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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山(外一篇)

2013-04-29艾平

骏马 2013年5期
关键词:马场姥爷

艾平

呼伦贝尔人。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现任呼伦贝尔市文联主席。著有散文集《长调》《在五星级宾馆流浪》;主编纪实文学集《呼伦贝尔往事》等。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2012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内蒙古“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等。曾荣获“内蒙古德艺双馨文艺家”“内蒙古十佳本土作家”称号。

姥爷的马场在大兴安岭西坡,是个有森林、沼泽、河流、草原和灌木丛的好地方。从马场走出去三十里就是原始森林。那里夏日青山绿水,冬天白雪皑皑,是动物和植物的家园。冬天是林业采伐旺季,需要很多马套爬犁,从森林里往外拉原木,姥爷的马场是专为林业局养马驯马的。姥爷是马场的场长,马场的工人们都是他的兄弟,因此姥爷令我一律称呼他们为姥爷,哪怕和舅舅年龄一样大的小马倌和眼圈总是红瞎瞎的小伙夫,我也得叫他们“小老疙瘩姥爷”和“哭巴精姥爷”。

马场里还有姥爷的狗和马。狗是小狼青、黑藏獒四眼儿;马是大青子、老查干、黑剪子、小花马。他们都是姥爷从小养大的,姥爷要是从外面回来,一里地之外它们就知道了,狗撒着欢蹦跳,汪汪汪地叫个不停;马也不吃草了,抻着脖子往路口张望,不停地打着鼻响,要不是脚底下有马绊,早就冲出去迎接姥爷了。

姥爷可真有劲,没等瘸姥爷“吁——”一声停下马车,他就像骑着马从草地上捞起一只小兔子似的,把我从马车上托到了老查干光溜溜的脊背上。姥爷的马,有的用于拉雪爬犁,有的用于穿山林打猎,有的用于跑快道儿。这匹老查干是姥爷套爬犁的驾辕马,“查干”是蒙古语“白”的意思。其实老查干不太白,更不老,只因为温顺听话又壮实,而且有后劲儿,让人感到很可靠,偏得了一个“老”字。我的手里只有一根缰绳,两只脚空悬着。可是我并不知道害怕,姥爷轻轻一拍马屁股,我的身子就向前俯去,两条腿自然地收紧在马肚子两边,随着马的起伏,渐渐就跑快了。我不愧为姥爷的大外孙子,绝对是一个天生的骑手,一上去就找到骑马的感觉了。马的速度一点点加快,我的信心就一点点增强。草地潮湿,马蹄落地不起烟尘,只是留下悦耳的声音。我心中激情陡涨,只觉得自己像旌旗一般迎风飞扬……这就是骣骑。骣骑的感觉真好,让我骨子里的那种征服欲,一瞬间爆发出来。什么叫“一往无前”?我是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轻轻一抖马嚼子的那一刻体会到的。我那文质彬彬的舅舅就不行了,一上马背身子往旁边斜,口中还直喊“掉了、要掉了”,不论多老实的马都不听他摆弄,最终磨烂了裤裆里的皮,也没有学会骣骑。

我在姥爷的马场玩得疯狂,但是可不像别的姥爷家的孩子,来了就知道掏沙半鸡窝、剥桦树皮,再不然就是往狼洞扔石头砸狼崽儿,招得母狼一夜一夜在马场房后哀嚎,到底将几个小马驹儿咬断脖子,放倒一地。我不仅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套狍子、钓鱼,看着姥爷擦得锃亮的猎枪也曾小试身手。我这人就是有悟性,第一次端起枪就知道稳的重要性,第一枪打了8环,第二枪就是9环。尽管姥爷心疼子弹,给我实弹射击的机会不多,然而有悟性的人,学东西不靠简单的重复,我很快成了一个毫不二五眼的射手,说打狍子的屁眼儿不打它的白屁股!我是谁呀?我是李大个子的外孙子啊!马场的姥爷们老是夸奖我,说是莫日根(鄂温克语,猎人)有尿儿,从小看大。我不由得有点飘飘然。我不知道那是姥爷们说得轻巧,其实当李大个子的外孙子,哪有那么容易!李大个子站在风里头发丝嗡嗡响,熊瞎子见了他打立正——我这个初生牛犊要历练的还多着呢。

记得是在一个深绿色的夏季,姥爷牵来老查干,套上“赫道克”(俄语,胶轮马车),往车上扔了一根长绳子、一把斧子,又在褡裢里装了点犴肉干和一盒火柴,对我说:“咱爷俩今天过山。”过山就是要翻过大兴安岭,到东坡密林里的猎场去。姥爷的鄂温克朋友果列刚刚回到马场,他在山里打了一头鹿,剔出骨头和内脏,把肉用鹿皮包好,挂在了林子里的树上,告诉姥爷派车去取。那时候林子里没有开荒种地这种事儿,缺粮食,猎物就是马场人的口粮,大家伙盼着呢。鹿肉挂在林中,如果不马上取回来,即使是在风口上也会腐烂,要是让鼻子好使又会爬树的熊给闻着味儿,就保不住了。

我听说过那段路,即使早上四五点钟出发,紧赶慢赶也得天黑前才能到。那是一条在密林里若隐若现的小路,平日里只有打猎的和采山的人走。途中要经过一个叫五头山的地方,在那里走路只可低头看路,不可抬头四面张望,更不能来回转身,因为周围的五个山头一模一样,你一转身就再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该往哪里去了。人像动物似的麻了爪,只能在原地打转转。深山老林,险象环生,后果必定凶多吉少。

