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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颜娇

2013-05-14天真无邪

飞魔幻B 2013年5期

天真无邪

岷山已经接连三日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朝臣揣测费解的目光令我汗如雨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撑下去,当我再一次救下屡犯众怒,决意要疏通黄河水道的陈贺时,我有一瞬间居然害怕看到岷山的眼神。

虽然我已经清楚我和陈贺早已失信于他,逼死叶心眉的那个月夜,他的目光令我们明白大限其实可期。

一:

我一直以为陈贺远比岷山更具备帝王的潜质,却因生母出身低贱不得已与皇位失之交臂,转而投入师父门下,与我做了十余年的同门师兄妹。先帝病危之际他被接入皇城,我随陈贺一起,次年师父病危,便再没有人将我接回终南山。陈贺一度为此抱歉,自责不该令我涉足皇室。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苠国式微,他们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帝王,而是足以辅佐帝王,匡正皇室的谋臣。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足以匹配,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很好地辅佐君王,而我明白岷山与生俱来的野心从未被我和陈贺所左右,固执和孤傲一直与他皇室的血统一脉相承,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鲜明的优越感,他持鞭走过双膝跪地的我面前,即便垂询也未令他低下头颅:“你是谁?从哪里来?”

“臣,红风,自终南山来。”

“入宫做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为奴。”举手加额,再伏地,令四肢与地面紧贴,呈现最大程度的恭谨。

“那么,”眼角余光中我看到他马鞭指向马场一隅,那是御马未放出之前暂时放养的地方,“你将我的马牵过来,左手数起次位第三。”

当我依照吩咐快步奔往马厩找到他指定的马匹,看清悬在马鬃上的名帖,刹那仿佛有热浪扑面而来,我顿悟岷山故意遣我为之的目的:他的御马有着与我一样的名字。

两颊浮起的滚烫已经超出我所掌控,我只能更低地将头垂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引马至他面前,他夺过缰绳翻身上马,却令我在前方握住笼头兜圈慢行,不过一日阖宫便传遍我与畜生同名的趣闻。

“恨不恨我?”他在终点问我。

“不恨。”我据实以答。

“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小红风。”他漫笑,“我欺你辱你,只因为你是他的人,你明明无辜却要承受我波及的怒火,又怎么会不恨我?”

“不。”我说,“因为您是帝王,也因为您是我入宫为奴的唯一目的。”

我如实回答,我无法让他设身处地来想象,只因为他是苠国的君王就足以令我铭感五内。

能够亲眼目睹这样顽劣的人偶然动容令我快慰,他侧首视我,终于有温和笑意稀释他语气中的放荡不羁:“哦?你竟这样想?”

“师兄与臣一直这样认为。”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我亲眼目睹笑意迅速自他身上抽离,也证实这位年轻的帝王对他同父异母的胞弟果真心存嫌隙。他冷笑着,扬鞭落在马臀上,任由那畜生受惊之下高高跃起,将他迅速驮离我的视线。

我将这件事转述给陈贺听,他怅然一笑:“小风,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匡正王道,持扶正义。”

“不,”他轻笑摆首,即便这笑中也含愁,“我们做的只是活下去,在帝王野心的夹壁之间求得生机,所以你要记得,小风,如果有天只有你能存活,不要顾及我。”他凝视着我,“而我也会一样。”

二:

当我仍执意救他,即便违背当年他之于我的教导,即便屡次触怒朝臣和岷山的底线,我依旧要救他,仅仅因为我胆怯以后无他相随一人要走的道路。

一豆灯火熄灭在将近的丑时,我遥遥听见中正偏门锁落闸开,漫天大雪,竹轿发出喑哑声,随后守门的禁卫跪地行礼,被轿中人无声免去。只剩我一人依然跪在那里,我明知轿中人是谁,正如他知道我每一次守候的目的。

他并不露面。

而我听见轿内有女子娇媚地轻笑,混杂他揶揄的嘲讽,对她:“笑什么?”

