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锦藏花墙
2013-05-14莫卡
莫卡
楔子
乔芷初次见着曾云沧,是在她公主殿内的花墙边。
那日是连着几日大雨后的初晴,细密金粉的阳光穿透厚重的银灰云幕,千丝万缕地飘进院子,和满院胭脂色的合欢花缠在一起。
那个男子,就立在合欢花柔软妩媚的花雨里,虬髯满面,目光如电,恍恍惚惚像是从她书桌上的那卷唐传奇中,走出的红尘侠客。
他对着乔芷身边满脸惊惶的女子,气定伸闲地伸出手,扯了嘴角问:“慕幼卿?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的侧影桀骜宕拓,皇城软腻的风,擦过他短褐的衣角,都尽染了大漠风沙的气息。
乔芷眸光微转,看着那男子旁若无人的态度,挥了挥满绣明嫣芍药的绛红云袖,扬声道:“来人,都给我拿下!”
第一章
乔芷没有想到,那日那个从她面前劫了骠骑将军的妹妹,神通广大地从皇宫森严的守卫中逃出去的人,竟然敢在第二日,就出现在了百官云集的中秋御宴。
他从曾相国身后的席上站出来,拜倒在年轻帝王的面前,声情并茂地述说前日在回帝都的路上,是如何如何遇到了劫持慕将军幼妹的贼人,又如何如何多番搏斗将其斩杀,最后万般虔诚地表示,由于他能力微弱,使慕幼卿受了惊吓,因而现今先将慕幼卿在他曾府中将养着,待痊愈便亲自送回宫中。
年轻的皇帝看着这布衣白袍,散发宽袖,傲然立在御前的相国公子,赞道:“朕素闻相国公子风袭魏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竟当即传旨,破例不经科考,就赐了曾云沧四品云雁服。
席中一时皆惊,这就是曾相国家的长子,十四岁就独自离家游学天下的那位?这番帝家荣宠面前,却不惊不喜,真正是好气度。
乔芷站起身,称身体不适,盈盈告退。行至御花园转角处,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乔芷刚挥退了随侍,曾云沧就从后面越前一步,拱手行了个礼道:“公主,您的荷包掉了。”摊开的手上是乔芷刚刚路过他席间,故意丢下的荷包。
她掩了唇,装出惊讶娇羞的模样,却笑道:“曾公子怎的把一脸虬髯都刮去了?看着好生别扭。”
曾云沧脸色不变,也笑着问她:“怎么认出来的?”
她一双细长白净的手指,遥遥探至他眉间,用凤仙花渲染了的嫣红指甲,在他眉心间轻佻一点:“公子下次若想变装,不若先把这一双摄人的眸子废了吧。”
曾云沧看她的眸光莫测不明,像是拾着了一方旧物,怀念怅然,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寻思。他终是笑着一拜:“公主没有揭破云沧,自然是念着云沧的好,云沧日后自当重报。”
“当真?”
“自然,公主若有夙愿,云沧恳请为公主全力以赴。”
乔芷吃吃地笑起来,将妖娆的指尖笼回叠嶂垂地的锦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夙愿,无非是想要慕幼卿死罢了。”
她看到那男子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便轻笑着又细声细气地重复了一遍:“我要慕幼卿死。曾公子,是否能为我达成所愿?”
