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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一生

2013-04-29周小燕

档案天地 2013年5期
关键词:周小燕上海音乐学院歌剧

周小燕,我国屈指可数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和声乐教育家,以“中国之莺”美誉驰名海内外。周小燕,1917年出生于上海,1939年赴法国巴黎俄罗斯音乐学院学习。1946年后在欧洲演出。新中国成立后,任职上海音乐学院。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50多年来,周小燕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为祖国培养了像鞠秀芳、罗魏、魏松、高曼华、刘捷、张建一、顾欣、万山红、廖昌永等一批又一批高质量的专业声乐人才。1980年、1984年,周小燕先后两次被授予“上海市三八红旗手”光荣称号;1989年,国家教委向她颁发了“声乐艺术教学优秀成果国家级特等奖”;1991年,成为第一批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的高级专家。

新的生活是我的大课堂

新中国成立后,我参加了许多重要的政治活动,这一切对我的思想教育很大。第一次走向社会,接触农民,是1950年年底。那时,上海音乐学院音工团到上海郊区松江县参加农民土改,从市区到松江起码要半天时间。我因为有工作,晚去松江一天,我到的时候正是中午,大家都在场地上吃饭,我一看,圆簸箕装着白花花的米饭,上面好像还夹着黑豆,走近一看才知道不是黑豆,是苍蝇!我心里一阵恶心。只见盛饭的农民,大手挥了几下,轰走了苍蝇,给我盛了一碗。端着这碗饭,我斗争了很久。最后,硬着头皮,闭着眼,把这碗饭吃下去。一夜过去,我发现自己没有拉肚子。这样,我就不害怕了,每次端起碗,先朝上吹口气,然后大口吃下去。

1951年初春,我参加华东文艺工作团到山东革命老区访问。团长是郑君里先生,我是副团长,团员里有孙道临、陈强等。汽车从泰安出发,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到达一个小县城。一个穿着深蓝色人民装,戴着深蓝色棉帽的青年人笑呵呵地迎出来,他就是县长,才30岁。我们都想知道,新生的人民政府县长是怎么办公的?我们在县长的引导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们惊呆了:屋里有一个炕,铺着一张席子和一床薄薄的被子,靠墙有一张书桌,桌上堆着几份文件,还有一只小闹钟,桌前有一张木椅,这就是县长办公室的全部家当了。我们很吃惊,县长却很满意,说:“战争年代,哪有这样安稳的办公条件啊。”县长把办公室当家,睡也睡在这里。

我们去鲁中南的一个村庄,访问一位地雷英雄。那正是吃饭的时候,村长招呼大家先吃饭。饭是刚烙出来的煎饼,这在当地,是村民们最好的食粮了。可是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演员却咽不下去。来到地雷英雄的家,我们看到桌上放着咬了一半的煎饼,硬邦邦的。抬头一看,屋梁上挂着一个破篮子,里面放着的也是冻的邦邦硬的煎饼。孙道临忍不住问:“大哥,平时吃的就是这个吗?”地雷英雄点了点头。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一次要烙这么多?”地雷英雄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烧的。平时做饭,靠捡树叶子,烧一次火不宜,趁锅热多烙几张,能省不少火呢。”我听了很感动。县长也好,地雷英雄也好,他们都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重要贡献的英雄,可生活却是那么简单,而精神又是那么愉快。我想,我有什么理由不向他们学习,为他们歌唱,为他们服务?

在中国人民志援军抗美援朝的日日夜夜里,全国的文艺工作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在文化部的组织下,先后派出数批慰问团到战火纷飞的第一线深入生活和慰问演出。1953年10月,我参加了第三批赴朝慰问团的演出,同团的人有喻宜萱、王昆、郎毓秀、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等艺术家。从朝鲜回来后,我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从朝鲜回来后,我感觉身上有了一种力量,这力量就像一根鞭子一样挥打着我前进。我比较认真地要求改造自己,我要向杨育才、裴纪造这些模范共产党员们学习,他们这些活的榜样就是我内在的力量,我一定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们。”