“雪真大。”

“你在我怀里又有什么好怕?”

竹轿随那轻微的谈笑远离耳畔,雪仍旧在下。须臾有人从去时的道路小步跑回,是某位服侍他的内臣,欲扶我起来。我摆首,说:“臣此行只为请罪,如果陛下不让臣起,臣不敢妄动。”

雪并未停止,宫墙外的远山退隐雪幕之后,唯有墙角一枝蜡梅微漾,清香如许。我以为那是幻觉,等眉睫积雪扫去,才知那幽香有迹可循,是岷山,他去而复返,撑伞站在我面前:“你又犯了什么罪?”

我迎着风雪仰面,看他:“黄河水患频发,陈贺扣押发往深州惠州等地钱财计二十余万,致水患之地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岷山轻轻嗬了一声:“他拿着这笔钱做什么?”

“疏通黄河水患。”

“他人呢?”

“被刑部扣留,请您示下。”

“所以,”他了然地一笑,“你想求我放过他。”

我的无声令他确信,但他仍旧只是淡笑:“青梅竹马,生死相随。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们的感情,但这次并不是我要他死,你也起来吧。从小到大只会这一招逼我就范,不知道是不是越长越回去,这雪下的。”他矮身扶我无意间与我手背相触,停了停,然后告诉我,“你的手真冰。”

这样浅语的责备,在这冷雪长夜于我心中怦然轻点。

那一刹天地俱静,他眉目清晰而温柔,我曾一度以为在叶心眉死后不会再有。

我茫然地被他牵领着抵达他禁中的寝殿。扑面而来的暄暖融化我眼睫积雪,成串滚落,然当我看清内殿一女子闻声掀帘出来时,我才发现滚落的不仅仅只是雪水。

这个被岷山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她有着一张肖似叶心眉的面孔。

很多时候当我再度想起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我只记得她的无辜。她无辜地被她的父亲送入皇城,又因为父亲无辜送命,只因为她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

三:

在岷山的叙述中,我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小容。

小容是在她入宫第三天独自过来找我,来询问关于叶心眉的一切,名牒上叶心眉死于暴毙,而得知真相的宫人现今已不在宫中。

我能理解她这种心情,当有另一个人出现在她和他之间,谁也无法将其当做不存在。

作为交换,小容说她愿意帮我救出入牢苦挨的陈贺,虽然我并不抱以希望。自叶心眉死后,陈贺和我对所谓生机已经不报期许。

现在想来,我其实很理解岷山对叶心眉长达五年的念念不忘,那个少女在最好的十五岁侍选入宫中,又伴他度过登基为帝最孤独的时光。

她是美丽,美丽之余只剩她显赫家室培育出的傲慢:叶相独女,太后外甥女,那对自己高贵门第的自矜与岷山如出一辙。

我想,岷山爱她,或许是爱上她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骄傲。

她是唯一一个在宫中仍能保持随心所欲的权利的女子,即便触犯众怒,岷山也会在她貌似无辜的恳求中一笑置之,再不提起。

这个野心勃勃的帝王在那个少女面前展现的昏庸智匮屡次令朝臣痛心疾首,更兼当时叶相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隐隐有摄政为王,取而代之的趋势。

我与叶心眉唯一一次的针锋相对发生于她入宫的第二个月,我在这皇城生活的第五年。

她不会没见过我,五年时光足够使我和岷山成为知交,我了解他的顽劣并非恶意,他也明白我的寡言不是对他无话可说。我们可以将彼此当做任何身份,师、友、君、臣,唯独排除某一种,大约也是令叶心眉耿耿于怀的某种关系,没有一个人愿意丈夫身边存在另一个女子,即便这女子与她的丈夫毫无干系。

那天她问了与岷山相似的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

“臣红风,自终南山来。”

“入宫做什么?”