曾云沧眸光微动,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似悲似悯的神色最终淡成一笑,告辞去了。
待他走远,不远的假山后面才迈出一个人,绣龙明黄十二章服,通天五彩玉旒冠,这样的装扮,实在不适合一个躲起来偷听的人。
乔芷不顾尊卑地指住他,不可抑制地弯腰笑起来。
年轻的帝王皱了眉,隔着衣袖把指着自己的嫣红指尖包在手掌中,冷声道:“朕不许,就谁都不能让‘慕幼卿死——幼卿,包括你自己。”
乔芷的笑止住,甩开帝王的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半点笑意也无。
“慕幼卿不过一条贱命,哪里担得起这么多的垂怜,我只怕‘她要被生生折了寿去。”
“阿芷……”
皇上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又要去牵乔芷的手,乔芷后退一步,道:“皇兄自重。”
她的脸上恢复了盈盈笑意,细看去却冷冷的一片什么都没有,转身离开。
皇上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对身边的随侍道:“看紧公主,她每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看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向我一一回报。”
“是。”
第二章
曾云沧随着侍女,在乔芷的偏殿外等候时,正见着那个女子倚在新糊了竹篾纸的窗前看一卷书,低垂着的看不清的眉目,散漫的阳光,悠然的飞花,画面恬静如一轴传世的仕女图。
却在乔芷听了侍女禀报而抬起头时,被她那细描了啼妆愁眉的脸,满缀了招摇雪柳金步摇的发髻,毫不掩饰讥讽笑意的嘴角,把这幅怡然美好的画面生生扯裂了。
乔芷在高台之上的流岚亭设茶点款待曾云沧。
曾云沧要行大礼,乔芷却敛着翩翩曳地的长裙虚让了让,华袖掩唇娇柔笑道:“曾公子他日,还不知是怎样的贵不可言。乔芷怎敢承你大礼?”
曾云沧笑,略一抬手,几个小厮低头鱼贯而入,迅速将一些书画古玩钗钏首饰林林总总在亭中一字摆开。
“臣在外游历时,收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公主且看看,可有中意的?”
乔芷瞥了一眼,玉质精纯的羊脂白玉佛手串、品相上乘的紫檀木忍冬缠枝镯、胡桃玉兰竹乐石砚……随便一件,便不是价值千金,也是件件难得,在他那里却如极寻常之物。
这样的家世背景,通天的财势手段,又偏偏来劫走重兵在握的将军幼妹,难道……
乔芷借着饮茶遮去深思的神情:“曾公子怎的这样费心?”
曾云沧笑道:“公主喜欢便好。云沧还有一事,望公主成全。前些日子,云沧救回的慕姑娘不慎跌伤了腿,还请公主借宫中御医一用。”
“曾公子只管去御医院选几个便是。”
“臣去过了,但是御医院说是公主下了旨,不许。”
乔芷弯了弯嘴角:“哦?”
“甚至连金陵城的大夫,也都遵了公主的旨,不敢出诊。”
乔芷呵呵地笑起来,扑了淡淡金粉的眼角,衬上细挑的眉,妖娆中带了几分邪气。
“慕幼卿摔伤了腿?可严重——要是残了,死了,才好呢。”
她妩媚的眉眼并看不出怨愤,只轻飘飘地道:“曾公子要借,乔芷怎敢不许,只是这下了的旨,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那就只好,凭各自的本事吧。”
曾云沧点头,悠然喝完了乔芷亲手递给他的茶水,才站起身,对乔芷拱拱手,在乔芷惊讶的眸光中,一把将她拎起来,在她耳边轻声一笑,便将她丢出了悬空的亭外。
那人温热的气息还在耳边,乔芷甚至没来得及羞怒,就感到腿摔在石面上的剧烈疼痛,她疼得张了张嘴,却一时发不出声响。
旁边石阶上,缓缓走下一个宕拓身影,懒懒在她身边立定,赏花般细细瞧了一会儿她痛苦的表情,才用惊讶的声音道:“哎呀!公主摔倒了,来人!”
