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叉与翅膀
2013-04-29周晓枫
周晓枫
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先后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十月》杂志社和《人民文学》杂志社做文学编辑,2013年调入北京作家协会,为驻会专业作家。出版过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雕花马鞍》《聋天使》《周晓枫散文选集》以及笔记体《醉花打人爱谁谁》等。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六月的呼伦贝尔,天堂般辽阔。
蓝天高渺,流云浩荡。天衣无缝的草原上,到处是马匹,油亮的皮毛下肌肉饱满;到处是散漫的牛群,低下沉重而诚实的头颅。这片水草丰美之地,养育着千百种闪烁的野花,养蜂人也逐蜜而来,穿着黄黑色条纹制服的辛勤小员工忙碌不已。
我来根河,是为了看驯鹿。一直觉得,“长角的东西”多为童话里的怪物,然而现实中的鹿如此美丽。我喜欢鹿,它仿佛自带武器,而且武器本身的形制这么漂亮。成年鹿是一种既优雅又能自我捍卫的动物,它们体形庞大,满怀素食者的道德和大动物极尽的柔情。驯鹿吃苔藓和蘑菇,需要在没有受到污染的环境中才能生存。在根河的敖鲁古雅,使鹿部落鄂温克族以打猎和饲养驯鹿为生,既是中国最后一个走出森林的狩猎部落,也是世界上最靠近温暖区域的驯鹿民族。作为中国最寒冷的城市,根河被称为“中国冷极”,极端最低气温只有-52.6℃。就在这极寒之中,鄂温克民族守护着他们神兽般的驯鹿,在漫无际涯的风暴和冰雪中漫游。
我们前往的猎民点位于大兴安岭原始密林深处。玛利亚·索是位94岁高龄的老人,一生与驯鹿为伴。即使已有专门为安置猎民而建造的木制别墅,玛利亚·索却依然居住在林中的简易房里。门口的水盆里浸着半瓢水和一把生锈的斧头。房间狭小,陈设也简单,吊锅里炖的是狍子肉,比凳子大不了多少的小桌上放着半桶汇源果肉饮料。墙上挂着一幅巴掌大小的画,曾经的金色已褪成深茶色,画面也蒙上积年的岁月尘垢,需要停顿一下,仔细观察,圣母那安静而端庄的面庞才能被慢慢辨认出来。原来这幅圣母像,是老人当年结婚的时候,她的妈妈送给她的礼物——无论随着驯鹿迁徙到哪里,她都像带着护身符一样带着母亲的恩典和祝福。在展现使鹿部落鄂温克族的歌舞剧《敖鲁古雅》中,开篇中那段极其迷人的演唱就是出自玛利亚·索老人;而且她也是鄂温克使鹿部落中唯一能够弹拨口衔琴的女性。我第一次见到口衔琴颇为惊讶,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把旅行用剪刀,乐观、勇敢而神秘的少数民族,如何把利器含进柔软的口腔,并把可能的伤害变成悦耳之音?由于语言上的障碍,我们虽然不能和94岁的玛利亚·索老人自由交流,但她遍布皱纹的面容显示出岁月的尊严,她劳作一生的手传递出强劲的暖意,我们依然能够感觉到百年沧桑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累积的力量。我们品尝着老人新打的列巴——这是芬芳的劳动和诚实的品德结出的果实。
在猎户点袅袅的蚊烟旁,我终于看到休息的鹿群。只有严冬时节,驯鹿才会披拂浓厚而柔顺的被毛,而夏天正值褪毛期,除了那些初萌的幼鹿,成年驯鹿看起来一点也不俊逸,皮毛粗糙斑驳,如牛马般有种强烈的牲畜感。不过,这才是家人式的相守吧,无论驯鹿的皮毛是神仙般高贵,还是牲畜样残破,敖鲁古雅的鄂温克民族,都给予它们同样的呵护与照料。他们和驯鹿一起享受密林里的清凉,也一起面对灾难的考验——今年新生的120多只幼鹿中,被熊吃掉的竟有53只之多。不能够用枪防御的鄂温克人,承受着和驯鹿母亲般的伤痛。