“为奴。”

“宫中有侍女,用来伺候人,有太监,用来清扫屋子。你说你是做奴才的,你又算哪门子奴才?”

我真的想了想:“这些臣都会做。”

她提出问题时,语气中的诚挚和天真不容人质疑:“我不要你做这些,你可愿来我宫中?”询问之间她抬手轻触我颊,略微轻松的氛围使服侍的人松懈,当下过来凑趣巴结:“怪哉,娘娘和红风姑娘站在一起,倒仿佛姐妹似的,尤其是这对眼睛。”

她怔了怔,再看我时已经泯去最后一点儿暖意,淡淡地反问:“是吗?”

当夜岷山临幸,他在灯下看清我的装束时怔了怔,似笑非笑:“我要你做娘娘你推三阻四,却巴巴地跑来这里做人奴婢。”

他的花言巧语往往言不由衷,我边拍开他的手边恼怒地护住自己的衣物:“不劳陛下操心。”

“还说不让我操心,”他泯去笑意,竭力恢复往日肃然,“我书房的笔洗是谁换的?”

我汗然,岷山对吃穿用度殊不在意,唯独只对旧物长情。那方笔洗是他七岁入书房时便在手边的老东西,前几日我替他整理卷宗,不小心撞碎了一侧耳臂,又怕他难过,于是偷偷去内务府寻了一方相似的笔洗换上,不曾想这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就地将心一横:“碎了。”

“怎么碎的?”他的故意昭然若揭。

我低眉见无人注意,便抬袖将桌上的空杯扫到地上,对他愕然注视报以真挚一笑:“瞧,就是这么碎的。”

些微的动静引得服侍的宫人向这里张望,岷山艰难维系着几欲崩坏的严肃态度,将那溢出的笑意藏入眼底,在奉茶的宫人上来之间,借低首整理衣袍的工夫牵动下摆,使那坠地的茶杯顺利滑入他垂地的衣袍内。

我心中暖了暖,即便他低声说出的下一句话是:“欠收拾呢你。”

四:

太后也是在那一年薨逝的。

边境小国虞屡次犯境,在入冬之初岷山便御驾亲征。

夜半便动身,至天亮苠国大军方才全部出城,我在城郊送别岷山,他清俊的容貌在天光中显得憔悴,见我窥视,便向我招了招手。待我行礼完毕之后才指着叶心眉冲我道:“寡人走了之后要仔细服侍叶夫人,别跟小时候似的没脸没皮。”

我低头称是,他才转头对叶心眉:“红风在终南山长大的,进宫后一直跟在寡人身边,没怎么教她规矩。她要是不小心弄坏了你的珠子簪子,或者惹你生气,看在寡人的面子上,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略一笑,拂过我的无温目光令我想起早冬的冰雪。

第二个月苠国果真大雪,从边境抵达国都的消息一度堵塞,叶相趁此也有动作,太后忧心忡忡,一病不起。

她终究没有等到儿子岷山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我修书无数,却没有一封等到回信。太后的后事便由叶心眉一力主持,无形之间她被赋予胜过皇后的权力,殉葬的宫人亦由她指定,我从未想过我会在名单之中。

我问她理由,她看我的目光依旧平和如秋日,不加仇恨:“我不想在宫中看到与我相似的人。”

“为什么?”她的坦诚几乎令我匪夷所思。

“无它,只因陛下临别之前来找我。”她徐徐一笑,谈及事实的姿态,“他从未向谁低声下气,却请我对你手下留情。这让我很忌妒。”

大典在三日之后,祭天由内宰主持,整个过程叶心眉只是临风立在高台边缘,她的神情隐在凌乱的发丝内,唯有一双美目流转奇异的幽光。

我们的视线在某一瞬相接,她终于不复呈现她一如既往的笑,只是冷冷。

我心中一滞,恍惚明白将我从她的世界驱逐,是她曾接近我的最终目的。

我们被内臣粗暴地推攘着登上已经放置木柴的祭台,有女孩奋力挣扎,待人疏忽便提裙奔下高台,侍卫阻止不及大喝一声,拔刀劈下。队伍之中出此意外哭声更甚,典仪闻讯过来,立在女孩身边看了看,淡淡地吩咐左右:“将她拖上去,一并烧了。”