他凉凉的笑容戏谑而隐隐带着嗜血,一瞬间又让乔芷想起初见,满院妩媚的花雨都掩不去他身上沾染着的大漠风沙,和中原温润如玉的男子完全不同的,仿佛十步取人首级而面不改色的凌厉冷酷。
只是她不知道,他敛在宽袖中的手背,青筋迭起,不可察觉地颤抖。
乔芷被御医们围起来时,透过内殿的轩窗,还能看到垂首立在殿外,接受皇上嘉奖的曾云沧。那满脸温良的模样,就算她现在怒斥是他把她丢下的流岚亭,也不会有人相信。
被毫针捻转提插又被艾草炙烤的腿,传来尖锐的刺痛,乔芷的额上,汗密密蒙了一层,脸色惨白,却还是倔强地透过轩窗,看到曾云沧细细询问她的用针,又耐心地看她的诊方。当他含笑抬起头,若有若无地对上她的视线时,她就知道他把用针和诊方都背下来了。
她怒极,咬牙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曾云沧的名字,直至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三章
乔芷披了件满绣明嫣芍药的织锦袍子,未梳的青丝懒懒地搭在肩上,脸上素日的浓妆啼容也懒得去描,素净着一张小小苍白的脸,拢在那件雍容华贵的袍子里,竟然显出几分纤弱楚楚。
她拈了一枚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玉质的棋盘上,兀自对着一盘残局出神。
旁边便有人替她落了一子。
她抬眉,眼前的人儒衣当风,巾带飞扬,好一番中原文士的俊雅,棱角分明的眉目却带着大漠的桀骜不羁——隐隐有天下俯首四海在握的气度。
她懒懒道:“怎么,曾公子已经手眼通天把我公主殿都收买了?这一个两个莫不是都死了,竟连个通报的都没有?”
她本病着,连着几日的针灸用药,磨平了她尖锐的语气,倦怠的神情拖沓的尾音,倒显得这原本刻薄的话含了无限委屈似的。
曾云沧笑道:“我给公主带了些点心,让她们去泡茶了。”
他立在门外有一会儿了,看着她一个人摆上棋局,一黑一白自己同自己较劲,起手落子间生生死死,一步一步堵死自己的退路,又一点一点杀出一片。
他想他自然是更欣赏慕幼卿那样文弱清雅的女子,而乔芷这般,连眼角眉睫都藏着阴郁算计,尖锐恶毒烟视媚行的女子,他初见时也不过只想到两个字:俗妇。
只是乔芷正像她衣裙上绣着的大朵芍药一样,妖媚俗艳,却偏偏俗出了一番风骨。
他以为自己不会犹豫,如果伤乔芷一分能换一分慕幼卿心折于他的筹码,他会伤她十分。只是看着她疼得颤抖仍是倔强的模样,自己竟无端迟疑了。
侍女将茶水点心端上,外面报,皇上来了。
皇上穿着一身素色秋服,显得平和近人,眼神却不善地扫过曾云沧。
桌上的点心精致,在宫内也算寻常,倒是那茶,入口竟有小石子般物什,咬开来,满口扑香,却是核桃仁外面细细裹了一层面。是非文人雅士不能饮的,清泉白石茶。
皇上笑道:“阿芷,我记得这朱阳馆主的茶方,还是你费了好些心思收集来的,后来却连碰都不碰了,倒是幼卿喜欢得紧,每过些时日都要调些出来。”
乔芷淡淡道:“约莫我真正不是文人雅士,这清泉白石茶,我喝了只觉腻味。”
皇上笑着摇头,让她取平日常喝的花茶。
乔芷的花茶同别人不一样,是在垂丝海棠刚刚打苞的时候,用银针一点一点把花苞挑开,把新摘的云雾雀舌倒进去,再拿生丝把花苞系起来,让茶与花同生同息,最后制成的花茶,茶韵未减,又添花魂,却是极妙。
乔芷浅笑道:“我那花里面藏着的,可都是我不轻易告诉别人的好东西,哪能随便就拿出来。”
皇上故意将话题带到一些曾云沧根本无法插嘴的地方,他也不尴尬,规矩地坐着,一旁书案上有一本诗集,上面有乔芷隽秀的小楷留下的批注。
他目光微滞,在乔芷脸上转了一圈,起身告退。
乔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皇上哼道:“怎么他一走,你这笑容就没了?斗棋煮茶?你不会忘了是谁把你从那么高的亭子里丢下去的吧?”
