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南浔
2013-05-14黄橙
黄橙
低调的豪宅:昔日全民皆商
在南浔,我住在一幢寂静的老宅子里,它叫颖园,是丝商陈煦元花13年时间盖的住宅。晨昏看得见花园里的树影摇曳,而那一泓池水的微澜也晃动着我的心绪。从眼前木石砖瓦构建的古宅、花木扶疏的花园,依稀能感觉到昔日主人对这片天地和美好人生的追求和留恋。
在南浔漫步,很少见到旅游团队。对于见过世面、祖上富过的南浔人来说,寂寞已经是一种常态,它像沉默的土地一样无声地滋养着万物。
南浔是最老的江南古镇之一,有750年历史。老或者不值得夸耀,最富裕就值得骄傲了—至少,在商业社会里,富裕在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成功。南浔临水的街上一个大院挨着一个大院,那是以“四象八牛七十二狗”为代表的南浔富商遗留下来的建筑。在这样的古镇中漫步,随便拐进一座豪宅就要半天才能出来,很考验人对美景的取舍能力。
我从颖园出来,才过了一座小桥,就被丝业会馆弄得神魂颠倒。过了广惠桥,南浔商会(今辟为南浔史馆)又让我欲罢不能。这个商会成立于1916年,当年入会者就有160家700多人,南浔全民皆商的盛况,连今日也不能与之相比。
江南人不爱炫富,明明是大宅,像张石铭故居占地面积有5000多平方米,五落四进,200多间房,可是大门却修得一点也不张扬。即使到了面阔三间的懿德堂,厅后的活动墙板若不打开,豪门大户的气派敞亮也显不出来。张石铭家的最大看头,主要是在中式深宅大院中套着巴洛克风格的西洋小楼,精致高雅。这幢小楼犹如张石铭从欧洲购买来的一件收藏品,一切建筑材料(包括彩色地砖、墙面红砖等)都是从法国进口的。唯一不是进口的只有小院里的两棵广玉兰,繁茂高大,看尽人间冷暖和兴衰。
书香绕街:鹧鸪溪水映霞光
比张石铭故居更有名的是小莲庄(亦叫刘镛故居)。这两处豪宅分处适园路的两头,与适园路并行的是鹧鸪溪,宅前都有水埠可以系舟。小莲庄胜在园林之美,可以甲南浔、甲湖州,甚至甲江南。我是春天来的,枯荷满塘(竟有十亩大小),无缘领略它无限美艳的模样。无法想象当年梁启超、王国维、柳亚子、吴昌硕等名家在此挥毫泼墨、吟诗作画、高谈阔论的畅快。
小莲庄里有名的楼阁有三处,一是净香诗窟,歇山顶结构的落地玻璃四面厅,是欣赏十亩荷塘的最佳地点;二是东升阁,小洋房上有六角形的观景室,亦是中西合璧的建筑佳作;三是刘氏家庙及其门口的两座精美异常的牌坊,一座牌坊叫“乐善好施”,这是出钱赈灾做慈善得来的,另一座牌坊叫“钦旌节孝”,是有女丧夫仍守节终身不嫁得来的。前者是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后者是反人道主义的实证。
与小莲庄相邻的嘉业堂专门为藏书而建,没有围墙,以环绕的河道为天然屏障。从小莲庄到嘉业堂须过一座石桥,眼前又是一片太湖石和百年紫藤、四季花木构成的美丽园林,藏书楼端坐其中,楼外排列着几组陶缸,缸内盛满了水,显然是防火用的,楼内还有安装了灭火喷水机的消防室。
作为藏书楼,更重要的是通风、防潮、隔热。为了不让潮气上升,该藏书楼的地基铺了若干层,50多间藏书室全部都配落地长窗,空阔的天井用方砖平铺,潮湿的春天过后,工作人员会将部分受潮的书放在上面晾晒。
嘉业堂的堂主是刘镛的后人刘承干,此人爱书成痴,有“民国私人藏书第一人”的美誉。他在兵荒马乱时仍然藏书不疲,直到将家产败光。在全盛时期,他的藏书约1.3万种、18万册、60万卷。刘承干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还体现在他将搜集来的善本、孤本刻印出来,流传到社会上,这说明他不仅是藏书家,还是出版者。当年鲁迅等文化人都喜欢读嘉业堂的刻本,有的还著文表示赞赏。
从嘉业堂藏书楼出来,已是黄昏时分,鹧鸪溪水映衬着渐渐淡去的几缕霞光。我不禁感叹:要不是有这些华美的宅邸园林存在,南浔一度富可敌国的辉煌,真的就像子虚乌有的传说,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风情旅馆:睡在丝绸的波涛上
丝绸质地柔美得像一泓清泉,摸着的感觉很好,穿着的感觉更好。睡在上面的感觉呢?倘若你有幸在南浔丝业会馆里睡上一夜,保证会有公主般的感受!丝业会馆从古到今都不以旅馆为主业,旅馆的功能只是会馆被改造成会所之后的一个配套设施,要下榻于此需要机遇,比如会所今夜没有其他商务活动。