我们走的时候已经下午四五点钟了,这就意味着我和姥爷将在山林里度过一个夜晚。

姥爷的重用叫我十分扬眉吐气!事前舅舅也想跟着去,姥爷摇了摇头没言语,他的意思我是这样理解的——别扯了你,你不行。舅舅比我大不了几岁,平时在我面前端足了架子,他画画儿或者冲洗照片的时候,根本不让我靠前。他的口头禅是——小孩儿一边玩儿去。只有当我帮他到西井卧子,给他们班的一个大辫子女生家拉水,把裤子浸湿又冻成了硬片的时候,他才会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起“列宾、列维坦、列夫·托尔斯泰”之类的问题,往往最后还要不无得意地加上一句——“这你就不懂了吧!”

哈哈,这回该你一边玩儿去了!

不过留在马场的舅舅,一点儿都没有虚度光阴,到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又画出了好几张水彩写生。他画的马很有意思,你刚入眼的时候感觉并不怎么像,慢慢看下去,就会发现每一匹马都是筋骨传神,率性天然。舅舅现在已经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了,他用牛角雕塑的马,中国无人可以出之其右。我想这绝对和他是我姥爷的儿子有关,和他是呼伦贝尔草原最厉害的大马倌、大兴安岭山林里智勇双全的老猎人的儿子有关。

雨后天空放晴,微风就像水在流动,山林犹如仙境,真是好。直至今天,我也找不到可以形容那景色那空气的语言。反正一进山我就仿佛走到了一个清凉凉的、有一万棵树手拉手围起来的大氧吧。不过“氧吧”这词儿,那时的我可不会说,只觉得每呼吸一下,心肺就像注入了马奶酒那般舒畅。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放出无数条金蛇爬进林地,把灌木和花草都染上了金辉。我的眼睛明镜似的,把每一片叶子的叶脉、每朵山花的花瓣都看得清清楚楚。幽深的山林璀璨而透明,温煦的气息在地面上弥漫游移。我嗅到一种十分亲切又有些遥远的气味,对了,正是平日里姥爷带回家的气味!那是由阳光做酵母,将松树油、桦树蘑、山花、野果的醇香和幽香,还有腐殖层的腥洌味儿和野兽的膻味儿统统酿在一起的气味。

下午的行程快乐无比,我逍遥地坐在马车上,不停地向姥爷提出各种与山林有关的问题。没想到姥爷一扫往日的沉默,流水似的打开了话匣子。平日惜语如金的姥爷,只有进了山,才变得爱说话。

“姥爷,黑瞎子不是狗熊吗,你们为啥叫它黑瞎子?”

“因它近视眼,但是那家伙的鼻子好使,顺风能闻出半里地去。”

“姥爷,你为啥不坐在树墩子上歇脚?”

“那是山神坐的地方,姥爷可不敢坐。”

“姥爷,山神在哪里啊?为啥咱们看到那么多树墩子,却见不到山神呢?”

“山神就在后面跟着咱爷俩儿,听咱们说话呢。”

“姥爷,山神就是鬼吧,会不会出来吃人啊?”

“不好听的话不能说,山神不高兴了,就会出来挡道。”

天渐渐地黑下来,四周的落叶松树林很快和大山融合成巨大的黑色,仿佛从天上重重地往我们身上倾压过来。马车似乎越来越慢,马蹄和车轮发出空旷的回音,真像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冷冷地说着话,我不由得往姥爷身边靠了靠。

姥爷说:“大孙子,别怕,山神爷不为难孩子,他要是出来也是找姥爷还账的。”

这话我听得懵懵懂懂,心想姥爷怎么会欠山神的账呢?

“姥爷,那你出来为啥不带枪呢?”

“派不上用场。”

“要是遇到黑瞎子和狼可怎么办?”

“谦让些,给它们留条路。”

我想起了学过的课文《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不知道该说什么,渐渐沉默起来。

姥爷还在说着话:“我知道你在……我给你赔个不是不行吗,见面的时候我给你磕头不行吗,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也不想吃你喝你,你心疼,我的心也疼啊,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也是孩子啊……就到了,就到了,你也歇歇脚……”

姥爷的话云里雾里,好像是跟山神说的,又好像是跟老查干说的。在我的感觉里整个山林渐渐地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姥爷的话渐渐变成了一种无名的声音背景,只有姥爷温热的脊背是真实的,在支撑着我,庇护着我。就像平日熄了灯听姥姥讲故事时一样,我紧紧地依偎着姥爷,不同的是,那海水一般的睡意没有袭来,我听得越发懵,就越清醒。姥爷或许有点疲劳,闭上眼,坐在车辕子上打个盹儿,复又叨咕起来,听凭认道儿的老查干慢悠悠地走着路。

空山无语。

我在自己的心跳中发现了山里隐藏着的细节——松鼠把树叶撞得簌簌而落,猫头鹰的眼睛于暗中无声地狰狞,还有不知什么野兽在垂死般地叹息……我想起了姥爷说过的话——遇到一点儿事就塌架子,那哪是爷们儿,是爷们儿到啥时候也得像樟子松那样站着!我也想起了舅舅说过的话——一个男人要长脑子琢磨道理。

姥爷人在山林,靠山林生存。多年的狩猎生活,使他对生命有着更深刻的理解。现在想来,姥爷那时是心怀歉疚,又无可奈何。

姥爷停车的地方背靠一个小坡,那里码放着一堆干爽的桦树皮,好像有人早知道我们的来临,特意准备的。能是谁呢?会是姥爷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山神吗?