乔芷把手中的茶杯一搁,茶水晃了一晃,溢到桌案上。
“斗棋煮茶怎么了?今儿我与他斗棋煮茶,明儿我就能同他举案齐眉,便是后儿我同他泼茶赌书月前赏花,那又关皇兄您什么事儿?”
“放肆!你……”
皇上一掌挥去,却在乔芷面前堪堪停住,闭目道:“朕知道你怪朕当年没有违抗母后的命令,亲自用匕首刮去你眼角的印记。你以为朕就忍心?可是朕能有什么办法?天下虽没几个人见过养在深宫的乔芷公主和慕幼卿,但金陵谁人不知慕家幼女眼角有一块娘胎里带来的木樨花印记?”
乔芷冷笑,不忍心?上一刻还同她言笑晏晏,下一刻就面无表情一刀刮去了她面上的印记,那位声传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的新帝,将刀子落在她脸上时,可是连一刻迟疑颤抖都没有。
皇上顿了一下,柔声道:“只要你乖巧些,朕……”
“办不到。”
乔芷抬眸,眸光如霜:“皇上要不就趁现在杀了我,不然我必尽所能,换你乔氏皇族永无安宁。”
“你!”皇上手又扬起,却终究只是挥手扫落了桌案上的茶具,愤然离去。
第四章
慕幼卿在城郊的别院住了半个月,怕给曾云沧招来麻烦,日日几乎足不出户。
曾云沧劝她出去走走,外面风光正好。
她立在窗前,微笑摇头:“我习惯了。”
她说,一个人如履薄冰地在皇宫过了七年,这样不悲不喜的日子,才是最让人放心的。
曾云沧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道:“也罢,随你高兴。”
外面有人来传,公主宣他进宫,他便转身去了。
慕幼卿略有些失落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惊讶他唇边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的笑意。
“幼卿,你过得可好?”
慕幼卿惊吓般转头,看到那个门边立着的锦衣女子。
“我本该早些来看你,只是曾云沧把我从流岚亭上丢了下去,伤了筋骨,这几日方能走。”
乔芷解了斗笠,看着她轻轻一笑:“这院子真是雅致,繁花翠柳,假山叠嶂。曾公子对你很是上心啊。”
凭他的能耐,怎么就请不到一个敢出诊的大夫,偏要选那极端手段来治慕幼卿腿伤,无非是要体现出对慕幼卿的重视罢了。
“动没动心?”
慕幼卿快速回道:“没有。”
“哦?真是心如石佛啊,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心动呢。”
慕幼卿不知如何回答,上前一步搂住乔芷,哭道:“阿芷,你的腿还好吗?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把腿摔伤了……”
乔芷推开她,冷笑道:“没关系,本就是我派人把你从阁楼上推下去的。只是没想到你命这样大,居然只是摔伤了腿,那帮废物,应该先给你喂了毒药,再把你推下去。不然也用不着皇上派我来带你回去了。”
身后的侍卫上前捉住慕幼卿,她在乔芷森冷的语气中瑟瑟发抖,却拼命挣扎。
乔芷困惑地看了看她,摸上她眼角刺青师傅刺上的木樨花印,缓缓一笑:“你不会以为,这亭台楼阁,这温言软语,都是真的吧?曾云沧对你,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好,不过是因为你是‘慕幼卿,是手握重兵骠骑将军的妹妹‘慕幼卿而已。”
慕幼卿捂住脸尖声道:“我不在乎!他喜欢‘慕幼卿,我就是‘慕幼卿!”
乔芷失了耐心,对侍卫道:“带走!”
第五章
年轻的帝王气急败坏地来到乔芷的宫殿。
“曾云沧竟然敢请旨要朕指婚予你!”
她是乔芷,是他的皇妹,她更是真正的慕幼卿,是他手里用来要挟骠骑大将军的底牌。即使没有这些,十多年的相陪相伴,她也已成了他身边必不可少的存在,如同嵌在他龙袍上的十二章纹,便是山河倾倒,也无法将她与他剥离。
乔芷垂眸看书,并不理会。
皇上阴郁的眸子眯了眯,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咬牙道:“好,好!既然公主要大婚,朕立刻下旨调骠骑大将军回帝京!”