说来南浔的丝业会馆还真牛过,百年之前,中国丝绸市场的话语权就在这里,由一帮蚕王、丝绸商人作出决议。丝业会馆的议事大厅叫做端仪堂,气派得很,高15米,厅内宽敞,可摆下56桌宴席。此处除了议事、收解捐税、协调和维护丝商利益之外,还在每年4月举办“蚕王会”,丝绸界的大佬们在此共祭蚕神,祈祷当年蚕宝宝乖巧听话,吐出世界上最白最柔软的丝线。
如今的端仪堂依然气宇轩昂,不同的是在它宽敞的空间里,有了钢结构平台和楼梯,以现代材料反衬出原建筑的古雅美感,并且保留了端仪堂曾经作为丝绸展厅的功能,将展览内容延伸到女红、陶瓷、书画等领域。如今在大厅里聚会的也不再是丝绸界的老板,而是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
无论你是什么界的,都可以来租用场地,想在此举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也行。完全商业化的好处是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暂时借古建筑的光环来照耀自己;完全商业化的坏处是没有钱的人只能干瞪眼,干惆怅。
丝业会馆除了端仪堂这个主体建筑,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里种植着香泡、金桂、茶花、杜鹃、紫藤、石榴等,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水池中央有一座两层的小楼,是品茗赏月的最佳地点。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对于有诗情的人来说,心中应该还有一个月亮。
丝业会馆还有一些古韵和时尚水乳交融的附属建筑:可以举办奢华盛宴的厢房、可以品茗闲聊的茶苑、可以高枕无忧的旅馆、可以解乏消疲的足浴理疗……俗了?这是红尘俗世,不俗又能如何?会馆的前楼挂着“忍静居”的牌匾,已经给出了对策。对于世间庸俗,我们能做的也只能忍之静之,说白了就是自我消化,愤之怒之只会更伤身子。
清同治四年(1865年)春成立的南浔丝业公所,一晃就过去了148年。很难相信丝业会馆依然光鲜如初,而出没其间的人已经换了好几代。先前只知道人活不过加拉帕戈斯陆龟,活不过湖鲟鱼,活不过樟树、榕树,现在才清楚地意识到,人甚至活不过一幢质量上乘的房子。
繁华如梦,浮生如斯,有点慧根的人才懂得低吟浅唱,将属于自己的那段岁月唱成一首歌。
寻味而来:与桃花同醉
在古镇上漫步,总会有些始料未及的偶遇。豌豆尖的出现,突然间让岁月倒流到我的孩童时代。那时的我生活在乡间,经常能闻到清新的泥土味,有一阵子对种豌豆很痴迷,每天都跑去地里看豌豆发芽,让那些漫卷的茎叶悄悄地铺满心野。
豌豆尖的诸多做法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清炒与烫火锅。它出油腻而不染的风骨从来就“木秀于林”,那水嫩的青翠,仿佛送进嘴里还在生长着。它是可以吃进肚子里的春天吗?可惜,现在城里越来越难觅它的踪影了。而水发的豌豆苗如同可怜的黄豆芽,全然没有了豌豆尖清雅的气息。
既然遇见,就不能错过,我让菜农给我称了一斤,拎着它去寻找菜馆。过了广惠桥,发现岸边有好多小餐馆掩映于桃树的妖娆间,竹制木制的桌椅铺展在长长的水岸上,连水埠窄小得只能摆下一张小桌的平台也不放过。这一切看起来很乡土气,也很诗情画意。
“我自带豌豆尖,能帮忙炒一盘吗?”店家满口答应。于是,挑个桌子坐下,点别的菜:油爆河虾、鲫鱼豆腐汤。待到三样菜上齐,忽然来了酒兴,“老板,来一瓶浔酒!”
酒瓶上写着“百年浔酒,十二年陈酿”。喝一口就明白,它有着与绍兴花雕酒一样的甘香醇厚,只是更有清辣感。因为有清炒豌豆尖和油爆河虾的辅佐,这浔酒才变得如此风情万种吧?身旁的浔溪水安静地流淌着,它目睹过南浔富可敌国的辉煌,而那些盛极而衰的苍凉岁月更持久地盘踞于此。唯有在江南古镇的兴衰里,我才能理解贪杯者对醉酒的迷恋。
茶缘土菜馆很棒,我对它的最大好感来源于厨师在清炒豌豆尖时加了少许红辣椒,使它比纯粹的清炒更让人意乱情迷。当然,在南浔醉人的夜色里,菜肴和美酒都只是催情的酵母,你瞧夭夭桃花下的那对情侣,全然不像我对着一盘豌豆尖深情款款,他们相望的眼神明明像浔溪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