姥爷掏出火柴点燃桦树皮,拢起篝火,把大白瓷茶缸子递给我,让我弄点水来。我说:“河在哪里啊?”他说:“你听。”我果然听到有汩汩的水声,可是四处望遍,还是找不到河流。姥爷说你到草窠里找。我拨开草丛,果然见到有一条半尺宽的山泉正源源不断地流淌着,青蛙在旁边跳,花倒在水里依然开着,原来草甸子这块软软的大地毯下埋藏着好多秘密呢。那山泉十分甘甜,我一口气喝了半茶缸。姥爷说夜里得喝热乎的,便折了几根枝桠点燃,把茶缸子坐在火上,不一会儿就烧开了水。他掏出小酒壶,敬天敬地,又在我的脑门上涂了一滴。这时候烤着的犴肉干散发出香味,我们开始了野餐。姥爷用大块的桦树皮铺在篝火前,跟我说:“大孙子,不要加柴火了,把鞋脱了摆在旁边,踏实睡吧,没事儿。”

接着姥爷把吃剩的肉干和馒头搓成小块儿,在我们旁边撒了一圈儿,随即躺下,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看着渐渐暗淡下来的篝火,嘴上说着不怕,心中还是有几分胆怯。我知道野兽见火就不敢靠前,可是火已经烧落架了,姥爷却说不用添柴火了,还让我脱鞋睡,这是为什么呢?万一有点什么事,穿着鞋跑也方便啊。我想了想,还是照姥爷的吩咐办了,在山上姥爷总是有道理的。

我躺在姥爷的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姥爷沉沉地睡着,好像把我给忘了。不一会儿,我听着拴在旁边树上的老查干不安静了,它急躁地来回踱着步,挣着脖子,鼻腔喷出不安的粗气。我赶紧推了姥爷一把,姥爷翻了个身说:“有东西来了,你点块儿桦树皮摇一摇它就走啦。”

我摇了摇燃烧着的桦树皮,果然马就不闹腾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这种安静在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根本就合不上眼睛。果然,马又开始躁动,我连忙又点起一块桦树皮摇晃摇晃,周边复又安静下来。越睡不着,就越觉得到处都潜伏着危险,我索性抱来一堆桦树皮,想把篝火点燃。姥爷一个翻身起来说:“艾虎子来了,用不着火了,你快睡吧,明天还要赶道儿呢。”

我静躺在姥爷身边瞪大眼睛等待着。看看马,它伫立着纹丝不动,我知道那是睡着了。看看天,星星离人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山里的夜晚亮如白昼,柞树清晰地显现,覆盖山泉的草丛闪着银辉,蜜蜂、小鸟、蚊子和蝴蝶不知隐于何处,灌丛中野玫瑰纹丝不动。

这时候艾虎子出现了。原来这艾虎子并非什么庞然大物,个头比松鼠大,比狐狸小,行动起来如松鼠那般轻盈。它们有一大一小,我至今弄不清它们是夫妻还是母子,只见它们棕黑色的毛皮涂了油一样发亮,颀长的脖子的毛硬硬地向后耸立着,给我的感觉像狂风中的大黑猫。它们的四脚踏在火上那般,一跳一跳地过来,簌簌地嘬食着姥爷丢在地上的馒头和犴肉渣,对我用桦树枝条往旁边地上的抽打动作毫不畏惧。更有意思的是,它们边吃边撅起尾巴哩哩啦啦撒了一大圈骚味浓重的尿,正好把我和姥爷画在了圈里。这两只艾虎子把肚子吃得鼓鼓的,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姥爷一夜睡得安稳。第二天上路,姥爷告诉我,我们爷俩儿鞋里的脚汗味儿吸引了艾虎子。艾虎子的骚尿还有黄鼠狼的臭屁,是山里的特种毒气弹,别的动物一闻见就被熏得要死,于是躲得远远的。艾虎子就这样把剩下的吃食给自己留了下来。和人间的弱者相同,艾虎子这并不强大的动物,为了在险恶的百兽国中生存下去,进化得如此怪异。

事实证明姥爷的山林经验是不可颠覆的。

天越来越亮了,星星的光芒一点点惨淡。想着明天我们还要赶路,我再一次叫醒姥爷。姥爷睁开眼睛看了看天说:“早着呢。”就又闭上了眼睛。

我被自己山林第一夜的体验折腾得毫无倦意,瞪着两眼仰天而卧,心想天都亮了,怎么说还早呢?可谁知就在这时天又飞快地黑了下来,像是谁用一块大大的黑幕突然覆盖了我和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周围漆黑如墨,伫立在身旁的老查干看不到了,连近在咫尺的“赫道克”车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如果这时有一只黑瞎子把熊掌放在我的鼻子上,我也看不见。

记得在返回海拉尔的火车上,舅舅告诉我,因为天要亮的时候,地球与太阳光线的交角最小,反射太阳的光线最少,所以那时会出现比深夜还要黑暗的片刻。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

我躺在姥爷的身边望眼欲穿地捱着,看着一丝一缕的晨光穿透大森林,引来百鸟啼鸣,万物复苏,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早晨。