乔芷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骠骑大将军回帝京,若是带兵回来,就会被人说成图谋不轨;若是孤身回来,帝京之于他无异于龙潭虎穴;若是不回来,那就更加落实了他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双手交叠以额叩地:“臣女有一计愿献于圣上。”
皇上冷笑道:“哦?可是朕现在不想听,你既愿意跪,就跪到朕想听为止。”
到了第二日,慕幼卿奉旨扶她起来时,乔芷已经接近昏迷。
她原本未愈的腿伤越发严重,而且高烧不退。皇上却偏传她过去。
曾云沧来问安时,就见着她脸色苍白地站在闭目养神的皇上身边,沉默地为头风犯了的皇上按压头侧的穴位。
曾云沧的表情背着光,显得晦涩不明。
皇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了几句,看着他身上已经是正一品的仙鹤补服,意味深长地笑了,让乔芷送他出去。
已近深秋,御花园内落叶满地。
曾云沧恍惚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秋阳煦暖,他躲开御宴,一个人在御花园角落的假山上晒太阳,却被一阵呛人的烟雾给熏了下去。
山脚下蹲着个少女,燃着积了一地的落叶闲闲地烤着一堆果蔬。
见他被呛得眼泪汪汪,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索性把果蔬塞到不住抹眼泪的他手中,让他帮忙看着火,又跑去抱了一摞书来往火中加。
“你把书都烧了,以后看什么?”
“早看完了,留着也是浪费。哎,我叫慕幼卿,你叫什么?”
“曾云沧。”
少女歪着脑袋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父亲姓曾,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有如云志向,海般胸怀。这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像你这么理解我的名字。”
秋日午后的阳光明亮清澈,而那时的少女,一张小小的脸上熏得看不清五官,只眼角一点木樨花印,明艳夺目。
再次相见,却是在当时太后的寝殿外,她跌进他的怀里,脸上蒙着面纱,眼角的木樨花鲜艳欲滴:“曾云沧你带我走!带我走!曾云沧……”
他还不及反应,四周就拥出了无数侍卫,将她拖走。
他至今依然无法忘记她暗淡渐熄的眼神,也忘不了当初不得不放开手的不甘。
曾云沧对身畔憔悴倦怠的女子道:“乔芷,你不该把幼卿从我身边带走。”那是他倾己所有也想对她好,想要补偿的人。
乔芷抬眸看他,语气平静:“所以你就向皇上请旨求婚,加上前些日子你故意出入我的宫殿频繁,让皇上疑心你我两情相悦相互勾结,离间我和皇上?曾大人,你这样恼怒我带走了慕幼卿,除了她的身份,莫非还对她生出了厮守一生的念头吗?”