至此岷山依旧毫无音信

我听到鼓声。

而后有风,将篝火青烟吹向西北。西北的天幕尽头有人策马归来。

是岷山。

他跃马穿过人群,止步于祭台之前,下马拾阶奔上,他向我而来,我看见他染血的衣襟,下摆沾染的草絮,我看见他眼中喷发的光亮,愤怒而绝望,胆怯却存有侥幸。

他向我狂奔。

苠国千万军马竟只有他一个人赶到。

一切水落石出,我在瞬间看清自己的命运。

泪刹那盈睫,当我看见他双目中勃发的炙热,下一瞬却又沦为无以言语的恐惧,剧痛自肩胛骨传来,旋转伏地我挣扎着看清身后执刀完全没入我后背的女子。是叶心眉。

五:

这一刀远比任何病痛摧毁我意志,交替的冷热清醒令我几度疑心其实死去,半醒半寐间仿佛浸身梦境,我听见挣扎环绕我周围,有岷山,也有陈贺。

“你让我带她走。”

“不。”

“陛下,你明明知道她不适合这里,她一直不快活,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这次回答被一声巨响代替,应是某物被掀翻,夹杂在这一片杯碗坠地的碎裂声中岷山的音质出奇地沙哑:“我会治好她,就算她醒不过来,我会接着医她。”

“她想走,除非她醒了亲自跟我说。”

清醒是在不辨晨昏的某天,掀被坐起的动静惊醒浅眠的陈贺,他趋近我,见我神色无恙才安下心来,而后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差点儿令我魂飞魄散:“红风,我跟陛下提了,等你病好娶你过门,之后我们重回终南山。”

大约是这次殉葬令他心有戚戚,我也不敢想倘若岷山来迟一步究竟会怎么样。或许他说得对,皇城从未适合过我。

我的迟疑被他看在眼里,他一笑释怀:“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暂时想不出更好送你回去的方法。”

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抬头问他:“岷山怎么说?”

陈贺的沉默以及岷山之后的行为缓慢摁灭了之后我仅存的一点儿希冀。

自我病愈之后他再没主动出现,或者更确切地说,自太后死后岷山一度拒绝接见任何人,叶相趁机笼权,而那桩事也并未对叶心眉产生任何威胁,她依旧独占其宠,众妃子唯她马首是瞻。一时之间四面楚歌,陈贺艰难斡旋于朝臣之间。

他终于肯见我是在太后头七之后,他主动推门出现,目光拂及我时对我难得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泪先于我艰涩的笑容滚落:“我一直在这儿。”

“是了,我差点儿忘记。”他笑了笑,“从小到大,你只会这一招。”

我心中苦涩,卑微到只想博他再一笑:“管用就行,陛下不也出来了吗?”

大约是难得的温顺令他诧异:“红风,你变了。”

如果可以,我愿意代他身受万分之一,但我却只能旁观他在他的伤口幽居,就此死去或重此新生,我毫无能力。终于冲破我防线将所有悲辛尽数冲下的,是他下一句话:“红风,从此以后,就剩下我一人。”

“您还有我。”我脱口而出。

他微笑之间仿佛还有诧异,负手而立望向我身后时连那点点笑意都退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正往这里赶来的陈贺和叶心眉,两人一前一后,一森冷一焦急。他最后一句话毫无起伏,仿佛只是我的错觉:“不,你还有他。”