其实我们宿营的地方离猎场已经很近了,要紧的是如何越过前边一片布满草墩子的沼泽地。

沼泽地里水深齐腰。老查干在水里一步一陷,怎么也使不上往前拉车的劲儿。姥爷让我坐在车上别动,自己下了车,卸下马,牵着马,蹚着水走到对岸的硬地上。这时候车上的长绳派上了用场,一头系在车辕上,一头套在马身上。马踏着硬地拽车,果然能使上劲儿,很快将车从沼泽地里拉了出来。

接着我们要下一个足有六七十度的大陡坡。我问姥爷这回怎么办呢?如果原样走下去,车和马还不得一起倒栽葱下去?姥爷让我想个主意。我不甘示弱地想啊想,急得脑门子冒汗,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后来姥爷抽出斧子,砍了几根镐把儿粗的桦树杆,往车轱辘里一别,车轮就不往前滚了,老查干半曲着腿,拖着身后的车像坐滑梯那样平平稳稳地下了山。

猎物在哪里呢?姥爷似乎并不着急向远处的林子遥望,他牵着马车,低头看着林间的草地,好像在找灵芝草一般。啊,原来他在湿地上寻觅着动物的脚印。他说:“你看,鹿的脚印像个鸟窝;狼的脚印好像是圆一点儿的人手巴掌;熊的身子重,脚印深深往下陷。”

姥爷这一招儿可真灵,码着动物的脚印走着走着,我们就迎头遇到了挂着鹿肉的那棵树。树下有一尊被小动物啃得白森森的大鹿头骨,一只眼睛残存的血肉组织还在眼眶外耷拉着,把我吓了一大跳。只有一对漂亮的鹿角昂然兀立在雪白的头骨上,保持着永恒的悲剧美。

姥爷又开始念叨:“你们来得早啊!该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别再闻着肉味儿跟着我了。”

姥爷告诉我:“鹿头和下水是果列姥爷故意给散仙们(指食肉小动物)留的,讲究的猎人收获之后都会这样做。

姥爷的动作十分迅速。他把马车停在树下,用刀子割断吊着鹿皮包的皮绳,鹿皮包“砰”一声,正好落到了车上。那个鄂温克姥爷真是技艺高强,把剔了骨头的鹿肉包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气味儿。

我们的马车很快离开了猎场。我太困倦了,上车就靠着柔软的鹿皮包睡着了。到了我们宿营的地方,姥爷烤肉的香味四溢,我才从梦中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姥爷已经从林间的倒木上剥下一堆桦树皮,正在篝火旁边整整齐齐地码堆儿。姥爷说,山里人要想着给后头的人留个方便。

打鹿的鄂温克猎人果列是姥爷的好朋友,他没有家,天气好的季节宿营在森林里,大雪封山时来马场住。果列不会说汉话,喝了酒爱唱一种让人听着想哭的歌。马场的姥爷们私下里有点嫌乎他白吃白喝白住,连句谢谢也不说。姥爷说,你们懂啥,果列是谁呀,那是能跟山神爷说上话的人,山上的事情他是大拿。姥爷一辈子敬慕英雄豪杰,但不刻意与人交朋友,他的朋友从官员到草民,干啥的都有,皆因打猎驯马而来。

姥爷的犴

姥爷属于那种无论在多大的人群里都能让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作为一个即将长大的男子汉,我对姥爷无比崇拜。姥爷高大英俊,脸部轮廓粗犷又细致,眼睛不大却清澈如水,在浓眉之下闪动着刀锋般的明亮,鼻梁和嘴角犹如雕刻而成,有棱有角,透出不可更改的坚毅。如果说姥爷身上有什么不完美之处,就是由于常年的马背生活,使他的两条长腿略呈O型。恰恰是这样两条腿,能像手铐一样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在马身上。姥姥说过,别笑你姥爷的罗圈儿腿,那是不用现备的马鞍子。

在我的记忆中,姥爷一天到晚都在忙着,不是在草原上收拾马,就是吆喝着马爬犁在山上运木头。即使得了空坐下来,也是在各位姥爷们喝足了酒的神侃中,用锉刀慢慢地打磨一块黑桦木,使之成为一把好猎刀的刀鞘。他手中的黑桦木作品最终会在一个猎人腰间显示身份的尊贵,也可能挂在一个牧人的身上成为荣耀的标志。而那刀鞘上通体的木纹更像是刻意镶嵌的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现光泽,仿佛年代悠久的老物件一样令人浮想联翩。得到姥爷馈赠的这个人一定是姥爷最铁的哥们儿。成为姥爷铁哥们儿的人一般都非同凡响,不仅武艺过人,还得仁义厚道。

我看见过姥爷一个人从一百里外把二百多匹的马群赶到莫日格勒河边的夏营地;我看见过姥爷把桦树皮一张一张地钉在两只翘起的木头架子上,变魔术一般地做成一只船;我看见过姥爷在篝火上烤弯了潮湿的松木,硬是用手弯成圆圆的大车轱辘;我看见姥爷唱着一支古老的歌曲,用双手从母马的身体里托出湿漉漉的小马驹,又轻轻地分开小马的粘连的四肢,小马驹便栽栽歪歪地站了起来,从此加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世界。