面对挫折要往好处想

1992年,我在美国旧金山访问演出,其间,我接受了美国记者的采访。记者问:“你真是一位传奇的人物,在中国目睹了很多的事,你对在中国发生的‘文化大革命是怎么看的呢?”我回答:“‘文化大革命让我学到了很多原来学不到的东西。”记者听了很惊讶。确实是这样,在那段时间里,我学会了养鸡、种菜,还有识别各种不同的人物。这样,不论在什么环境下,我都可以生存了。一个人的生活不能太顺利了,温室里的花朵是抗不住风霜的,也只有在崎岖的道路上,才能学到生活中的要素。过去,我确实五谷不分,什么是稻子?什么是棉花都不知道。到了“五七”干校后,先在农田里干活,后来又被分配去养鸡,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不仅是农田知识方面的,还有其他。我们那时候都喜欢到厨房去,厨房师傅是本地人,他很同情我们,每天稀饭烧好后,他都把最上面一层的汤舀给我们喝。对身体弱的人来说,这是最有营养的,比牛奶都好。这就是我们的老百姓,他们没有文化,但是他们很朴实,很有人性。想到这些,我就很感动。

上海音乐学院在“文革”中是重灾区,大批教师和管理者受到冲击,多名优秀教师被迫害致死。我是声乐系主任,名声又大,又有海外回来的背景,被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法国间谍”、“资产阶级代言人”等罪名,也遭到迫害。我被关在“牛棚”里,家也被抄了,丈夫的处境比我还糟,不仅被批斗,还被关押起来。关押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两三年时间音讯全无。1969年,16岁的女儿张文被分配到黑龙江克东县插队落户,我很想为女儿准备准备行李,跟孩子说说话,送送她。可是,工宣队只允许我在女儿走的那天到火车站去和女儿见一面。

1969年10月,我结束了“干校”生活,被下放到奉贤农村,以后转到上海宣传文化系统设在奉贤的“五七”干校,和另外一位年轻教师分配在养鸡场养鸡。对于这些,我并没有拿这样的事情当作惩罚或者不公,我是诚心诚意的视为一种锻炼,尽自己能力做好它。

和学生们走向崭新之路

1973年,“文革”由起初的轰轰烈烈变得平静了些。根据毛主席“大学还是要办的”指示,各地许多被赶出校门,或下放劳动,或被关进“牛棚”的知识分子,陆续被召回,参加教学工作。我也从奉贤的“干校”回到了学校。有一天,在学校教学楼的走廊里,迎面来了四个人,两个是学校“工宣队”的队员,两个是穿着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两个年轻的战士恭恭敬敬地向我敬礼,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们是分配到我班上的“工农兵学员”,一个叫魏松,一个叫韩适。这其实就是我教育生涯新篇章的开始。

上海音乐学院是“文革”的重灾区,虽然恢复了教学工作,但校园内仍弥漫着“左”的味道,“工宣队”不断告诫学员,要改造我们这些“臭老九”,要警惕我们复辟资本主义。我们这些回到教学岗位的知识分子,头上的帽子依旧,谁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只要站在讲台上,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就会抛弃一切,将自己的所思、所知、所能无私地传授给学生们。

1977年冬天,我随“文革”后第一个中国音乐家代表团出访西德。30年前,我曾经在德国演出过,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很多城市还处于一片废墟中。30年后,很多城市都焕然一新,让我为之一惊。回国后不久,我又参加了中国艺术团访问美国,这是中美建交后中国向美国首次派出的大型艺术访问团,团长是周扬,我是副团长之一。我们演出的首站是纽约,在著名的林肯中心大都会歌剧院连续演出了12场。纽约演出结束后,我们又去了华盛顿演出。7月20日,在白宫玫瑰园,卡特总统接见了中国艺术团。美国的媒体评论说:中国艺术团来美访问,反映了过去20多年来西方人士对东方最伟大的文化在认识上存在着很深的鸿沟,到现在有了开放希望的新岁月,我们必须迎头赶上。

透过鲜花和掌声,我考虑着我看到了什么?回国后,在上海音乐学院举行的关于教学的大会上,我指出,出访德国和美国,使我深切感到西洋声乐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与五六十年代不同,与三四十年代更有差异。西洋声乐在发展,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代西洋声乐,更讲究声音通畅、自如、丰满,音质优美、悦耳、动听,音域既宽广强弱幅度又很大。唱歌更严格,功夫更扎实。当前,我们要把基本功训练恢复起来,把应该强调的技术规格强调起来。同时,我们也不能保守,守着老一套。我们的声乐教学要改变,要发展,要跟上世界声乐艺术发展的步伐。