曾云沧不语,算是默认。
乔芷缓缓一笑,笑容明净如水,清雅如月,她看着面前的男子,轻声曼语道:“那,我祝你二人,白头偕老——永无同心。”
第六章
朝堂上下都知道曾云沧皇恩正浓,却没想到皇上居然在一次朝会上,亲赐了曾云沧飞鱼蟒袍。
飞鱼蟒袍,向来由天子赐予近臣,以示恩宠。上绣的飞鱼蟒纹,似龙,原无角和足,后来前朝反臣加之,仅比龙纹少一足,那位前朝反臣事败自裁后,飞鱼蟒服便成了一种禁忌,此时皇上将他赐给如今风头正劲的曾云沧,朝堂私下里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说皇上赐这袍子,是暗指曾云沧有不臣之心,怕是将要除之。
也有人说,皇上是为了拉拢曾家,已有将乔芷公主下嫁之心。
皇上微笑着听完暗探的回禀,手旁是一沓对曾家的弹劾。果然按着乔芷计策,一件飞鱼蟒袍,就引得朝中百官和原本不少处于观望的官员,纷纷和曾家撇清关系,私下告密明里弹劾,生怕自己说得少了,让人怀疑自己对皇上的忠心。
皇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按照乔芷的计策,一点一点地放空曾家,确实可行,只是时间太久,他不愿等,也无法真正相信对皇家心怀怨恨的乔芷——万一两方联手,那便是真的毫无回旋之地了。
半个月后,乔芷公主生辰,皇上大开御宴,席列百官。
席至正酣,皇上赐曾云沧一杯御酒。
宫侍将托盘中的酒杯高举过头,曾云沧看了半晌,执过自己的杯子,将酒倒了一半进去,另一半放回托盘,对皇上高声道:“臣请与皇上同饮此杯,以示君臣情谊。”
席中一时安静下来,气氛凝住。
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手指狠狠地抓住龙椅,酒中放了能让人无声无息死去的剧毒。
这本是历代帝王除去居心叵测的臣子的惯用手法,他料定现下朝中人人自危,断无人敢明着站出来阻挠,也不相信曾云沧敢拒绝,却没料到曾云沧的应对如此狡猾。
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站起来对他行礼道:“皇上,阿芷愿以一曲《绿腰》,为君臣助兴。”
皇上僵硬地点了点头。
乔芷绣了明艳芍药的云袖如碧天霞光舒展,她舞如流云,宽大衣袖将曾云沧面前的两只酒杯笼在一处,合成一杯,她从曾云沧身边舞过,挑起一个明净清雅的微笑,让他瞬间就想起那日那句“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无同心”。
一舞毕,乔芷将手中酒杯高举,对御座上的人和曾云沧盈盈一拜,一饮而尽。
皇上惊慌地看着她款款退去,急忙在随侍耳边叮嘱几句,随侍立马拿了一个小玉瓶跟着退了出去。
曾云沧虽面上镇静无波,心却随着潮水般一波漫上一波的恍然渐渐沉了下去,眸中云起风涌,几乎就要冲出去,步子却僵硬地迈不出,他告诉自己,他是曾云沧。白袍撩起又落下,像一瞬叹息。他风度自持,稳稳地坐了回去,
随侍追至御花园,便被人拦下。
慕幼卿伸出手道:“我知道公主在哪儿,快把解药给我。”
随侍踌躇着将玉瓶交了出去。
慕幼卿赶回公主殿,乔芷正闭目坐在垂丝海棠树下,听到声响,抬眸对她笑道:“你来了。”
慕幼卿看着她,将玉瓶打开,伸至她面前,缓缓将瓶口倾下,透明的液体瞬间淋入土中消失不见。
她冷冷地看着乔芷,眼神似冰。
乔芷重新闭上了眼,笑道:“我这一树的新茶还未长好,你看在我们十多年的情分上,不要砍了它吧。我祝你和曾大人,白头到老……”
她的声音低下去,消散在了空气中,嘴角僵住的弧度,无端显得诡异。
三个月后,宫中传出,乔芷公主因病薨。
第七章
乔芷毒发,皇上秘不发丧,只对外称公主病重,三个月后,才说公主病去了。
慕幼卿冷笑,就算皇上知道是她没把解药给乔芷又怎样?不说自己是他亲妹妹,就是自己顶着的这个“慕幼卿”的名字,他又敢对她怎样?
先皇驾崩时,朝堂上已隐隐有不稳之势。先皇自料年轻的帝王难以驾驭朝堂,就下了两道圣旨,一道令当时权倾朝野的相国将其独子曾云沧送出帝京,以游学为名实则流放;一道令骠骑大将军将其幼妹慕幼卿送入宫中与公主为伴,实则作为控制骠骑大将军的人质。
同时,还颁了一道密旨,让年龄相仿的公主和慕幼卿互换了身份,一来方便控制,二来让图谋兵权同样想以慕幼卿利用骠骑大将军的人,难以如愿。
慕幼卿带着侍女路过前公主殿时,看到一群宫女围着殿内的垂丝海棠正交头接耳。
“都在做什么?”