有的驯鹿还顶着硕大的角叉,有的已被割去鹿茸,我用新鲜苔藓喂驯鹿,我的掌心感觉到从驯鹿宽阔的鼻翼下喷出的浊重而温暖的呼吸。幼鹿漂亮得惊人,身体灵巧,眼神纯净。我注意到一只用绳子拴起来的小鹿,鹿角刚刚发育,只有食指的高度,上面毛茸茸的,闪动着针刺样的晶芒,像最干净的霜。小鹿羞怯,警惕,又保持着倔强的好奇,它并不尝试我递送的食物,而是长久凝视着我,既不靠前也不退后,既向往又畏惧地与我对峙……十分钟后,直到我告别前的最后,它才终于靠近,既信任又犹豫地给予我谨慎的友情。
使鹿部落鄂温克人的生活保持着千年的传统,与今天喧嚣动荡的现代化进程似乎难以兼容。不过,什么是自由?自由可以是变化万千,也可以是在剧烈的变动世界上选择始终的持恒。这些穿越西伯利亚极寒的人们,保持着他们元气饱满的情感、豁达的天性以及凛冽的自由。他们信奉萨满教,通晓密语,对万事万物抱有格外的体谅与尊重。他们既保护无辜的幼鹿,又会为出于自卫而被迫猎杀的熊举行风葬。他们爱惜天然资源,从不因贪心而过度攫取,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分外洁净的环境与内心之中。
而我们,这些看似精明却不够真正聪明的城市人,对世界习惯占用而从不偿还。根河酷寒,冰冻期长,许多植物生长缓慢,看起来并不粗壮的树却历经世纪风雨。也就是说,一旦破坏,百年内难以重生繁茂,我们从子孙那里透支未来,而且在视力可及的后代那里是根本不可能偿还的,我们依靠不正义的坏账过活。之所以用最珍贵之物换取最廉价的,因为所谓珍贵因为归属公共而变得廉价,所谓廉价因为归属个人而变得珍贵。我们总是使用那些生成缓慢而消散容易的,比如石油和煤;我们总是产生那些生成容易而消散困难的,比如塑料,比如化学性的污染。想起小时候的应用题,游泳池里一个水管放水,一个水管漏水,多少个小时能够装满整个泳池。童年的我对这道题充满敌意,一方面是因为数学能力上的困惑,另一方面,是因为想象上的负重——竟然能以这样浪费的方式去积累!然而,今天的情况不仅如此,并且现实更为极端,我们宁可用黄果树瀑布的流量放水,而舍不得用眼药水瓶的量去补给。不需要复杂的数学头脑,我们就可以预计一个曾经满溢的池子那不堪的未来:很快,我们就将放干所有的水,只留下沙漠里一滴眼底的泪。
但愿一切美如根河。根河有四百多条河流,有高达百分之九十多的森林覆盖率,让我们看到当世界保持着它几近完美的清澈与丰富,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呼伦贝尔草原在风的吹拂下如皮毛滑顺的巨鹿,而分支的河流如同最美的角叉。我想象,在那蒲公英般密布星团的夜空,升起巍峨的鹿角星座;而夜色里的根河,宛如星空的巨大倒影,展现着令人震撼的尊严与美。
此次根河旅行,除了计划里的驯鹿,我还看到了蝴蝶……意外的场面,既轻盈又沉重的回忆。
那天参观完偃松林,我们向着阿龙山进发。离开金河镇不久,我们突然行驶在一条撒满蝴蝶的路上。很少看到如此漫天飞舞的蝴蝶,几乎难以置信,有如动漫世界的极致美景。我们忍不住下车拍照。旁边有条废弃的铁轨,盘旋其上的蝴蝶更多。蝴蝶死生短暂,不能遥远,在通往远方和彼岸的铁路上,它们舞动无尽的翅膀。蝴蝶是植物里的樱花,也许这是它们化蛹为蝶的兴奋,也许这是它们集体婚礼的狂欢。
最初,我们惊喜于这瞬间的奇迹,我还不知道,这幕场景会变成随后持续几个小时的震惊。不是几公里!沿着早年用于运材的道路,这天下午,我们走了绵延长达一百公里的蝴蝶路。