说到马,我的话题得在这里拐个小弯儿。你说这上天的造物,真是各有千秋。唯有马出生的时候,前后两条腿是各自并拢的。落地时被分开,每条腿的内侧就露出一块眼睛大小的黑皮,永远不长毛。我曾为之反复思忖而不得其所以然,便将姥爷所说的马可以在夜间认路,可以在不低头看路的情况下飞奔,并不为坑坑洼洼崴脚失足,理解为马有夜眼,认为夜眼就是它们膝盖内侧的这四块黑皮。我想过问问姥爷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可是多舛的岁月给我留下了太多的遗憾,直到从岗位退下以后,通过查阅资料,才了解到马腿上那块眼睛大小不长毛的地方叫附蝉,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马走夜路还是靠骑手精湛的驾驭,例如姥爷使用的马匹,就没有一匹在夜间或荒道上失足受伤。

姥爷驯马的第一步,是近乎残酷的征服。姥爷先用黑桦木的套马杆,将生个子马套住放倒,然后用膝盖和双手紧紧地抵住并勒紧马耳朵下的大动脉,使马感到窒息和疼痛,因此懂得忤逆的后果十分可怕。第二步是策马飞驰,穷追前面的快马,不听指挥就打,只要有一次那马豁出性命,终于实现了主人意图,姥爷立刻把这匹马放开,绝不重复训练。姥爷说马的记性最好,它已经懂得了只要追上了前面的马,主人就会给它自由,于是总是一蹴而就。然后,姥爷会与马日夜相伴,喂食洗理,安抚调教,达到人与马的相濡以沫。所以每当看到某些小说家把马与人的关系描摹得温情脉脉,似乎那野性的牲灵,只需果腹之恩,就会服服帖帖,忠心耿耿,我便十分想把姥爷和马的故事讲给人们听听。

在我到了比姥爷当年的年龄还要大几岁的时候,珍藏在大脑沟回深处的童年记忆,就会被岁月一遍遍揩拭得更加清晰。姥爷的人生故事就是我记忆中的一本画册,浓墨重彩,熠熠生辉。多少年来我在心中一遍遍翻阅,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忘记。这其中有一个姥爷脸上挂满霜雪,骑着马从初冬的山上走来的镜头——渐渐地姥爷宁静的脸由惊讶到愤怒,最后泪水涟涟。我曾经和姥爷一起经历了那个残忍而血腥的旷野黄昏,目睹了一场人与驼鹿的厮杀大战,这个镜头于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那个时刻姥爷脸上的神情,无疑写照出了他骁勇强健的体魄之内无比柔情的伤怀。

大兴安岭西麓的初冬,是那样洁净,白雪替代了原本覆盖着大地的绿色植被。尚未结冰的小河黑龙般盘旋流过,留下渐渐消弱的挽歌。昔日浓荫密布的山林由于树的休眠,变成了风的通道,空旷的山野让人尽收眼底。

我当时已经长成翩翩少年。我想你们通过我现在的容貌和个头,绝对可以回溯出我当年英俊挺拔的样子。我像姥爷一样高,只是尚处于长身体的年龄段,身子骨还很单薄,好比森林里一株冲着阳光疯长的针叶树,细高细高的。但是由于我是李大个子的外孙子,常年在天人合一的自然环境里生长,我就像林间的小鹿一样机灵淘气,身上散发着不可遏制的好奇和冲动。为了规避我不要卷入当时学校里的造反运动,姥姥又一次把我打发到姥爷的马场。岂不知马场这个世外桃源也很快就被“文革”的巨浪弄得人仰马翻,此是后话。

有一天姥爷被通知到林业局开会,我在马场里看书,间或帮着姥爷们看马。马场养着很多狗,大约每一位姥爷就有一两只,用于保卫马场的牲畜。山林里的狼群无时不对马场虎视眈眈,猎狗们各司其责,练得英勇机智。我还记得姥爷那只五六岁的小狼青,身量矮小,机警灵敏,叫声尖厉,每天会自觉地跳上大门口的草垛站岗放哨;还有一头藏獒,硕壮高大,俗名“黑四眼儿”,其爪如碗,一爪曾被狼夹子夹住,这家伙自己活活硬撕下来,从此丢去半个脚掌,跑起来一拐一拐的,但丝毫不失勇猛,专门对付大猎物,是森林狼的老冤家。

吃中午饭的时候,小狼青突然发出一串尖叫,继而引来猎狗群吠一片。

有大的东西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姥爷们纷纷起身上马,就着坐骑下蹲之势,顺手操起了立在马厩墙上的黑桦木套马杆。那黑桦木套马杆是姥爷的发明,比草原上牧羊人常使的套马杆更重更结实。只见雪地上瞬间白烟四起,十几匹骏马在十来只猎狗的簇拥下呼啸如风,直冲山下的沼泽地而去。我自不甘示弱,骑上姥爷给我的小花马驰于其中。

马场山下那条小河的两岸是布满塔头的湿地,湿地周边是疏密不同的灌木丛。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了那头大动物,正从一条自己在灌木丛中踏出的小道上走来。它硕大的四蹄可以踩倒所有的灌木,可是由于身材魁梧高大,它在灌木丛中只能前行,不能转动身躯。入冬以后它常常出山寻觅河水,不知道这次为何失足走进了人类的地盘。它踩出的林间小路,猎人们称之为犴道。

它的学名叫驼鹿,姥爷们叫它憨大犴。它的确可谓林中大汉,但并不憨笨。硕壮的颈子稳稳地支撑着头上一对叶状的犄角,高耸的脊峰不偏不倚,身姿、步履尽显稳健从容。除了入冬时节会因为久久期待的爱情,动用自己头上俊俏坚硬的大角和情敌拼死一搏外,它平日食野之苹,在森林这个大都市里,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生存原则,毫无非分之想。

