杀人般怨毒的目光逼退。他是真的一头雾水,明明是她叫他杀了石天香,这江寻又算是怎样一回事?

回身看,又哪里还有石天香的影子。真正是莫名其妙!

【后记】

柔软的棉絮床上,躺着一个不断咳嗽的女孩。她的脸皱纹深深,身子却看去仅十二三岁,不过显然已快油尽灯枯。她的床边放着一尊木雕,雕得极精细。只见她颤抖地从枕边摸出一盒骨灰,老泪纵横。

“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亦只恨过一个人,只是到了最后,我却分不清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

五十年前,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帐子,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无意中漫步到了湖边,湖边的石块上放着一个木雕,木雕下面还压着一封信。信是江寻留的,这个与她仅仅几面之交的男人,居然会用自己的命换她活下去。

信上说,他妹妹江觅,几年前爱上的人正是段星河。他们山盟海誓过,私定终身过。却因为段星河得到小公主的垂青,贪图荣华狠心弃她。她想不开,这才跳崖自尽。他本恨极了段星河,却无奈妹妹不许他报仇。他也曾恨过小公主,却发现她也不过是个命苦之人。而且,每当看到长不大的石天香,他就仿佛看见小时候的江觅。她们有着一样的脾气,一样的性子,连爱错的人都一模一样。

天香,人人都说你是个怪物,其实你只是怕孤单需要倾诉。你所以爱一个人便如此盲目不计后果,都是因为心里太孤单寂寞了。这个木雕是当年我准备送给妹妹的,我将之留给你,这样永远有个人听你说话,且永不背叛。

石天香静静地看着床边的木雕,露出安心的笑容。江寻的木雕陪了她一辈子,听着她的唠叨过了一辈子。在这个世上,他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也只有他,可以让她信任,说出自己最深的心事。

后来阮心竹不知去向,段星河起先因没了劲敌江寻,更受父皇重视从而步步高升。只是后来得罪了权贵,被整得几乎一无所有。他前半生玩弄权谋,到老却是贫疾一身。而她违抗父命,情愿孤老终身。十年前段星河因病,先她一步走了,她千方百计寻到他的骨灰,只求死能同穴。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她何尝不知这样不值,连自己都说不清那样一个人,为何自己却偏是惦记了一生。只是多少次午夜梦回,她还是会看见当初的那座石桥,那个朝她走来的少年与头顶万里的星光。

那是她的世界里,一生一世的不灭星光。

案上的蜡烛终于燃尽,而屋内的咳嗽声猛地停了。时光如水,浸得五十年前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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