从天上到地下,到处是无辜的颤抖。蝴蝶不间歇地撞击着玻璃,小而温柔的钝响,或者根本就毫无声息。翅膀绒毛般的鳞粉和花粉,体腔内几乎可以称之为干燥的有限汁液,一点点,或醒目或微小地,留下印迹。无数精湛的属于夏天的翅膀,它们几乎用一生来酝酿,但现在,飞蛾扑火般,稠密而来,忘我地扑向它们的水晶棺……如此汹涌而壮烈的自杀。我坐在汽车的前座,当一只蝴蝶从远处的一个点瞬间放大到眼前的一个圆,那种笔直而生硬的撞击,让我几次下意识地闪躲,我的背紧了一下,蝴蝶的决绝好像要垂直地撞上我的脸似的。有时,蝴蝶撞击的声音会突然放大,令人心疼:噼里啪啦,像场更大的、更密集的砸在棚子上的雨。蝴蝶体内并无太多油脂和黏液,它们有着素食者的肠胃,但无数脆弱的胸膜、柔软的腔肠,无数破碎的头颅和体液,让原本清透的玻璃已经在频繁的雾团之中。
蝴蝶直接撞进死神的怀抱,只有极少数借助汽车靠近时玻璃上方升起的气流而侥幸逃生。蝴蝶们,用死,用不规则的符号,写就一篇关于死亡与美的遗言。那些密布的撞击痕迹。像羽扇。像帆影。像墨滴。像金字塔。像果断的叹号。像海豚。像乌贼。像鸟翼。像水母。像燕子。像风筝。像甲虫。像彗星。像泪痕。它们具体的死,留下抽象的符,像老电影胶片上的划痕。很多蝴蝶碰到玻璃就被弹到一边,留下的印迹比书上的顿号还小。即使微如沙粒的斑点,每一粒都是一起真实的死亡事件。
品种多是白色,有着清晰的黑色翅脉,双翅叠合起来,像个微型三角板,只是斜线稍具弧度。蝶群中夹杂着极少的黄翅膀,汹涌的雾团中偶尔一点金色;更稀少的,是一种落叶色的蝴蝶,也在飘零之中。彩色蝴蝶多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一场由远及近、绽放在眼前的烟花。由远处的一小团颤动斑影,忽然放大,让人看清蝶翼上清晰的翅脉。体腔,像炭笔画出来的黑灰色线条;两侧,是浓雾一样的对称翅膀。在白底子上勒出一道道黑色的网丝,蝴蝶仿佛由破裂粘合而成,或者,这对自由翅膀似乎天生被交错的细铁丝所捆绑。也许,这里展现的是掐丝工艺,白蝴蝶像景泰蓝的素坯。我之所以观察得如此清楚,因为开始行车,就有一只蝴蝶笔直地撞在雨刮器上,内脏被击碎了,从腔内破裂而出的体液把它的尸体长时间粘在上面。这枚雨刮器上的标本,让我看到蝴蝶精美的遗容。还有一只尾部渗出粘液,它的身体完全倒置,靠着一滴眼泪般流下的残存汁液,它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下降,完全不像在疾速的车上,倒像在慢镜头的告别中。
不仅前挡风,大巴车两侧的长玻璃外面,蝴蝶弥漫。无畏生死的蝴蝶,会让人产生一瞬的不安,仿佛那是满天的冥钱,不知为谁哀悼。美到极致,无不产生致死的虚幻。各个方向,目力所及,到处是神经质般颤动的频率。视觉上的多,既是因为蝴蝶的数量,也有同步的影子——在余光和印象下持续下来的影像。蝴蝶的颤抖使数目翻倍。
烈日下,太多热烈或疲倦的蝴蝶,忠诚地飞在一朵花或一棵树的高度上,竭尽一生,最后死于花木高度的祭台。翅膀有如小小的合页,生死的闸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在花瓣、在葱茏绿意、在同伴的尸堆上起舞。这些赴难的蝴蝶中,有情侣,有兄弟,有萍水相逢的陌生客……它们死在同样时刻,就像迁徙的鸟群那样,前往致命的告别。汽车颠簸起路上的灰尘,但它们那么傻,那么绝望——阳光灼烈,蝴蝶就舞在无限的透明里;灰尘浓重,蝴蝶就舞在蒸腾的烟尘里。不能感知临近的杀伐,蝴蝶忘我地展现着美,满怀笨拙的单纯。蝴蝶孪生的翅膀,让我觉得它们死于绝对的简单、绝对的对称、绝对的致命完美。蝴蝶蝴蝶,美如幻觉。