这头犴是一个雄性,正像大海里的一艘舰艇那样在灌木林里兀自前行,它留在雪地上的蹄印有小盆口那么大,挺深,像是什么机械在地上凿的坑。

它走进黑龙似的小河中间,埋头喝水,间或寻觅水底游过的红尾细鳞鱼和水草,水面上浮现着它驼峰一样的脊背和两只结实而庞大的叶状犄角。无疑它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很快地抬起头来,正瞥见蜂拥而至的马与狗的团队,当然,它也会发现那些坐在马背上大呼小叫的怪物。由于世代先辈们所招致的猎杀,动物的生命基因里已经具有了对这种怪物的恐惧。犴的优势是可以凫水,可以长时间地呆在河流里以躲避危险。只见它本能地往河流深处游去。河面很窄,更要命的是河的对面也出现了一群怪物,正咄咄逼人地向它靠近。它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马上在河道的深处顺流而下。它游得很快,在人们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时已经出去了几十米。

河的下游水很浅,它无法游泳了。人们骑着马从两岸进入河床,围困着这个森林里的大汉。

我满腔的热血沸腾了,感到自己的眼球向前凸起,攥着套马杆的双手一阵阵发胀。期待已久的时刻到了!在马场长大的我,耳朵已经被狩猎的故事磨出了茧子。虽然也曾打到几只野鸡和狍子,但是作为李大个子的外孙子,那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我是多么想临摹一次姥爷的英雄壮举——说打黑瞎子的肚子,那牲口就得满林子捡自己的肠子往肚皮里塞;说打狼就成双成对打,让山林里的狼群记住自己身上的味儿,人到哪里,哪里的狼就躲得远远的。哭吧精姥爷说:“你姥爷那才叫真正的猎人,他打猎的故事多了,从初一讲到十五也讲不完。”

我太希望这次猎犴成为我生命中的里程碑了。

当时姥爷已经不再打猎了,他在山里多次遇到獐狍野鹿,统统放了过去,看到进了夹子的小动物能救都救下来……所以马场有一阵子没有动大荤了,姥爷们能吃到的不过是野鸡、沙半鸡、山兔子啥的。

我跃跃欲试地一拍小花马的屁股,冲到了队伍的前端,俨然一个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哪吒,喊道:“往岸上撵,往灌木丛里撵!”

犴是偶蹄类动物,跑得飞快,但是没有长劲儿。它几次试图冲破堵截,进入犴道,那样人们就不可能追上它了。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动物的一举一动,自以为是地发布命令:“堵住犴道,把它往灌木丛里撵!小狼青上!黑四眼儿上啊!”

尽管我觉得自己浑身是胆雄赳赳,姥爷们可是知道我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懂此刻的危险。他们纷纷把马横在我的前面,一扫往日的亲切,粗声大气地喊我:“小子你给我靠后!靠后行不行!”

姥爷们早就堵住了犴道,一队人马喊着叫着往灌木林里赶犴,另一队人马绕到灌木林对面,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犴死死围住。

一只只猎狗如一支支利箭飞射而上。藏獒黑四眼儿果然是条汉子!小狼青更是赤胆忠心,它们穿梭在犴的肚子底下狂吠着,试图咬住犴腿……

一匹匹烈马也毫不示弱,围着那巨大的动物绕圈疾驰,时而俯身,时而立起嘶鸣,为的是让身上的主人挥舞套马杆套住犴的大犄角……

正如姥爷所说,和动物要智斗,不可使蛮力。

这时犴已经从惊恐中镇静下来,恢复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从容不迫,似乎并不屑于投入眼前没有对手的战斗。它稳健地站在雪地上,看着黑四眼儿冲上来,置若罔闻,兀立不动。那黑四眼儿够不着它的肚皮,便咬它的小腿。它大蹄子一抬就踏在了黑四眼儿的脊梁骨上,它那沉重的身躯倾压得黑四眼儿口吐鲜血,直翻白眼。随即那犴像猫戏弄老鼠一样,轻轻一抬腿,踢开了黑四眼儿。藏獒黑四眼儿到底不辱一世英名,在雪地上滚出好远,立刻站起来带着一身鲜血再次发起冲刺,结果遭到了致命的一踏。这一次犴蹄踏在了它的头颅上,继而是连续的砸踏,战无不胜的黑四眼儿在几分钟之内完了,它的眼球从眼眶里挤了出去,曾经何等犀利凶狠的下颌深深地被楔入雪下的黑土里。

小狼青胆怯了,它站在主人的马下哀鸣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姥爷们心痛死了!平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黑桦木套马杆此时根本派不上用处,套小,犴头太大,又带着犄角,不容易套上。好不容易套上,那犴一甩头,就把套马杆从人手里拽出去了。到后来犴往哪跑马队就围着它往哪里转,犴头上挂着三四根重重的黑桦木套马杆,甩来甩去地打在人和马身上,也抽打着犴的身子。最勇敢的小聋子姥爷胳膊受了伤,叫黑剪刀的那匹马,眼睛挨了重重一击。