众侍女见她来了,纷纷行礼,将一朵刚摘下的垂丝海棠捧给她看。
那原本是装着茶叶的垂丝海棠已被解开,里面没有茶叶,而是一小段素锦,上面用隽秀的小篆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慕幼卿略怔了怔,命人又打开其他几朵花苞,每一朵里面都是这样一段素锦,安安静静地写着这样一行诗。
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一句诗里有怎样的过往,但她心心念念想着曾云沧,所以在这句子里敏感地抓住了“曾”“云”“沧”三个字。
乔芷是什么时候把曾云沧的名字这样小心而又招摇地藏了一树?她想要做什么?她明知快要死了还拜托她不要砍了这树,莫非是想要曾云沧看到这些素锦?
慕幼卿神情冰冷,命人将那些在场的宫女都关在了公主殿内,当晚,前公主殿走水,殿内一切,连同那株垂丝海棠以及所有知道垂丝海棠秘密的宫女,化为灰烬。
曾云沧正在内堂,听了属下的回禀,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当日殿内侍女无一人幸存,属下只带回了这个。”
一枝垂丝海棠被恭敬地递到了曾云沧面前,上面的生丝已经被火烤焦,一碰就碎了。
他挥手让属下出去,把那张小小的素锦紧紧握在掌中。
她说:“哎,我叫慕幼卿,你叫什么?”
她歪着脑袋问:“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吃吃地笑道:“我的夙愿,无非是想要慕幼卿死罢了。”
她轻声曼语,笑容明净如水,清雅如月:“那,我祝你二人,白头偕老——永无同心。”
她潇洒地饮了毒酒,又偏要留下那样一棵垂丝海棠,好像是心里牵挂着他,又好像讽刺着他深情错付。她爱不爱他,是否爱过他,将永远没有答案。只要他还爱着“慕幼卿”一日,这棵垂丝海棠就扎根在他心里,无解的答案就永远折磨他一日。
“阿芷,你真是天真。”
她终于达成夙愿,让“慕幼卿”死了,可是,她以为她死了,为了皇上为了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拿她来威胁她二哥了吗?
她不知道,当初皇上下的两道圣旨和一道密旨,本就是他和他父亲商量出的计策,用以保全他的性命,用以为今日,埋下伏笔。
他彼时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开始为这天下谋划,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从来没有动摇过,从来没有。
他唤来慕幼卿,把一封书信交给她。让她抄摹一遍,然后让人秘密送往西境,骠骑大将军处。
当年的太后做事果然周密,竟然让年幼的公主,偷偷按照慕幼卿的字去练,如今“慕幼卿”写出的字完全能以假乱真。这封书信,将给他带来这个皇朝最精锐的军队。皇城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阿芷,我才不后悔。”
袖中的素锦落在烛火上,发出刺刺的轻响,曾云沧静静地看着,忽然又猛地伸出手去抢,烛火被他打翻在地上,整个屋子瞬间暗下来,他指间燃烧的素锦最后闪过微弱的光,眼前的世界终于彻底地变成黑暗,好像连他自己也消失在了这黑暗中,只有掌上传来灼热的疼痛,以席卷之势,渐入骨髓。
他喜欢慕幼卿,他愧对慕幼卿,他想对慕幼卿好,想要慕幼卿的爱,可是那个人,成不了这样的慕幼卿。
可是,这有什么。
现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有记忆中慕幼卿的木樨印记,有记忆中慕幼卿的才情,甚至连写出的字迹都是慕幼卿的。
她现在就是慕幼卿,愿意爱他,愿意接受他的补偿,愿意对他好的慕幼卿。
他做什么要想着那个完全不像慕幼卿的人,折磨自己一辈子?
“阿芷,我绝对,绝对,不会后悔。”
曾云沧和慕幼卿,会白头偕老,永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