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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著录中的虚与实

2013-05-14米怜

读者欣赏 2013年10期
关键词:江村书画作品著录

米怜

在书画流传过程中,有藏家为便于查阅、鉴赏,便将私藏或过眼的书画作品记录下来,编目成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书画著录”。书画著录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古代书画的编目,许多古代书画著录本身就是书画流传有序的一部分。但是,这些书画流传过程中重要的参考文献就全然可信吗?

高士奇的“两本账”

康熙三十二年(1693),高士奇撰写完成三卷本《江村销夏录》,公开刊印发行。这部私人书画著录后续刊印有刘氏修洁斋本、日本宽政十二年(1800)刻本、风雨楼旧书本、《四库全书》本、有正书局石印本等,流传至今。

《江村销夏录》何以这么“火”?那你也不看看这写书的是谁!高士奇那可是皇帝身边以品鉴书画颇得信任的文臣!更何况人家在自序中明言,这部书画著录是本着“宁慎毋滥”的原则,“三年余仅得三卷……其所录者,皆余亲经品第、足资鉴赏者也”。

这部明眼人的精心之作究竟是如何著录书画作品的呢?

《江村销夏录》卷三《宋米南宫云山图》登录年代(宋)、作者(米南宫,即米芾)、题目(云山图)之下,精确记录作品材质、尺寸、作者款识等基本信息—“绢本,高七寸,长丈余,水墨,无款”。继而详述书画内容、技法类型、他人观款题跋、收藏印记,言如“老树笔间生,奇石笔下出。浓淡高低远近山,阴晴一半云间没”;“右米海岳山水,笔墨简古,非他画工所及。卷后兼有李河东士弘、邵复孺亨贞二题,诗字皆精妙,诚可宝玩也”。这些内容之后,高士奇又创造性地将书画作品上的印章依形描摹,内以楷书释文。

以上就是《江村销夏录》著录书画的一般形式,至此,历经千年发展的书画著录形成了一套比较精密的登录体例。诚如余绍宋在《书画书录解题》中所言:“著录书画之书,至江村是编而体裁始密,乾隆时编《石渠宝笈》《秘殿珠林》二书多仿之。后来著录之家,以其易于仿效也,遂以为定式。其弊也,不讲考证,不重真赏,而徒以钞胥为能。于是著录之书,几于汗牛充栋,而芜杂遂不可问矣。”

余绍宋这话基本上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江村销夏录》之前著录体例尚不完善,《江村销夏录》之后体例定了,但这体例本身就有问题:不讲考证—所录书画到底是不是真的?信不信由你。《江村销夏录》在流传过程中,陆续有人指出其中的鉴定疏误,争议不少,但更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还在后头。

《江村销夏录》问世两百余年后,罗振玉获得高士奇家传书画底账《江村书画目》抄本一卷,并于1924年以东方学会名义刊行。《江村书画目》著录体例非常简单,只在题下注明真赝、优劣、价格,少数注明用途。但令人震惊的是,著录于《江村销夏录》的梅花道人《墨竹》、徐幼文《石涧书隐图》等多件书画作品在《江村书画目》中被明晃晃地标为“摹本”、“赝本”!

更夸张的是,《江村书画目》共著录书画518件,分为十类:进字壹号、进字贰号、送字号、无跋藏玩手卷、无跋收藏手卷、永存秘玩上上神品、自题上等手卷、自题中等手卷、自怡手卷、明董文敏真迹—罗振玉认为,“进字号”书画是进献内府之物,“送字号”供馈赠之用。我们前文介绍的米芾《云山图》就列于“进字壹号”,而题下却赫然写着“好赝本”—高士奇连他的皇主子也骗!

一本明账《江村销夏录》公开发行,所录书画不辨真伪,甚至故意以假充真,迷惑世人,乃至欺罔皇上。一本暗账《江村书画目》只家传,书画真伪、市值辨得明记得清,哪些送人、哪些自珍绝不含糊—高士奇的这两本账不恰恰表明其时书画交易、流传之盛吗?

官方著录也会“看走眼”

2013年6月3日,在一场中国古代书画拍卖会上,明代唐寅手卷《松崖别业图》经过场内外40次竞价后,最终以7130万元人民币的高价成交,创下唐寅作品拍卖新纪录。这幅作品能拍出如此高价,除去唐寅的人气、画作的珍贵等因素外,拍品介绍中还特意强调了这一点:“该画作是1991年以来拍场出现的唯一一件《石渠宝笈》著录的唐寅作品。”

似乎是从2009年开始,凡经《石渠宝笈》著录的书画作品大都身价倍增,屡屡在拍卖会上拍出高价,《石渠宝笈》也因此成为最受人们追捧的古代书画著录—它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著录宝典呢?

