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霉烂在那片林子里的事情
2013-04-29刘长庆
刘长庆
呼伦贝尔人,内蒙古作协会员、呼伦贝尔作协理事、哈尔滨铁路局作协理事。中篇小说《草地狼》《山隼金羽》《兴安之巅》在《青年文学》《骏马》《兴安杜鹃》等杂志发表。曾获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著有小说集《草地狼》。
进入猎场,瞎蠓和大个儿的紫头苍蝇迅速均分七组,追随被太阳暴晒的猎手们,一路缠绕踅旋,伺机还要狠狠地叮上他们一下子。蹚开一米多高的荆棘丛,在周边搅闹不停的嗡嗡声中,绷紧神经,克制所有干扰地悄然潜入,猎手间的横向间隔在百米开外,搜索中保持围猎阵型,警觉观察,细心聆听,要不是有这个神瘾,这种罪也实在不该是人愿意受的。
围猎是俄罗斯贵族打法,后来他们走了,沙沙、多尼、乌尔加,聊起当年的猎友,张志砧八十岁的老爹还能讲得头头是道。在铁路,无论从事什么工种,都不可能扔了行当,钻进林子好几天,这种多见于礼拜天乘林区小火车抵达猎场的围剿,全当是猎手的节日。我是去年仰仗张志砧在其中的威望入伙的,当时,傲慢的老家伙们只肯对我父亲留下的那杆五连发的比利时老枪充满敬意,几乎视我为无物。
狍子六月皮毛起红杠,活动范围贴近水源,46号主峰以南的各路狍群惯于黎明下山,饮罢绰尔河谷溪流,整个白昼都不肯隐归山林,它们趴在漫滩以外的半冈,宽阔的沟底,一丛丛密匝的小灌木,谷口凉风袭来,嫩叶翠绿芬芳,瞎蠓蚊蚋相对也少,是理想的夏日行宫。
猎手每脚落步都担心声音过大,伪装得好时,贴近狍群三十米以内,能听到灌木丛里活泼的狍子崽儿撒欢的嬉戏声。我始终处于扇形编队的最边角,半冈以下贴近河谷的一边,惊起的狍群多半冲上山肋或回身后逃,奔往河边的概率比我开枪的几率都小,多尴尬的位置啊。
贴近前方一排几十棵小白桦形成的林子时,枪响了!张志砧老爹给他装的子弹从12号虎头立管里击发,嘎嘎脆,我听得出来。如果不抢在狍子起跑时屁股上翘的几个蹿高打倒它,它马上就会拉开矫健的身姿,借助灌木丛的遮蔽,瞬间逃到射程之外。
“砰砰!”这是铁路二中吴佩玉老师打16号弹的鹰牌平管的声音。随即他向被桦树隔住视线的我吆喝:“刘长庆!开枪!”
容不得眨眼,一对儿金红的狍子冲进了林子!蹽开的四蹄不再有乍起时的弹跳,公母昂扬的头颅形同交颈,看似轻车熟路,飘逸的脊背在小灌木的叶梢上忽闪。猎场里的双管猎枪依然双击不停地射击炸了窝的狍群。没人瞧得见,反倒放得开了。我侧闪一步,给目标一个略宽的林间缝隙,瞄准狍子的脖颈打了一枪。霰弹让前方二十米开外的灌木枝梢碎叶旋飞,母狍子似乎惊恐地向前绊了一下,但奔跑的速度丝毫未减。真是隔枝不打鸟哇,这一枪没抱希望。狍子闯出桦林,顿使我眼前开阔,迅捷地勾响扳机。子弹虽未受矮树梢子影响,却又没打中。领跑的大公狍身形矫健,它率先直奔半冈以下的一条碱草丛生的低洼山地,拉开的距离看似已超出霰弹的有效射程,一次冲腾就接近十米的跨越,几步就会钻进小灌木向小乔木过渡的河谷,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急疯了!动用了最后的不使情绪失衡的耐性,和平日里反复演练揣摩过的速射的动作感知,克制飞驰的猎物因瞬间改变的距离而瞬间造成的心理压力,稳稳地向凌空上蹿的大公狍子的脑袋打了最后的一枪。
“嘎——”
这一枪余音泛滥,整个地球仿佛都被搅乱得缓滞了自转!我再切实不过地感觉到从枪口喷薄出的火药如何缓慢地推迭正面的空气,继而形成的惯性撞痛了我瘦削的肩胛;辛辣刺鼻的硝烟,火狐狸放屁般荡涤,将大瞎蠓驱离并定格于这一范畴之外;从枪膛蹦出来的那枚铜质弹壳,一圈圈翻转,在我眼角的余光里款款下落;还有那只被霰弹穿透了颈椎的大公狍子,我全过程地看见了它在空中完成了优雅的死亡转体,一屁股砸进了洼地的水坑,把被正午阳光晒热了的一汪温水,尽数地抛向了热辣辣的天空。随后,它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但即便强悍的四蹄已经撑起了整个身躯,脑袋却像与大地焊接了一般的牢牢粘连。环绕水坑的长碱草,挂满了从坑底挤压翻掀出的腐烂的败叶和黏糊糊的蟾蜍卵;更往上的天空中,一对赤麻鸭举展着沉重的翅膀,笨拙地拔高。一切都结束了!