陈贺和叶心眉前来的目的出奇地一致,为了叶相。

她求他宽恕父亲一次,而陈贺业已网罗叶相卖官鬻爵,与使臣私厢传递,同时笼络边臣的证据,苠国例律严令禁止朝中大臣与边将过从甚密,而叶相公然视其为无物。

岷山扶起叶心眉,淡淡道:“且宽心,寡人自有主意,你先回去吧。”并吩咐左右将叶心眉送回宫中。

她显然未等到意料之中的生机,其后岷山将我和陈贺招入书房,同时商榷如何尽善尽美地利用这些证据而不落人话柄,我惊讶他闭门不出却胸中已有韬略,而他对我的提问并不意外:“我不杀他,只等他有朝一日羽翼渐丰,锋芒毕露,当他的地位盛不下他日渐滋长的野心,届时他所犯下的任何一点儿错误,都足以令他致命。”

“而且,”他冷淡地说,“我纵容他,只是因为不想在我母亲尸骨未寒之时杀人。”

叶相死得毫无意外,某日岷山邀他入宫畅饮,同时还有朝中数位大臣作陪,他见这几年皇帝对他一再忍让便逐渐不太将他放在眼里,只带寥寥几位随身近侍赴宴,却未料到场的只他一人。

叶相心知事变,转身夺步正欲外逃,已经有大批侍卫攻入内殿,被等候在殿外的陈贺亲手擒下,他知大势已去,颓然跪地:“你别以为他招贤纳士,就能海纳百川。”话音未落,他突然引颈就刃,大去之前仍旧盯住陈贺,“今日我的结局,便是你明日的下场。”

六:

叶心眉是整件事唯一的意外。

她在事发的第七日被御医诊出怀有身孕,陈贺认为孩子不能留下,而岷山沉默。当陈贺坚持时,他挥手命他暂时退下,在陈贺即将跨出殿门时,才淡淡地又将他叫住:“小产就好,不要伤害她。”

药材的挑选由我经手,但我从未想过这药会令她致命。

我从未想过。

她当着我的面服下那乌黑药汁,她的七窍在一阵剧烈战栗之后缓慢渗出黑血,她竭力呼救所发出来的巨喊在我听来只是嘶哑的呻吟,她望向我的目光无比怨毒,我恐惧地惊觉这竟然是毒药。

陈贺先我一步请罪,他认为只有将所有的危险扼杀于萌芽之前,对我们才最为安全。电光石火间我竟想起叶相临去的预言,我惊惧否认:“不,不是陈贺的主意,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他双目深寒,而我无暇分辨当中究竟多少出于怀疑多少关于伤心,我只是竭尽所能令他相信这只是一个小小女子拙劣的报复,并非一介谋士对豢养他的权贵底线的藐视和侵犯:“陛下也知道,太后殡天时叶夫人意图取臣性命,臣心中愤愤,便借机以毒药替之。”

岷山伸出两指托起我的下巴引我与他对视:“你哭了。”

待他轮廓在我眼中模糊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这次诚然是我一意孤行,与陈贺毫无干系。”

重物坠地的声音将我的视线转向他的鞋面之前,一柄匕首映入我视线,他声音平静无波:“如果你想救他,你该知道怎么做。”

于苠国而言,陈贺的存在远比我更具意义。我唯一的亏欠是岷山,和他深爱的姑娘,我说:“对不起。”

利刃一闪,锋芒在落下之前被他满手握住,鲜血顺着他的手缝滑落,悬于尖端,然后落在地上。

“想为他死?你就这么护着他?他究竟哪里值得你这样?”他咬着牙,并腾出另一只手去拨我握刀的手指,“松开。”

积蓄在双目中的泪顿时冲下,和着他的血水落在他手背上。

他仓皇回神,霍然站起,迅速转过身体面向一隅,不令我看清他眼中滔天怒焰或者其他:“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但我不想因为杀不了你而恨上你。”

我的岷山,我从未胆敢在他的归属前加上我的名字,而自此之后连奢望都不能够。我被陈贺送往终南山,在那里一待就是两年,在我以为会在那里了却残生的时候,却接到他的旨意,他命人将我从终南山接回,并继续委以重任,为他倚重。

