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非豪宅 事实当澄清
2013-04-29李凤能
李凤能
倪方六先生在题为《被我们“误读”了千年的史实——陶渊明和杜甫的房子问题》(载《北京晚报》2012年10月14日第28版)一文的后半部分,就杜甫草堂发表自己的见解说:“杜甫当年盖的并不是普通的房子,而应是豪宅或别墅级建筑。”
事实果真如此吗?下面我们就分几个方面来加以讨论。
一、草堂的建筑背景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后又攻陷长安,玄宗李隆基逃往四川,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杜甫得到消息,连夜从京师逃出,前往投奔肃宗,官拜左拾遗。其时房琯为相,请求亲自帅军讨贼,因兵败而罢相。杜甫“上书论琯有才,不宜废免。肃宗怒,贬琯邠州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属关辅饥乱,弃官之秦州,又居成州同谷,自负薪采梠,餔糒不给”(《杜工部集·王洙序》), 竟至“儿女饿殍者数人”(《旧唐书·文苑列传》),乃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冬携家带口,逃难来到成都。第二年春天,剑南西川节度使裴冕为杜甫卜居于浣花溪畔,后者才得筑草堂以栖身。
二、草堂的建筑规模
杜甫草堂的建筑面积有多大?杜甫自己告诉我们的是:“诛茅初一亩”(《寄题江外草堂》)。一亩,即60平方丈,折合成今天的计量单位,约为666.7平方米。但这只是“诛茅”(平整地基)的面积,即包括房前屋后空地、院坝等在内的总面积,不是实际的房屋建筑面积。杜甫诗云:“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绝句漫兴九首之二》)“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贫。”(《绝句漫兴九首之三》)可见他的茅屋较为低矮而褊窄;杜甫又云:“谁谓筑居小,未尽乔木西。”(《泛溪》)别人说他修筑的草堂不宽绰,他还自我解嘲说乔木西边还有空地。如果草堂是豪宅,别人能说它小吗?我们拿杜甫草堂和陶渊明的茅舍进行一下比较,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陶渊明说他家的住房情况是“方宅十余亩, 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这就足以证明,“十余亩”不是“八九间”草屋的建筑面积,而是宅基地的总面积,两者显然不可混为一谈。再把“十余亩”和“一亩”比较一下,就显出杜甫草堂的寒碜了,因为前者竟比后者大了十多倍!
三、草堂的建筑质量
杜甫草堂的建筑面积既然不大,那么建筑质量又怎么样呢?杜甫说:“敢谋土木丽,自觉面势坚。”(《寄题江外草堂》)敢,是岂敢的意思,也就是不敢。谋,意为谋求。面势,指建筑物的情势、外观。坚,牢靠。可见草堂不是华堂美宅,只是看上去还算牢固罢了。而实际上也并不牢固,待到八月秋高风起,茅屋即被吹破。杜甫在《田舍》《江涨》《客至》等诗中一再用到“柴门”“蓬门”之类的词语,还进一步写道:“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门径从榛草,无心走马蹄。”(《畏人》)“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野老》)如果草堂是华堂美宅,会是“门径从榛草”,会是“柴门不正”吗?前面说过,杜甫携家带口,颠沛流离,于战乱之际逃来成都,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朋友的接济也很有限,他又哪里拿得出许多银子修豪宅建别墅?要是真住的是豪宅,是别墅,他还会有茅屋为秋风所破,长夜沾湿,苦等天亮的遭遇吗?他还会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感叹吗?
四、究竟谁在“误读”
倪方六先生说,他的推断“并非凭空猜测”,而是“有杜甫自己的诗为证”: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诗中所写的宅院,能是简简单单的草堂、破房子吗?
四句诗引自《堂成》,堂成,即草堂刚刚建成。其时又哪来桤林之叶,碍日吟风;笼竹之梢,和烟滴露?原来这只是诗人缘江步行所见。郭知达《九家集注》引赵次公云:“桤林笼竹,正川中之物。二物必于公卜居处,先有之矣。”因此,仅凭桤林笼竹二物根本无法证明草堂规模如何。接下来,倪先生又说:
杜甫又不断扩大“别墅区”,在广泛种植桃树后,草堂由一亩增至五亩;桃林建成后,又营建了竹林、桤林。而且,杜甫在《凭何邕觅桤林栽》(凤能按:应为《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栽的应是苗木,不是“林”)诗中给出了具体数据:“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也就是说,桤木林的占地有十亩之大。那么竹林又占地多大?一顷(百亩)之广。《杜鹃》诗中说得更直白:“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这样的地方能是一般穷人住的?算不算别墅?这恐怕比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更令人神往吧!