慢镜头似的过程里,大公狍子成了我的猎物,我也以为自己由此成了一个真正的猎手。
吴佩玉不再用猎刀豁开弹孔,挖出并炫耀那粒因击发和空气摩擦造成瞬间高温而凝固了一层黑血浆的,我用内燃机车保险电阻熔制的软铅弹!他凭吊似的拄枪兀立,挠挠脑门长满粉刺的少白头,问张志砧:“你前年打那个,有它大吧?”“骨架差不多,没这个壮。这家伙,跳起来的时候,我当是头鹿呐!”
接下来的跋涉,没再蹚起目标,直到下午,施宏图才打了只小角不超三寸的二岁狍子,我那天一雪前耻,心花怒放。二十岁以前,偶有得意忘形之际,不惹出点儿乱子是不甘心的。
我们前往峁岭养路工区,在那里搭乘返程的小客车。途经知青的撂荒地,疯长的蒿子远大于种植的密度,没有比这种碱蒿挥发的气味更恶心人的了,大家一路甩不净喷嚏、眼泪、哈喇子,好歹逃离这要命的熏呛,却发现以往的休息地、知青点以及房后的山肋上,缥缈着夏季水分充盈的树叶焖火时特有的蓝烟,升腾缭绕。
显然,巴氏杆菌的蔓延让养鹿人不得不在此暂且停留,从木障子上晒着的几张半干皮子断定,赶鹿人目前的损失还不是很大。被隔离的病鹿们分趴在当年用铮铮誓言培植的青松下苟延残喘。临时的家,大人在后山照不了面,连大狗似乎都去应付局面了,半塌的狗窝里酣睡着一堆黑白花居多的肥胖狗崽儿。没人肯向一个多说五岁的小女孩打招呼,满院子看家的只有这么一个小童,而她亦对这伙带枪的人视而不见,只管把小手里紧攥的一把马兰草在泥泞的八瓣蹄窝子上没横没竖地插着。
从那口即使在夏季底层也挂冰溜子的轱辘井里摇上煞凉的水,畅饮,灌壶,痛快地洗脸洗头,给暴晒了一天的身体降温。距铁路很近了,大家习惯在这里分解猎枪,装进枪衣。
刚点上烟,吴佩玉就诡异地凑过来借火。“嗳,把那个狍崽子抱走吧?”他向我斜一眼。
我这才看到那个小家伙。哈哈!它太小了!小到也只能用小时来估算它出世的时间,要是用天算,多说是主人昨天早晨从林子里抱回来的。它安静地趴在敞开的门后一副扭曲了的驮架旁边,偏坠的太阳,照耀它梅花鹿一样美丽的斑点,周身散发着似锦的胎光。
刚下生的小狍子,不经一场雨淋,就不会奔跑。去年带小外甥打野鸭子,也捡过一个,当时我俩走在带套子的马车轧烂了的山道上,各踩一条车辙侃侃而谈,它就趴在那两条坑坑洼洼的深沟中间的草窠里,不经意间,我和小外甥都擦身走过好几步了,才不禁相视大笑,回身就把它抱了起来……
我那年超不过二十岁,一肚子花花肠子,一脑子的歪门邪道,无论按当时实际的场景还是今天形成文字的过程,都不能把以下行为抵赖于吴佩玉的蛊惑,一眼看去,我便心生攫念!
打量整个院子,两堆驱散蚊蚋的青烟荡涤飘渺,与半山腰沟塘子里的烟幔遥相呼应。敞开的房门,屋子里灰暗到勉强看到灶台上的一只铝壶,窗是关的。从门框扯出的知青晾衣服的八号铁线,拧牢的另一端已深嵌入那棵松树的树干,幸好还没被勒死。长长的拉线只挂了根红领巾似的布条,难道还有更大些的孩子?如果有,肯定不例外地去后山啦!况且,驯鹿脖上有时候也系过差不多的红绳,我见过的!小女孩依然蹲在那里,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被太阳暴晒又蹭了些许泥巴的皮肤照样粉白娇嫩。她穿一件肥大的筛网般粗糙的硬布坎肩,看上去很是辟邪,到此也没有一只瞎蠓打扰过。尤其是那双桦树皮缝制的小拖鞋,得体又合脚,以至于三十年后我几乎走遍了呼伦贝尔林区,在放养驯鹿或狩猎部族的各类生活物品乃至工艺品展示里,再没见到过这个贴切到足以令心失落的文化物件。小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皮,跟头发一样反射出淡淡栗红色光泽的细密的长睫毛,一直向脚下那一小块意犹未尽的区域眨动,让人没法看见她的眼睛。被隔离的病鹿情况的确很糟,它们眼球突兀,目光呆滞。挨近了也感觉不到以往那种热烘烘的反刍。嘴巴和鼻孔诞漓出血色的粘液,不知怎么,公驯鹿皮下组织布满红疹的肿胀睾丸,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吴佩玉的烂脑袋。
没时间开玩笑——该下手啦!先要避开张志砧,他总是那么循规蹈矩!