1978年,上海音乐学院成立了“男高音攻关小组”,我任组长。这个声部的教学当时在国内一直是比较薄弱的环节,有“男高音,高音难”之说。男高音的训练确实是一个较复杂的工程,就发音而言,男高音声部的声区及声区的转换是个非常重要而又细致的工作。我觉得,声区学说的确立是声乐史上的大事。歌唱者在发声结构上,有低音区、中音区、高音区之分。在长期的教学中,我认为中音区是基础,学习唱歌的人,首先要打好这个基础,中声区的基础打好了,再向高、低声区发展,正如拉提琴的人,需要换把位一样,往往有些学生急于唱响、唱亮、唱高,对中声区的训练不够重视,下的功夫不大,由此,到了唱高音时,就感觉困难,不是唱破了就是直着嗓子喊上去。如此,即便高音唱出来了,也没什么艺术表现力,而且歌唱者的演唱寿命也不会长。怎样解决学生的这个问题?一方面是严格训练,绝不马虎;一方面是晓之以理,阐明它的道理。在对学生进行中声区的训练时,我常常用造房子先要将基础打好的道理来说服学生。中声区没有建好,高声区就如盖房子基础没打好,就会发生问题。这样的比喻浅显易懂,学生们很容易接受。

在我们的摸索和培养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音乐学院就培养出了魏松、罗魏、刘婕、张建一、顾欣、李建林等一批优秀的男高音歌唱家。

声乐教育是一门“小众”学科,除了公共文化课,都是教师与学生“一对一”上课,这是这门学科的特性决定的。回望我的教学之路,有些经验总结是值得我说说的。

一是要走出师门。我从开始教育工作的那一天起,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心里只有学生,怎样教好学生是唯一的要求。所以,我经常会向其他老师讨教、商量,也让自己的学生去向其他老师学习。其实,任何一件事情都要靠团队精神。比如,唱歌剧也是这样。每个人要唱得好,演得好。但是如果配合不好,就会影响全剧。声乐课,老师之间、学生之间要相互听课。因为每位歌者自己听自己的演唱是不客观的,教师对自己的教学有时也不客观。如果你去看别人演唱或上课,你就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互相听可以互相学习,互相提高。

二是要走出校门。1981年2月,正是学生放寒假期间。那时,我的学生罗魏、刘婕、高曼华等频频在国外声乐大赛中得奖,经常有全国各地的学生跑来求教,也有各省市的音乐院校和团体,邀请我去讲学和辅导。但是,我走来走去的,学生怎么办?于是,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称之为“讲学音乐会”,到各地巡讲并演出。一方面带着我的学生,让他们有更多的舞台实践机会;另一方面公开讲学,让受众面更为广大。第一站,我们来到福建。学生们演出,我当报幕员和讲解员,逐一介绍每一位上台演出的学生,属于哪一个声部,特长是什么,演唱的歌曲内容是什么,有什么历史背景等等。起初,我心里并没有底,不知道外地听众喜欢什么?演员都是学生有没有吸引力?演出不用扩音器又都是外国歌曲,听众能不能接受?我是准备去碰钉子的,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所到之处,场场爆满,观众非常热情、非常喜欢。他们说:通过我的讲解,再听演唱,他们都听懂了。“讲学音乐会”不仅是讲,还有听。那就是与当地音乐部门联合召开座谈会,当地的音乐工作者对我的教学和学生们的演唱说说心里话,提出意见和建议。“讲学音乐会”不仅是演,还有学习。那就是向当地演员和民间艺人学习。每次外出讲学,我都让学生们唱好几首当地民歌。比如,去四川时,我让张健一唱了一首《人家的船儿桨成双》,这首歌里有一句“喽喽咂”。我觉得整首歌曲听起来都很顺溜、优美,突然叫上这么一句,觉得特别扭,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成都,我们找到了原作者,作者介绍说:“喽喽咂”是模仿川剧伴奏乐器的声音,表明唱歌者越唱越兴奋,连伴奏都唱出来了。作者还当场示范,热情辅导张建一怎样唱好这首歌。