唐代成都与今日成都,不可同日而语。唐代浣花溪尚在郊外,人口也较稀少。故杜甫在诗篇中留下“荒郊”“荒村”“荒僻”等语。他栽桃种竹,是为了美化周围的环境,利用的是浣花溪边的荒地。难道杜甫在房子附近种了树木,草堂就会变成豪宅、别墅?“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是对桤木成林后的设想,不是眼前的事实。何况“致阴”的对象是“溪边”,不是宅院。至于《杜鵑》诗中的“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显然说的是“锦水边”有,不是“我”有。因为杜甫草堂建成于宝应元年(公元762年),第二年严武奉诏入朝,杜甫“送武之巴西”。严武离开后,时任成都府少尹的徐知道趁机兴兵作乱,杜甫不得返回,“遂如梓州”(胡宗愈《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诗碑序》)。叛乱平息后,重返草堂的杜甫在地皮刚刚被再度踩热不久,又逢严武病死,眼见大乱将作,再也在成都呆不下去,便于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极不情愿地举家逃向东川。从草堂真正建好的宝应元年到永泰元年,也就三年多时间;即使从经营草堂的“上元始”算起,也就五年。其间他还一度离开,去梓州、阆州客居了一段日子。须知,种竹栽树是受季节限制的,连吃饭都要靠人接济的杜甫更不可能请民工来办这事。因此,他不仅不可能种得了那么多竹,而且他种的树也不可能“上参天”。用这些被倪先生误读的诗句来质疑“这样的地方能是一般穷人住的?算不算别墅”,显得多么苍白!杜甫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六中写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倘按倪先生的逻辑来推断,是不是住在浣花溪畔的黄四娘,也是一个拥有偌大花园的财主,她住的也是豪宅、是别墅啊?
五、“三重茅”应如何理解
倪先生还写道:
对草堂的工程质量,已故历史学家郭沫若曾作过考证,他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认为,杜甫草堂的茅草应有三重,这表明屋顶曾翻修过两次:“一般地说来,一重约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这样的茅屋是冬暖夏凉,有时候比起瓦房来还要讲究。”
茅屋冬暖夏凉,确实不假,这取决于它是土筑的墙与茅盖的顶,隔热效果比瓦房佳。但住起来是不是比瓦房讲究呢,不是。稍微上了些年纪的四川人都知道一句谚语:“瓦房漏了,戳,茅房漏了,哭。”戳,就是拿竹竿捣一捣,让瓦片重新衔接好;哭,就是毫无办法。所以只有穷人才住茅屋。
至于“三重茅”是不是如郭沫若先生所说,“一重约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呢,也不是。笔者生在四川乡下,住过30多年茅屋,且多次亲自参加过乡邻的茅屋建筑与翻盖,故对茅屋的方方面面都十分了解。盖茅屋是由屋檐边往房顶依次层层押草的,最后工序是坐脊。押草就是用竹竿压在稻草或麦草腰部,用竹篾拴在椽子上。每押一层,叫一重。重,就是层(《史记·项羽本纪》“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可证)。坐脊就是把屋脊压实,横盖厚厚的一层草,用平行的两根竹竿押住拴牢。茅屋盖得好不好,不取决于草的重数多寡,而取决于每重的厚薄,取决于盖房人手艺的高低。茅屋如果盖得讲究些,少说也要三五年才会翻修一次。由于资金与材料的不足,草堂拖拖拉拉地修建了一年以上时间,杜甫自己说是“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 寄题江外草堂》)。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般学者认为作于上元二年(公元761年)秋八月,那时茅屋尚未完工,即杜甫所说的“断手”。惟其未完工,秋风才容易破屋。还没有“断手”的草堂就“曾翻修过两次”,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杜甫所谓“三重茅”,其实是多重茅。房上多重茅草被风刮走,一是说明风大,二是说明房子盖得不够结实。
六、杜甫在草堂的生活状况
倪先生除了说杜甫草堂“恐怕比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更令人神往”外,还据他的主观臆测于文末得出如下结论:
由此可见,杜甫当时的生活和经济状况并不糟糕,他的“贫穷”实是后人对他当时生存状况的误会。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所谓“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乃是房顶被大风刮坏后的写实,可我们却误以为他当年的生活很悲惨。
那么,杜甫在居住草堂期间,是不是如倪先生所料,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只要读一读杜甫写于这段时间的诗篇,就不难找出正确的答案。杜甫诗云:“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屏迹三首》之二)“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草堂即事》)请看,是小儿子长期挨饿啊,是老婆一直为穷发愁啊,是自己无钱买酒浇愁啊!称别人“誤读”、却对上述诗句只字不提的倪先生,是不曾认真读过书呢,还是有意回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