在叶心眉死后便鲜少再有蒙他宠爱的女子,他将全部的热情投入朝政,但偶然又会离开皇城出没在民间,而小容则是他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子。

与叶心眉酷似的少女。

七:

在这潇潇午后,她静等我将这个并不冗长的故事讲完,而后问我:“为什么他最后原谅你?”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仿佛我们的关系就该如此,我犯了错,他或许会生气,或许会置之不理,但过后往往都是他主动言和,再以其他的方式恢复邦交。

“我不知道。”我对她笑了笑,“或许他觉得我还有用吧。”

小容不置可否,看我的目光有我不懂的情愫,但她并不言明:“你或许从未懂过他。”

昔日曾受叶相提携的内阁四士联合一干大臣日日在中正门外静坐,扬言讨一个说法,我遥遥望去,听到身边走过的内臣轻轻叹息:“千夫所指,真是像极了当年叶相腹背受敌的情景。”

冷汗淌下,我往御书房奔去,却见岷山等在那里:“我知道你会过来。”

他淡然无意间就化去了我与他之间的尴尬,然后命我去换身衣服,我摁下心中焦灼,等到马车驶出皇城,他轻瞥我一眼,淡淡地说:“陈贺在这里,你可以见见他。”

有侍卫守护左右,这座形似监牢的庭院有寻常房屋的格局,来到陈贺被监视的房间,我轻声叩门,待屋中有人响应岷山正要淡然走开,陈贺却先一步扬声唤住他,以微笑藏起为我开门之初尚未来得及收敛的哀容:“我备了酒,进来喝一杯吧。”

岷山驻足回身,看向我们的瞬间有不复的,轻微的喜悦,令我们同时想起相携相伴,并不愉快,但总有印记的岁月。最好时光里的十余年。

红炉清酒和雪夜,我们似乎有千言万语可以叙旧,但最后通通只剩下一盏薄酒,将愁绪饮下,我送大醉的岷山回宫。临行之前陈贺劝我:“不需要顾及我,当我们之间只有一人可以活下来时,”他深看我一眼,意味分明,“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坦诚并不令我窘迫,万千无言终归于一声叹息。

我扶着岷山从原来的道路返回,天降微星,来时的马车仍旧等在原地,我将他扶入车中坐定,他酒量原本颇佳,但不知今夜为什么醉得特别快,难道愁绪也能诱人喝醉?

他几度从坐垫滑落,我搀扶他再得以艰难坐稳,他温热的唇也在几次无意擦过我脸颊以后,缓慢转移到唇上。

我聊胜于无的抵抗瓦解在他焦灼如雪花的吻落下以后,自夜风掀起的帷帐一角窥去,晴空唯有星云点缀。

借着几缕月光令他看清我的模样,然后低声询问:“岷山,我是谁?”

即便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他仍未放松这个新发现的游戏,他以自己的唇来探知彼此尘封的身体,孜孜不倦:“红风。”

我伸手一点点触及他冠发,他额,他颊,心随之软去,只想将他拥抱,与他看雪在窗外落下,等待第二天的天明与光阴。

八:

我在下月的中旬开始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当她们认为我晨起的呕吐出于忧虑操劳的缘故,然后欲遣太医为我诊断时,我想我当时惊慌失措万分狼狈的表情一定将她们吓坏了。

“我很难受,”我说,“把他请来这里。”

我听见他穿过中庭的脚步声在花厅驻足,然后继续向我走近。

我决定合目佯装不知,只是好奇他接下来的举动。

而他没有动,他驻足在我床前三步远的地方,而我知道他在看我。

我没有动。我在等天暗下来,而辰光出乎意料地漫长,我与他的十年缩为弹指,而此刻相对任何一瞬都漫长如我与他的十年。

他低低地问我:“我让你跟陈贺走,好吗?”