1744年2月,乾隆皇帝谕令张照、梁诗正、励宗万等当时的书画大家或权威书画研究专家编著宫中所藏书画目录《石渠宝笈》。这著录一编就历经乾隆、嘉庆两朝,成书255册,分为初编、续编和三编,收录书画作品共计7757件。简单地说,《石渠宝笈》就是集中著录了宫廷收藏的大型官方书画著录。其所著录的书画作品都是皇宫内府之物,又经皇帝、专家品评鉴定,可如此而成的书画著录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最著名的乌龙事件当属“真假《富春山居图》”疑案。1746年冬,足以代表元代画家黄公望最高艺术成就的《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被进献给了乾隆皇帝。皇帝摊开画卷“剪烛粗观”,心下一惊:怎么这么眼熟啊?!“居然子久《富春山居图》也,五跋与德潜文吻合,偶忆董跋,与予旧题所谓山居图者同”—这画我有幅一样的啊!皇帝赶紧“命内侍出旧图视之,果同。次日命梁诗正等辨其真伪”。

乾隆皇帝原有的那幅《富春山居图》(子明卷)是一年前进的宫,皇帝当时就判定“笔墨苍古,的系真迹”,题跋也御笔亲书了好几处。这种情况下再让大臣们“辨其真伪”,他们得多为难啊!当时的情景我们不得而知,总之最后大家“咸以旧为真,新为伪”,决定列“子明卷”为“上等”录入《石渠宝笈·初编》,“无用师卷”列为“次等”未加详细著录。直至嘉庆年间,胡敬修编《石渠宝笈》才将真迹“无用师卷”录入《石渠宝笈·三编》,却始终没有为其正名。

当然,《石渠宝笈》“看走眼”的书画可不只《富春山居图》。还有被其列为“上等”的、当年高士奇进献的“好赝本”—米芾《云山图》,元代钱选《洪崖移居图》,明代陈淳《写生花鸟图》,清代王翚《仿云林荆溪清远图》……仅故宫历次专家审查后降级为“参考资料”的《石渠宝笈》所录绘画作品就不下200件!

拍卖市场“迷信”《石渠宝笈》情有可原:一来,《石渠宝笈》所著录书画确在清宫收藏过;二来,就算是《石渠宝笈》著录的赝品其时代也在乾隆、嘉庆时期之前。不过,2012年数件《石渠宝笈》著录过的拍品流拍却赢得行家拍手叫好:不偏信《石渠宝笈》,不偏信书画著录,恰恰是书画收藏与流传日趋理性、成熟的标志。

“言传”的书画著录与“不可言传”的书画

书画著录的“不可尽信”是不是仅源于著录人的局限呢?不,其实古代书画著录从诞生之日起就“先天不足”—古代书画著录大多只能以文字著录书画,而书画作品之精髓恰恰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那些古代书画著录的言之不尽处吧。

中国现存最早的绘画著录是唐朝裴孝源编撰的《贞观公私画录》。依其自序中所言,当时大唐汉王元昌“遂命魏晋以来前贤遗迹所存及品格高下列为先后,起于高贵乡公、终于大唐贞观十三年(639)秘府及佛寺并私家所蓄共二百九十八卷,屋壁(壁画)四十七所,目为贞观公私画录”。可惜的是,书中所录作品至今已经全部流失。

也许有人会想,能否依录作画还原历史?不过估计他一旦看过这卷“著录之祖”,就会放弃之前的想法:“黄帝战涿鹿图一卷、姜源图一卷(《太清目》作,蘧师珍画)、禹贡图二卷、燕太子丹图一卷、蓄史图一卷、孙氏水战图一卷、五岳真形图一卷、纪年诗意图一卷、杂鬼神样二卷—右十一卷皆甚精奇,隋朝以来私家搜访所得,内三卷近陆探微,先无题记可考……”

《贞观公私画录》著录画作先列画名,再列作者、来源,并按《太清目》(南朝梁之官库藏画目录)注明是否已收入该目,体例算是简明扼要。可就算著录里的画作摆在眼前,单凭著录所言要与画作对应起来还真是难于上青天,更别提还原出上述十一卷画作之“精奇”了。

米芾是北宋著名书法家、画家,他著录私人所藏、所见书画的《书史》《画史》多言及其对书画的独特见解,长期以来为后世鉴藏家奉为经典。比如《画史》著录《浑天图》一节:

涟漪蓝氏收晋画《浑天图》,直五尺,素画,不作圜势,别作一小圈,画北斗紫极亦易于点阅,又列位多异于常图。余常作《天说》,以究天地日月旁侧之形、盈亏之质,作成昼夜图六十本。因得究潮候大小,又为昼夜六十图,所引六经以黜古今百家星历之妄说,又著《潮说》,以证卢肇皮日休之缘饰释氏假佛之诡论将上之御府、藏之名山……

中国绘画史论家俞剑华评论米芾的《画史》:“书中虽不乏名言精义,及古代画法,但玉石不分,并将与画无关之事掺杂在内,体例不纯。”可是,米芾在其书画著录中的独特注解、旁征博引甚至自说自话,其实正是文字言未尽处意无穷的书画精髓。

清光绪初年,可印制书法绘画的珂罗版印刷技术由日本传入我国,随着印刷技术的发展,书画著录也开始进入图片时代。尤其在20世纪90年代后,拍卖在中国逐渐兴起,直至现下艺术品收藏市场火热,图文并茂、卷帙浩繁的当代书画著录数不胜数。但是,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些古韵古味的书画著录,一边在其中逡巡着书画流传的历史遗痕,一边享受着考证研究其不可尽信处的文化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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