三是要走出国门。1987年,是上海音乐学院建院60周年,学院向我颁发了教学最高奖“金钟奖”,并且举办了一场我的学生演唱会。这一年,上海市与旧金山市结为姊妹城市,随同来沪访问的旧金山歌剧院院长特意前来见我,他希望加强与上海的音乐合作,提出一个10年的合作计划。我欣然接受,也随着这个计划,我把教学工作搬出国门,学生有机会去旧金山培训,在国际舞台上得到锻炼,泛太平洋地区的声乐歌唱家也有了一个很好的交流舞台。

圆我梦想的歌剧中心

1987年,我七十岁了。按说这个年龄的人该去想怎么颐养天年了,可是我却没有这样的念头。看看我的演唱教学,虽说有了好的开头,但还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尤其是当时国内的歌坛正处在低谷时期,全国各地歌剧院团几乎都因为缺乏经费而难以生存,像上海歌剧院这样好的专业歌剧院,也很少有戏上演,更谈不上创作新剧目了。在国际上获得大奖的学生,回来后因为没有歌剧舞台而流失他国。这些情况让我很心焦。一个好的声乐专业的学生,光有好的嗓子还不行,还应该在歌剧的舞台上得到锻炼,这样才能全面成长。一部音乐作品,必须要经过演奏、演唱者的二次创作,才能与观众见面。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个机构,能够团结和凝聚一批又一批有志于歌剧事业的青年演员或学生,对他们进行严格训练,使他们获得舞台实践的锻炼机会,逐步成长为能胜任任何歌剧演出的优秀歌剧人才。同时,通过舞台实践,还可以培养出一批歌剧编写、导演、指挥、舞美、音响等其他方面的专业人才。

我把这个想法和系里的张光华老师说了,张老师很支持。我们设想在学校搞一个实验话剧团,但是当时国家规定高等院校不能设立歌剧院。我们又设想在学校设一个歌剧班,可当时文化部正在要求艺术院校精简机构。既然都行不通,那就我们自己办吧。怎么办呢?那就搞一个经费自理的歌剧中心,挂学院的牌子,但是这样一来上海音乐学院就得负责给人、给地、给钱等等,这也行不通。

1988年5月,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支持下,“周小燕歌剧中心”宣告成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心没有经费,没有地方。很多的人给我打电话,或是在路上碰见我,都问:周小燕歌剧中心在哪啊?我总是笑笑说:在我口袋里啊。

与旧金山歌剧中心的合作,因为我这个歌剧中心的出现,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了。1990年5月,上海艺术节开幕,“周小燕歌剧中心”和旧金山歌剧中心合作的意大利经典歌剧《骗婚记》隆重上演。这部歌剧,由中美演员同台演出,中方演员用中文唱,美方演员用意大利语唱,虽然语言不通,但通过音乐,双方配合默契,一点看不出裂痕。美方演员善于交流和松弛的表现能力,对向来比较拘束的中方演员来说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在我心中,将西方经典歌剧搬上中国舞台,这并不是目的,只是一个手段。我是想由此建立起一个舞台,让更多的学生和歌唱家有用武之地,吸引更多的人才回国。有了歌剧中心,便有了一个深入学习和实践西方优秀艺术的平台,只有学深学透,掌握精髓,才会为我所用,创造优秀的中国歌剧。中心从成立到1994年,排演了《弄臣》、《骗婚记》、《原野》、《乡村骑士》、《茶花女》等五部歌剧。那几年,正是中国歌剧最为低迷的时候,全国上下几乎看不到一部歌剧的演出,正因为周小燕歌剧中心的坚持和努力,冷清的歌剧舞台才稍微暖和了一些,有了“看歌剧到上海”之说。

随着歌剧中心的名气越来越大,前来求教的人多得应付不过来。我又想了一个办法:办一个培训班,通过自己的关系,从国外请一些大师级声乐艺术家来上课,让更多的人有学习和深造的机会。2008年,在上海音乐学院、上海市政府的支持下,经文化部批准和授权,周小燕歌剧中心第一届国际大师班顺利开学。随后,几乎每年一届。每一届大师班,招收30名左右学员,但是满足不了需求,中心再招收100多位旁听生,与学员一起倾听大师们的讲座。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成为了国内外声乐舞台上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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