密林更能提供安全的保障,为什么蝴蝶要集中在危险的公路上?我想,因为公路上开阔,不受花木阻挡的直射阳光亮度很强。蝴蝶不喜欢暗影,童年曾躲藏在叶子的背面和自闭的蛹衣里,现在它们涌现到最强烈的光线里,在能够飞翔的倒计时里,以命作赌,追逐着高纬度的珍贵的光亮。只有当树木像钢琴键投下阴影,蝴蝶的音乐才能像休止符一样短暂地安静下来。公路上还有个特点,汽车反复倾轧,使部分路面形成坑陷,有助积储雨水。有的凹坑较深,它们麋集其中,正好躲过滚动的车轮,像防空洞里避难的人群。有时地面上汪着半片月亮大小的污水,它们紧紧簇拥其上,如临水照花,或者拼命地啜饮着……每只蝴蝶占有的面积极为有限,每对翅膀都紧紧闭合,翅膀挨着翅膀,鳞粉摩擦着鳞粉,所以在极小面积上可以汇聚蝴蝶的丛林。这些精巧的天使啜饮着泥色的水,场景让人心疼,而一啸而过的车辆,使它们倒毙在镜薄的水里,蝴蝶的小翅膀像脏抹布样浸透了浊浆。
在激流河的一座石桥上,我们再次下车拍照。当我尝试近距拍摄蝴蝶,我的镜头几乎碰触到它们的翅膀,但蝴蝶不受惊扰。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对缓慢和迅疾之物,都同样毫无抵抗,就像所有美物那样缺乏对侵犯的抵抗。
我曾以为,蝴蝶不过是在原地盘旋,看起来它们向着车头飞扑而来的集体自杀应该是相对运动产生的视觉误差——在火车站台常有这样的情况,以为是自己的列车启动,其实只是侧面的火车移动造成的错觉。等我下车,发现不是,我走到车头前方三十米的地方,大量蝴蝶落在那里,当它们起飞,并非上下起舞,而是向着我刚才来的方向飞去。我在后面追逐着……我不是牧羊人,但看起来,我正放牧着蝴蝶。
而且趁着下车的时候,我在离开公路几米的背静地方,用矿泉水写了一个字。我希望能把想要饮水的蝴蝶吸引过来,就此让它们远离危险。我想,蝴蝶会用它们叠合的翅膀让这个字成为浮雕。用蝶翼重新书写的字,是我悄然的秘密。那个地点离激流河很近——激流河上并无激流,水位低浅,水势平缓,我感觉着桥上低低的水声,以及蝴蝶凋谢时的宁静。
短暂的休憩过后,我们的车辆继续前行。频繁来往的车辆,宽大的车体和玻璃变成了蝴蝶的集体公墓。大货车的粗犷而沾满油泥的格栅里,嵌满蝴蝶的翅膀,像装饰着一个巨大的花盘。不信佛的、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司机频繁打方向,一路小心绕行,他并不是佛教徒,只是如此大规模的倔强的无视生死,总是让人心生不安。他尽力躲避蝴蝶麋集的水槽,躲避那些由翅膀构成的小小灌木丛。偶尔开到蝴蝶数量减少的路段时,司机会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来不及啊,来不及转身和闪避的蝴蝶,被撞击,被轮胎辗压……成为细小而精湛的碎片。无以计数被碾死的蝴蝶,不断来往的车辆把它们压实在地面,这条路镶满了斑斑驳驳的蝴蝶,就像硬币的图案一样无法从金属面上抠取下来。大自然中,诞生这么多专门用于死的生命。比如花籽、鱼卵和星辰。死变得如此平凡,甚至超越了生的日常性。
同行者忧虑如此庞大的蝴蝶数目,是否为明年的病虫害埋下隐患。也许。但化学的毒杀作用下,我们几乎难得目睹这种绝美的自然灾害了。想起美国黄石公园几乎是毁灭性的大火,但重生的树木却更为高大繁茂。灾难般的美,将如何发生与结束?我希望一切存在着更美好的转折与可能。
观察动物世界,角叉是它们身体上最坚硬的部分,翅膀是它们最柔软的部分,是最美的两极。恰如驯鹿的角叉与蝴蝶的翅膀在此相遇,在根河,你还可以同时体验感受的两极……恰如在这极寒之地人们的胸口始终奔涌的热情。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