人没了章法。

世界上怎么能有如此巨大有力的动物,活像一辆坦克,任你枪林弹雨,它稳如泰山,以不变应万变。

黑四眼儿的牺牲无疑点燃了人们心中复仇的火焰。人们急于制服这头大犴,却只剩下了毫无理性的冲动。

外号“小斧头”的那个姥爷,愤怒地抽出猎刀向犴投去,接着凡是带着刀的人争相效仿,几分钟之内,犴的身上除了套马杆,又插上了十来把猎刀。猎刀的长度不够,伤不了犴的要害,但是疼痛和流血使它倍感折磨。它暴怒了,将不屑变成了疯狂的反击,只见它后腿直立,全身崛起,就像一台站立起来的推土机那样轰鸣着,怒吼着,高扬着一对前蹄向人们踏过来,义无反顾,所向披靡。马被踏伤了,人纷纷从马上滚了下来,远远地躲避着那巨大而疯狂的铁蹄。即使是双蹄空空地砸在冰雪上,犴也在所不辞。它踏断了地上的套马杆,撞倒了一匹又一匹马,一直像打夯一样,疯狂地挥动着铁蹄,砸向人群,砸向灌木,砸向雪地,把雪地活活砸出一个个大坑,仍然余怒未消,因为它身上的疼痛实在无计可以消除。人们束手无策,在远处傻看着。犴已经知道了谁是它的对手,它向人群扑过来,顺便把眼前可接触到的一切砸烂。它大口地喘息着,嚎叫着,两条前腿重重地落下来,再立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愤怒的独舞。我身下的小花马在颤抖,一泼又一泼地撒尿,就像人被吓尿了裤子一样。说实话我的英雄豪气已经荡然无存,心跳也成了没有节律的颤抖。那巨大的疯子太强势了,时刻都有铺天盖地而来的可能。

突然,我发现犴的前腿有些异样,它那一双铁蹄砸下来时,不像锤子那么有力了。细看,原来犴的两个前小腿已经骨折,雪白的骨头茬刺破厚厚的毛皮露了出来,它的两个大蹄子完全失控,只是吊在毛皮里不由自主地晃荡着。

然而犴的咆哮一刻都没有停止,它继续战斗,把尖利的腿骨扬起来再砸下去,掘地三尺。我感觉到有火球抛在自己的脸颊上,很烫人,用手一摸,竟是犴的血和骨髓。这鲜血、骨髓随着白骨的律动,在天空飞扬成为一抹炽热的彩虹,接着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雪陷下,被热血浸润,融化,构成肆意的图案。就这样,雪和血的画面在远处垂危的夕阳下弥漫起冷峻的温暖,渐渐暗淡。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是一场壮丽的牺牲。

那永不言败的踏打声震动着月光初起的黄昏,击碎了我们的复仇之梦。就在我们伸出套马杆,偷偷地从犴的胯下往回拉黑四眼儿的尸体,准备带着自己的烈士撤退的时候,犴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中出现了一丝光亮,突然停住了踏击,将两只大蹄子举在空中。片刻,它身体无力地一歪,倒在了雪地上。

大家以为那犴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死去了,探头探脑地慢慢向它靠近。这时候,我看见了那犴的脖颈上,挂着一个鹿筋绳套——是姥爷抛出的!姥爷总是带着鹿筋绳套进山,以防范动物的袭击,姥爷放下猎枪后,跟果列姥爷学会了编织鹿筋套。姥爷说在山里没有枪不怕,鹿筋套不能离身。

犴并没有死去。姥爷准确地把鹿筋绳套在它的大动脉上,但是没有使劲勒,那疯狂的林中大汉是因为突然见到了姥爷,不由得一放松,失去了自控。

在余怒未消的人们摩拳擦掌,要对那到手的猎物开膛破肚时,我满怀崇拜地仰视着姥爷。姥爷从林业局回来途中,赶上了这场悲剧。此时的他脸上丝毫看不到胜者的愉悦和勇士的骄傲。他沉默着,挥了挥手,意思叫大家不要接近那头负伤的大犴。

果然,犴很快靠两只后腿支撑着躯体,挣扎着欲站起来。它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巨大的威胁,其后蹄和残骨,随时都可以把人屠戮如破竹。

尽管它已经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但是并没有惧怕,以向侧面踢蹬后腿的方式继续发起攻击。

姥爷让大家退后,徒手走向它。那头犴看到姥爷,眼里再现一抹希望的光亮,停止了踢蹬,渐渐安静下来。它无力地垂着头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榛子般大的泪珠滴落到雪地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孔。

姥爷把一只手放在它的颈动脉上,那是动物的要害处,姥爷是防备犴突然起来伤人。那犴并没有激烈的反应,只是喘息得更急促了,它腹部和尻部插着的猎刀因此加剧了颤动。

姥爷用另一只手把套在它头上的套马杆一一摘下,为避免犴血流如注,姥爷没有去拔那些猎刀。他用手慢慢地捋平犴颈上的鬃毛,又轻轻地按摩犴厚厚的鼻翼和嘴唇:“你这傻东西,你这傻东西啊……”

那犴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动不动。

姥爷说:“都这样了,我怎么救你啊……”

犴艰难地抬起头,姥爷便把手伸到它的嘴上。我远远地看见犴的嘴里吐出一团团乳白色的哈气,那个可怜的动物在用舌头舔姥爷的手。

这时候姥爷的肩头渐渐地颤抖起来,姥爷流泪了。

一个老猎人的眼泪和一头猎物的眼泪一起落在雪地上,渐渐结冰。姥爷试图用手抚上这将死动物的眼皮,可是那犴就是不肯闭眼,它使劲儿地睁开眼睛望着姥爷,还一次次试图再舔姥爷的手,可是它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是它的头垂在姥爷的膝前,有出气没有进气地残喘着。这个顽强的生命,始终不放弃希望。