可怜的小狍子啊,快让我带你离开这瘟疫横行的鬼地方吧!森林鄂温克只跟驯鹿亲,压根儿就不拿你当个稀罕物!你将很快被传染疾病,早早完蛋!走吧,你将成为我们的明星!
我只等猎手们收拾利索,陆续动身离去时,掏出猎袋里的大雨衣,往趴得老老实实的小狍子身上一盖,卷个滚儿就夹在了腋下,起身就走。
“啪啦!”那扇窗被充斥了怒火的压力鼓开,一个字像子弹打上钢板,铿锵飞来:“贼!”
天哪,竟然这么叫我。此前从未有过!尽管钻进塑料大棚偷过西红柿,担当货物列车运输的乘务中偷瓜,用小口径步枪击毙了咬过我妹妹的狗,甚至敢进院子把它拖出来!在图书馆看红眼了也不太检点……可没有人敢说我是贼啊。贼!这个字瞬间把我狠狠地钉在原地,半步都迈不动了!
那是我活到当时最羞惭的一个面对。她显然是她的姐姐,那条在铁丝上飘忽的红领巾的主人。目光碰撞的一刻,她问:“谁让你们到山上来的?”这话看似不够损,实则要人命!简直就是对森林之子的彻底否定!老子也是有猎枪证的!但一时间又没法从嗓子眼里掏出什么来回应,我尴尬地解释:“小姑娘说什么呐——我们是——猎人。”
“猎人?偷东西的猎人?”这丫头汉话说得特溜,且还咄咄逼人。我站在那儿,被剥蚀得形同夏季里掉光了树叶且还爬满了毛虫的一棵死树,赶快把小狍子放下来啊,可心都这么想了,人却一时间麻木得只会赌气了,我觉得心脏“怦怦”地跳,鼻孔“呼呼”地喘,像染上了巴氏杆菌的鹿。她没容我把小狍子放下来,接下的做法足够羞辱我半辈子,她一字一顿地告诫:“把我的小狍子撂地下!”同时悄然抬起手,细瘦的臂弯里现出陈旧的枪托,我立刻确认那是他们当时最普遍用的7.62毫米的后坐力极大的老式纳甘步枪。
我从没被人逼到如此丢人的精神死角,站在这儿的若是她父亲,我相信这足以让我跟他决斗!可在这个年纪不过小学三年级的女孩面前,怎么表达都无法维系体面。
“长庆!快给人家撂下!”张志砧冲来抢雨衣,我使劲一耸,挣开他的揪扯,屈辱的一幕必须要有了。我辣辣的眼睛直盯着她,故作不卑不亢地把小狍子撂在地上,魔术师般地将大雨衣一抖,搭在肩上回身就走。
第二个周末,我从好几年不曾触摸的一炮弹箱子的小人书里,挑选出最经典的十本,放入猎袋。可那户鄂温克人家,再没进驻过46公里的知青点。
时隔近三十年,早没人打猎了。我却依然对大森林情有独钟,在它的气息里如痴如醉地过活。文友之间那种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常让我光顾小区拐角的一家山货店,松菇、柞木耳、桦树泪什么的,货真价实又称心。经营它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每次登门都热情亲切,有一次东西给的太便宜了,感激之中想客套几句,仅凭长相便贸然相问:“你是鄂温克族吧?”
她哈哈哈哈哈,笑得我一头雾水,“大哥,你不认识我啦?”
我记人特扎实,所以没加犹豫,肯定地摇头。
她依然嘻嘻哈哈地提示:“那你还记得不?森林小火车,46公里,那个知青点!”
我使劲想啊想,越发懵懂了。
她好像格外愿意看我那个囧样,再加提醒:“你要抱走那只小狍子!”
“天呐!”我使劲地拍打脑门儿,“我想起来啦!”她让我一下子回到了那一天的羞臊!我大红着脸,勉强地问:“你就是那个推开窗户,端着一杆大枪吆喝我的小姑娘吧?”
她再次笑得前仰后合,美妙绝伦地送给我四个字:“那——是——我——姐!”
责任编辑 乌琼