“不。”旋即他又低声将其否认,“母亲走了,你们要是再走,我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即将涌出的泪水在瞬间将我肺腑浸透,我在枕上转头看向他,他也看着我:“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他目中隐有期许,我只装看不见。

“很多。”我回答,“对不起这种话想必你已经听厌,那么我说点其他。”他莞尔融化我们存有的隔离,我靠近他,后告诉他,“比如,我爱你。”

恰逢阴云过境,遮蔽一室,我凝眸看去,他枕臂已无声入眠。

在确定小容给我的药卓有成效以后我才翻身坐起。在外等候的小容悄步入内,将衣物以及令牌默然递给我,我向她一笑:“谢谢。”

“不用。”她扭头一隅,坦承我并不知道的现实,“一切都是陈贺安排,他安排我与陛下相遇,而后送我入宫,以便非常之时与你接应。而且,我也想要你离开这里,我不敢冒险让你在他身边。”

当她坦诚这一切时我只觉啼笑皆非,连劝慰都不需要,我坦然告诉她:“他不喜欢我,他真正怀念并徒劳想要挽留的,只是那段清平岁月里的记忆。”

马车稳出皇城赶到昔日关押陈贺的庭院,他果然在门前等候,见我出现并不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你决定了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对他笑了笑,“能在帝王身边活下来多么不易。我贪生怕死,只想活着离开这里。”

他摆首,但最终没有拒绝我向他伸出的手:“你知道的,他不会杀你。”

“有区别吗?”面对这个多年照拂我的男子,我坦然承认我的胆怯,“他也不会爱我。”

“那么,”陈贺眼中明暗,但最终归于寻常的淡泊,“我们回终南山去。”

一路平稳得超乎预料,直至进入惠州境内却发现城门竟有禁兵把守。我和陈贺彼此无言对视,他身形一敛,满扣一把暗器在手,当窗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时,我察觉挡在我前面的陈贺身形一滞。

越过他我也看见人群之外的他,即便只是静静地立在边缘,他的光芒也会使背后的一切沦为背景。

当我们的视线在某一处错乱的时空相接,他向我呈递无声一笑:“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我点了点头。

众人退后,他引我走向檐下僻静处,却并不看我,只是负手望着远处:“你一定要离开?”

视线中的他渐渐模糊,我回答:“是。”

“那么,”他嗬了一声,“你跟他走吧。”

我离开,我往背离他的方向前进,即便我听见他在我背后的声音。

“从小到大你就跟在我身边,好日子有,让你委屈的也有,但我想让你都忘掉,从这里走开以后,都要忘掉。”

多年隐约的屈辱和不明的情愫顿时化成清泪冲下。

我背对着他,说:“好。”

我们的马车继续前行,驶过长街古巷,然后城郊,再是山野。但我明白我的魂魄已被羁留在另外空间,空余躯壳。陈贺接连唤我几声我兀自不觉:“如果你回去,他大约还在那里。”

我如梦方醒:“不,我不想看见他。”我也不想与他的爱情朝夕相对。

“因为叶心眉吗?”他看着我,目光中的了然令我惊心动魄,“那么,你从未懂他。”

九:

“不论叶心眉,还是他所宠爱的其他女子,她们都很像一个人。”他清淡的语言令我骤觉此生不曾虚度,一切皆有生机,“除了你,个个都是赝品,是以个个都可以漫不经心。”

风雨如晦,一路行来的烟雨在刹那间突然清晰,一切分明,水落石出。

“我害死叶心眉,为什么他会这样轻易放我走?”陈贺微笑着,替我抚平鬓边乱发,“因为他明白,如果杀了我,他就会永远失去你。”

我慌乱无比,又在下一瞬镇定,当陈贺冲我安抚地一笑:“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祝福你,并愉快地活下去。”

多年隐约的情愫瞬间清晰,我握住他塞在我手心的缰绳,心中一切得以归定,当我跃马返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