于是,姥爷像是在抚慰自己的孩子,温存地抚摸高高的犴脊和犴的前额,慢慢地扳动犴的头颅。犴乖乖地顺从着,把头侧翻过来,一只耳朵朝上。姥爷从怀里掏出了酒壶,把一壶六十度的老白干,徐徐灌进了大犴的耳朵。只见那犴静静地承受着冰冷又炙热的液体,渐渐地迷醉睡去……我想,不知道动物是否和人一样会有梦境,如果有,这犴的梦境一定是在柔软的河边草地,许多的青枝嫩叶在风中摇曳,许多的红尾细鳞在水里漫游,一头漂亮的小母犴带着小犴崽从桦树林中走过来……那是它的家,家园和亲情应该是所有生命最本能的眷恋。

姥爷突然暴跳如雷,他把酒壶往地上一砸,一脚踢出去,在河床里的冰碴子上发出一连串哐当、哐当的声响。他拿起一根套马杆踩在脚下折断,又拿起一根继续折断……他帽子上眉毛上的霜雪和泪水、汗水融化在一起,覆盖了他青筋凸现的前额和血丝弥漫的眼睛。最后,他像大病一场似的颤抖着拔出犴身上插着的一把把猎刀,胡乱抛在雪地上。

没人敢出一声大气儿。只听到姥爷吼道:“看你们谁敢动一下犴头,我宰了你们!”随即扬鞭而去。

我目睹了人们对那个鲜活躯体的肢解。半个小时,一头威风凛凛的大犴,变成了几柳条筐碎骨和肉块。这场惊心动魄的经历,使惯于嬉笑怒骂的姥爷们变得哑口无言。他们的马满身疲惫,步履沉沉。小狼青等猎狗虽然饱食了一顿犴的心肝肚肺,依然没有从失去黑四眼儿的惊悸中走出来,像是霜打过的柿秧子,显得垂头丧气。一支虽胜犹败的队伍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风刮过雪地,冬更加萧瑟了。那头犴最后变成了用盐酒腌制的肉干,一条条地挂在马架子上,风刮来的时候发出“咔、咔”的响声,使马场的冬夜显得空旷瘆人。

姥爷的房间宿宿亮着灯,他在闷闷不乐地喝酒。人们传说姥爷的酒量可以放倒几个大小伙子,而我看见的情况是,他一夜喝下去的酒,不过三四个牛眼珠盅子,也就二两。

山间的一切就这样深埋在姥爷的心里。

姥爷在文化方面有点自卑,他偷偷学认字,和医生、会计说话的时候十分谦恭,提起上大学的舅舅往往神采飞扬。但是,经过大半辈子的山野生活,姥爷保留了自己的质朴,自有另一番炉火纯青。

这一次猎犴,让从不知畏葸为何物的姥爷们悟出了一点东西,他们把那个大大的犴头埋在草垛里,风把犴角吹露出来,又有人悄悄用草覆盖上。大家都知道新鲜的犴鼻子最值钱,应该早出手,可是没人敢提这个话茬儿。

姥爷不语,马场一片沉闷。小聋子姥爷和哭吧精姥爷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我一进去他们立刻就闭上了嘴。

姥爷终于说话了。他令人套好马车,亲自从草垛里抱出犴头。此时的犴已经闭上了两眼,皮肉硬邦邦地冻在头骨上,价值千金的犴鼻子依然饱满柔软。

看到犴头,姥爷的马一惊,鬃毛耸立,眼睛躲过犴头,胆怯地往旁边闪着身子,不肯驾辕。姥爷给了它一鞭子,车才上路。

只有我一个人跟着姥爷进山。在上山的路上,姥爷回头看了两次,确认没人因觊觎犴鼻子跟踪尾随才放心。走了四个山头,穿了两个沟塘子,到了一块裸露着苔藓的山坡下,姥爷下车,把犴头端放在一块从山坡上凸出来的石头上,叫人看上去那犴头像是广场上的一座雕塑那样醒目。这时我在林地上看到了小盆口似的犴蹄印,原来这里就是那头犴的家园,应该还有母犴和小犴在等待着它的归来。犴头是死亡的警告,这个犴的家族,会感觉到危险的逼近,远离此地。

这是1966年冬天的事情。此后许多年,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看到过犴的踪迹。

不久前,我偶遇一位当年曾在依姆河边防哨所服役的退伍兵,他说当年曾见到过三三两两的犴,从河岸山崖的森林里直接跳入额尔古纳河,有的摔死,有的泅渡到对岸苏联,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联想起一份时尚杂志上看到的广告,说是俄罗斯新贵的宴席上,如今时兴品意大利红葡萄酒佐以烤小驼鹿肉。可怜的犴啊,这个地球上还有你们安宁的家园吗?

后来姥爷卧病在床,断断续续给我讲起一些陈年往事。他告诉我,那头犴他早就熟悉,在林子里遇到它的时候,它还没有长大,一只蹄子陷进树洞卡住了。明明是到手的猎物,姥爷还是把它救出来放了,以后姥爷再从那段路经过,时常就会遇到这头越长越大的犴。它闻到了姥爷的气味,像一个跟脚的孩子跟在姥爷的后面,不肯离开。姥爷丢给它几个土豆或者胡萝卜、小鱼什么的,它便高兴得四个蹄子点着地皮踱步,需姥爷吆喝着往回撵,要不然它就会一直跟姥爷下山。它遇难之前见到姥爷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有救了呢。

责任编辑 乌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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